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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耽美小說 - 與君長訣在線閱讀 - 第二十章 從今以往,勿復(fù)相思

第二十章 從今以往,勿復(fù)相思

    柳搖看著他,緩慢而堅定地點了點頭。

    “不行!我做不到!”齊橫大叫著轉(zhuǎn)過身去,呼吸沉重,“我不能去害一個于國有功、于民有恩的人?!?/br>
    “何況這也并不是一個萬全之策……”

    “這世上從來就沒有什么萬全之策!”柳搖利落地從榻上站起來繞到他面前,半垂下眼簾冷冷盯著他的臉,高聲道,“不用此計,鮮卑大軍一旦攻來,我們誰都活不成,尤其是那位崔縣令!當(dāng)年的董太守是什么下場,閣下難道這就忘了么?”

    齊橫面露不忍之色,惶惶然別過臉去,不敢同他對視:“這叫我如何下得去手……”

    見他如此反應(yīng),柳搖覺得自己此時此刻像極了一個殘害忠良的邪佞小人,心下不禁暗道我哪有那么喪心病狂,以至于叫你親手取他性命,這般損陽壽的缺德事當(dāng)然只能由我來做。

    他仰頭長吁了一口氣,復(fù)低眉看向齊橫,淡淡道:“不需你動手。我自去與他周旋,若他應(yīng)允,我便教他自己奉上頭顱;若他不愿,此計便作廢。你看如何?”

    齊橫心知柳搖這一去必不會空手而歸,可戰(zhàn)事在即,一時也沒有更好的辦法,最后只得含淚朝他一拱手,無奈地目送著他冰山般的背影漸行漸遠,直至徹底消失在柴門之外。

    自那天夜里醉酒失控不意傷了沈慎,慕容靖深感歉疚自責(zé),平日愈發(fā)伏低做小,用盡各種手段獻媚討好于他,不僅親下庖廚殺雞宰羊熬煮羹湯為他調(diào)養(yǎng)身子,每逢沈慎出門,不將人抱到轎輦前絕不肯罷休,只恨不得將胸膛里那顆心都挖出來獻于君前。偏生沈慎對那晚發(fā)生的事混不在意,甚至還反過來出言相慰解。

    他越是這般識禮守度,慕容靖越是氣短,只道他心中仍有芥蒂,故而不肯對自己袒露襟懷。

    沈慎并不知他心思如此曲折,行動舉止一如往常,每日除了審閱處置各縣遞上來的疑難政務(wù),便是專注于同傅節(jié)在這棋局一般的幽州戰(zhàn)場上明爭暗斗。

    上次在薊南道將傅節(jié)的主力擊潰以后,沈慎再度調(diào)集兵力朝薊城進發(fā)。為確保前線作戰(zhàn)計劃順利執(zhí)行,同時也為了防范新近歸降的幾座城池再度改旗易幟,他決定跟隨慕容靖一同前往撫冥城中坐鎮(zhèn)。

    因擔(dān)心行蹤被傅節(jié)察覺,他特意遣出一小股騎兵來到漁陽城下搦戰(zhàn),以期轉(zhuǎn)移傅節(jié)的視線,讓他誤以為此乃伏兵誘敵之計,以至不敢貿(mào)然出城追蹤。

    不料傅節(jié)此番好似與他心有靈犀一般,竟看穿了這障眼法背后的真正目的,親率精騎出城應(yīng)戰(zhàn),將那支零散騎兵打得落荒而逃。傅節(jié)并不就此罷休,一路窮追不舍,直跟到撫冥城下。

    其實他也并不十分篤定這里邊是否有詐,只因這些天來一直龜縮城中,面對敵軍百般挑釁卻瞻前顧后不敢還手,心頭早已窩了一團火;再加上此前連番戰(zhàn)敗,軍中急需一場久違的勝仗鼓舞士氣,于是他便咬牙決定再賭一把。

