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舊錄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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辦公室里有一組用來會客的沙發(fā),朝向正好對著一側(cè)的墻壁。奧修維德剛剛搬進來的時候還很奇怪,為什么單獨只有那一面墻沒有設(shè)置飾品和擺件,直到翁晨對他說放映機的投影會打在白墻上他才得到了答案。 “你之前玩過嗎?”翁晨研究著一整箱的零件,隨口問他的雌蟲。 奧修維德跟著蹲在旁邊,卻看不明白這些東西到底要怎么安裝,只好老實回答:“沒有,但在教科書上見過?!?/br> 翁晨發(fā)出了一聲短促的笑,他有些意外:“軍隊還教這玩意兒?” 他在箱子里翻了好幾遍,始終都沒能找到安裝工具,只好暫時放棄研究這個箱子,調(diào)轉(zhuǎn)矛頭指向了整間辦公室:“好吧,探索時間,讓我看看你都會在這兒藏點什么?!?/br> 奧修維德完全沒動,他只是抬頭看著翁晨在他平時辦公的這所房間里轉(zhuǎn)悠,巡視過每一座書架、高矮的桌柜,最后坐在他辦公桌后的那張椅子上打了個轉(zhuǎn)。雄蟲轉(zhuǎn)回來的時候把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卻拉開了左手邊的第一把抽屜,從里面找到了螺絲刀和鉗子。 “還真是相當(dāng)無聊?!蔽坛磕弥ぞ咦呋貋頃r,嘴角還在朝下扯著,“裘博恩在的時候可現(xiàn)在有意思多了?!?/br> 奧修維德思索了一下,試探著說:“如果您指的是巧克力糖豆和礦石碎料的話,我下次可以在這兒放一些。” 這次換成翁晨愣住了,雄蟲消化了十幾秒才接上話:“你都翻出來了?” “……還有一些紀念幣、紐扣和昆蟲琥珀?!眾W修維德的一張臉上寫滿了老實本分,他指了下墻角的箱子,“都被我放在里面了?!?/br> 雄蟲拿著手上的螺絲刀搔了搔頭,有些尷尬地說:“那些其實是我塞進來的,八九歲的時候?!?/br> “在、這兒?”奧修維德感到驚訝,他預(yù)料到了這或許是裘博恩和翁晨之間的玩笑,卻沒想到全是翁晨一只蟲子的惡作劇,“可是裘博恩他……?” “他找了,還找了挺久的?!蔽坛空f到這就笑了起來,“但你找出來的那部分是他始終都沒找到的,我還以為會一直藏下去呢?!?/br> 奧修維德看著翁晨的笑臉,他只慢了半拍就要跟著笑起來,甚至笑出了聲,“您還真是……” 翁晨就算笑著還在為自己叫屈:“我能有什么辦法。剛來的那一兩年時局還沒完全穩(wěn)定下來,他整天忙政務(wù)又擔(dān)心我一只蟲子在家里不安全,就得始終都把我?guī)г谏磉叀!彼柤纾八k公,我就得被圈在這兒;他開會,我也得跟著去旁聽。” 奧修維德逐漸收起了笑容,想象了一下那種日子:百廢待興、萬民驚惶,當(dāng)時他們所在的這片城市群還沒建立起來,其他五族的盟軍雖然也在,但都是各自為營,幾乎互不干涉,最要命的是翁晨還只是個毫無自保能力的孩子……裘博恩必定是經(jīng)歷過一番艱苦的歲月才會打造出今天的這個0247的,翁晨是這顆星球的領(lǐng)主,但裘博恩才是0247真正的締造者。 裘博恩,一只在蟲族的軍事史上幾乎無法被后來者超越的蟲子,又在晚年從零開始打造出一個如此輝煌的都市。這樣的才華和能力,恐怕再也不會有第二只蟲子能夠與之相提并論了。時間總會讓大腦忘記一些被沉淀在過去的輝煌,但每每它們被提起來的時候,都會震撼到得知者的心靈。 奧修維德感到慚愧,他不過是只在軍事上小有成就的軍雌,除了率軍征戰(zhàn)、行軍布策,他幾乎毫無才能,甚至沒多少人脈、沒幾個朋友。這樣的自己來接替裘博恩的位置真的有資格嗎?其他盟軍首領(lǐng)看輕他并不是沒有道理的,關(guān)于政治、前瞻、規(guī)劃和統(tǒng)籌,他輕易就能被人牽著鼻子走,如果不是裘博恩留個他的參謀部、愷培和其他副官的幫襯,以及每天對翁晨的例行匯報,他恐怕早就被人從這個位置上拽下來了,可即使是這樣有時也會讓他覺得力不從心。 “裘博恩,確實是只了不起的蟲子。”他還是忍不住把心里的話說了出來,“我不如他?!?/br> 翁晨已經(jīng)專注于怎么把手上的這些零件用螺絲擰在一起了,聽到奧修維德的話后發(fā)出的只是嗤笑,說:“別講傻話了,你們都不是同一個時代的蟲子,這是怎么比的? “裘博恩雖然成為大將的第二年就退了伍,但他當(dāng)時已經(jīng)107歲了,之后的三百多年里一直都被爺爺留在身邊做幕僚,按照他自己的說法,就是‘成天被那個催命的逼著學(xué)這學(xué)那?!?,直到老頭子死了他才來重新被任命為大將帶我來的0247,可那時候他已經(jīng)428歲了 “我們各退一步說,裘博恩是貴族出身,他甚至是他們家的獨子,從小受到的是整個帝國里最精細的教育。他在未成年以前,就是同輩蟲子中出了名的嬌寵一身,而你只不過是個生長在破碎星群的雜兵,后來要不是靠著運氣根本就不可能被征召入伍。 “至于他后來打的那些仗也不過是因為恰巧趕上了戰(zhàn)爭潮流,當(dāng)時的蟲子們腦子里就只有兩件事:擴張領(lǐng)土和繁衍后代,當(dāng)時就連雄蟲也會上戰(zhàn)場、會率兵打仗,他們甚至打得比雌蟲更兇;哪像幾年前,你那時候遇到的只不過是帝國內(nèi)部和少部分邊境出現(xiàn)的動蕩而已,和當(dāng)年盛況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所以,都不一樣了。無論是你們的年紀、出身、受教育程度,還是眼界、見識、和大社會下的主流形勢,都已經(jīng)分裂成了兩個不同的世界。裘博恩,只不過是段過去,是短暫逃過時間制裁的舊事而已。我們才是當(dāng)下、是未來,至于你說的‘了不起’、‘偶像’或是‘英雄’,我只能很遺憾地提醒你,無論他是什么,遲早都將被我們親手埋葬。” 翁晨的動作很快,他說這些話的時候已經(jīng)把放映機組裝完成,插上電源后發(fā)現(xiàn)老舊的機器勉強還能用,于是吹著口哨讓奧修維德