    所幸這次他賭對了。

    敗軍倉皇逃到撫冥城下,恰逢主力大軍剛剛?cè)氤牵形凑痉€(wěn)腳跟,急急納了城外殘兵便閉門自守,并不戀戰(zhàn)。傅節(jié)正欲趁此機會猛撲上前一通亂殺,見對方只顧躲避,意氣更盛,只可惜這次出兵匆忙未帶上攻城器械,在城樓下盤桓了半日,眼見實在無處破局,只得恨恨收手。

    他正要下令收兵回營,忽聽得城墻處傳來異響,染銹的金屬門軸相互摩擦,發(fā)出陣陣野獸低嗥般沉悶沙啞的嘶叫。

    傅節(jié)聞聲回頭望去,只見那兩扇斑駁的城門從正中裂開了一條縫隙,正徐徐往兩邊打開。幽暗的門洞中,黑壓壓一隊人馬猶猛虎撲食一般從門后疾躥而出,當(dāng)先那人頭戴狼首銀盔,身著絳紅箭袖錦袍,肩披獸面連環(huán)明光鎧,腰束蹀躞帶,足蹬金縷靴,虎背蜂腰,雄姿英發(fā),提著一口彎刀拍馬朝陣中殺奔而來。

    前軍早有將領(lǐng)上前應(yīng)戰(zhàn),傅節(jié)則穩(wěn)如泰山地騎坐在馬上,被親兵們團團圍簇在中軍,朝前方抻長了脖子凝神觀戰(zhàn)。

    但見為首的那員勇將揮刀策馬馳騁于萬軍之中,勢如奔雷閃電,所過之處刀劍嗡鳴、赤血飛濺、慘叫聲此起彼伏;他身后緊跟著的一支騎兵亦是銳不可當(dāng),刀鋒所向,漢兵盡皆披靡。

    雖然先前從未與此人謀過面,但憑借此人一身的華貴戎裝以及那股遮擋不住的矜傲之氣與王者風(fēng)度,傅節(jié)斷定這英武雄猛的健兒必然就是此次幽州之亂的罪魁禍?zhǔn)住r卑慕容靖。

    兩軍正殺得難舍難分,城樓上忽然響起了一陣急促的擂鼓聲。

    戰(zhàn)陣中的慕容靖聽聞此聲,意氣更為豪壯,揮刀的動作愈加輕巧迅疾,騎在馬上變幻著各種姿勢左右突陣,身如飛梭,又接連砍翻數(shù)人,隨后仰天發(fā)出了一聲長長的嘯鳴,好似在與那鼓點相呼應(yīng)。頃刻之間,他所率的那支騎兵幾乎將傅節(jié)的前軍殺出一片空缺。

    傅節(jié)心頭一凜,咬牙瞠目往城上看去,只見樓頭一人身披素白鶴氅,手執(zhí)鼓槌,正奮力揮動雙臂擊鼓助陣。他側(cè)對著眾人,頭頸被寬大的風(fēng)帽嚴(yán)嚴(yán)罩住,看不清臉。

    不知為何,傅節(jié)覺得那身形有些眼熟。

    眼見麾下士氣委頓,他胸中陡生一股無名之火,緊握馬鞭朝虛空甩出一道尖嘯,厲喝道:“諸位將士隨我沖陣殺敵!斬盡胡賊!”說完便拍馬而上,沖鋒在前。

    他此番帶來的人馬并不少,且都是精銳,在主帥的鞭策之下很快調(diào)整好陣型協(xié)力對敵,戰(zhàn)場上的局勢便漸漸扭轉(zhuǎn)過來,將鮮卑軍一點一點殺退到了城墻邊。

    一陣疾風(fēng)瑟瑟刮過,堪堪吹落了城頭擂鼓之人的風(fēng)帽。傅節(jié)下意識抬起頭,恰好看見那人露出的一截側(cè)臉。

    鼓聲漸歇,鮮卑騎兵漸次退回了城中。

    傅節(jié)心知不能再追,下令鳴金收兵。

    士卒紛紛列陣歸位,沙場上的喧囂漸被秋風(fēng)卷走、散入曠野。

    “沈南容,果然是你!”傅節(jié)收鞭勒馬,切齒冷笑,仰頭朝那人高聲喊道,“瀝陽一別,旬月未見,不想沈縣令竟墮落成了個私通外敵的亂臣賊子,當(dāng)真可憐可笑!”

    沈慎走到堞墻邊俯視城下。苦心維持的鎮(zhèn)靜在看到傅節(jié)的剎那間土崩瓦解。他攥緊衣袖,脊背挺得僵直,渾身無法自控地發(fā)出細微的顫抖,垂眼冷冷看著城下回敬道:“傅節(jié)!昔日你兵臨瀝陽之時戕害百姓、屠戮蒼生,如今又有何資格來指責(zé)我?我絕不會把江山讓給你這樣的獨夫民賊!”

    話畢,他一把奪過身旁弓手持握在手上的弓箭,瞄準(zhǔn)城下的傅節(jié),用盡全力拉滿弓弦,隨后極利落地松開手,離弦的羽箭化作一道殘影直追傅節(jié)面門而去。

    變故發(fā)生得太快,傅節(jié)未及躲閃,被那箭鏃摘掉了盔上紅纓。

    沈慎雙目通紅,眼中悲憤幾乎滿溢,聲嘶力竭地朝他喊叫:“傅知宜!我沈慎從今往后與你恩斷義絕!若有半分反悔之意,當(dāng)如此帽纓!”

    說完這番話,他只覺身上僅存的力氣瞬間被人抽走,雙股一軟,忙扶住城墻深深喘了幾口氣,嘴邊驀然勾出一個古怪的笑,抬起頭悠悠望向傅節(jié),繼續(xù)道:“想取回幽州,你就來搶;若搶得過我,便還你。”

    傅節(jié)接連受到此等挑釁,卻出乎意料地并未感到如何憤怒。他虎視眈眈盯著城樓上那個狂亂得近乎狼狽的人,不知過了多久,突然從鼻腔中哼出一聲極輕佻的嗤笑,緊鎖著的眉頭亦隨之舒展開。

    他知道,這個人的心已經(jīng)亂了,他的情緒仍會為自己而牽動,舉止仍會因自己而失措。

    一絲難以言說的快意從傅節(jié)心底悄然萌發(fā),隨后如同一?;鹦菫R入油鍋,卷裹著欲圖摧毀一切的絕望與瘋狂,在他胸膛中騰騰燃燒起來——他想讓沈慎的心里永遠留著他傅知宜的一席之位,他既已發(fā)誓從此斷恩絕愛,那不妨就讓他今后時刻帶著對自己的怨恨活下去。

    如此,亦不失為一種占有。

    傅節(jié)仰著頭與他對視了半晌,終于收起唇邊的那抹蔑笑,調(diào)轉(zhuǎn)馬頭下令撤軍。

    城外大軍退去,徒留一地折戟斷劍和沾滿污血的尸首。城樓上,墨云如聚,風(fēng)聲如怒,龍旗在半空中漫卷翻滾,似鷹鷲盤旋嘶鳴于上方。沈慎雙臂頹然垂在身側(cè),手中仍緊握著那把長弓,眼神幾乎要將傅節(jié)的背影鑿穿。

    或許便是因為白日里見了這冤孽,午夜夢回之時,沈慎竟做起一個回溯往事的惡夢。

    夢中他夜宿林下,傅節(jié)酣睡在他身側(cè)。密林深處萬籟俱寂,只偶有夜風(fēng)從葉間穿過時發(fā)出的沙沙細響,可他卻輾轉(zhuǎn)反側(cè)半宿,極難安枕。

    好容易昏昏然將要入睡,一道刺耳的金器摩擦之聲卻在此時突兀地響了起來。

    他猛地睜開眼,一截明晃晃的劍刃映入眼簾,劍尖正對著傅節(jié)所躺的位置。執(zhí)劍之人是這些天來與他二人一路結(jié)伴同行的劉姓后生。

    夢中的沈慎已完全清醒過來,他拼命對自己大聲嘶吼,試圖阻止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蔁o論他怎么使力,喉間卻始終如同被人拔去了聲帶,根本無法發(fā)出任何聲音,身體也絲毫不由自己控制。

    他眼睜睜地看著自己以極快的動作翻身坐起,拔出佩劍狠狠斬向那人的頸部。

    劍鋒落處,鮮血乍然噴濺,淋漓澆在他身上,卻如滾油一般炙燙,幾可灼傷肌膚。

    “不要——”沈慎終于聽到了自己凄惶的喊叫。

    青年臉上猶帶著對眼前發(fā)生之事未及反應(yīng)的懵懂與茫然,一雙眼睛睜得極大,瘦弱的身軀好似暴風(fēng)巨浪中的船只,在半空中搖晃著掙扎了數(shù)下,最后完全脫了力,直挺挺栽倒在自己腳下。

    他竟在夢中重復(fù)當(dāng)年的慘劇。

    沈慎渾身戰(zhàn)栗,雙膝一沉,結(jié)結(jié)實實跪倒在地,捂住臉顫聲哭咽:“我錯了……對不起……對不起……”

    他陡然陷入了一片望不到盡頭的黑暗之中,眼前空無一人,只有一層散發(fā)著濁重血腥氣的濃霧籠罩在四周,那迷霧幽深莫測,將視線攔腰抹斷,沈慎卻能清晰地看到前方橫著一具死不瞑目的尸體。他下意識往前伸出手,卻見自己的手掌上沾滿了鮮血,那血紅得妖異非常,刺目扎眼。

    沈慎無力地傾倒,半跪半趴在地上作呃不止,雙手堪堪支在身下,仰起頭大口大口地呼吸,想要擺脫那團堵在他喉頭和鼻腔里的腥臭味,可他越是急促喘息,那股惱人的咸腥越是不依不饒地直往他口鼻里鉆。

    一個殘酷的事實再度重現(xiàn)于面前——他親手殺死了一個對他有著救命之恩的、無辜的、善良的人。沉重的負罪感有如泰山壓頂,死死捂在他心口處,教他永世抬不起頭來。

    “知宜,我們殺錯人了……對不起……”

    “南容你怎么了?醒醒,快醒醒!南容!南容!”一聲聲急切的呼喚終于打破陰森的夢境,將沈慎從漆黑一片的深淵中拽了出來。

    眼前是明燦燦的暖黃燭光,以及秉燭之人焦急關(guān)切的面龐。

    “南容,你是不是夢魘了?”慕容靖湊在他身前輕聲問道,“額頭上出了好多冷汗,快擦擦?!闭f著就要伸手為他拭汗。

    沈慎如個陶俑一般僵坐在床上,臉色慘白如霜,雙目毫無神采地直視著前方,做不出任何反應(yīng)。

    只是藏在被下的雙手抑不住地發(fā)著細顫。

    慕容靖眼神一黯,放好手中的燭臺,在他身側(cè)輕輕坐下。低頭斟酌了半晌后才終于緩緩開了口:“南容,自與你重逢那日起,我便知你時刻懷著心事,只是你既不愿與我說,我也不便多問。你若實在難受,今日不妨一并說出來,種種過往,無論是苦是痛,我愿與你一同分擔(dān)。你信我么?”

    他伸手探入被中,小心翼翼地牽起了沈慎的手。

    沈慎呆愣片刻,隨即把自己的手從那溫暖的掌心里抽了出來,閉上眼,將頭臉扭過一旁,低聲哽咽道:“我的手……很臟。我親手殺過人……殺過一個……對我有恩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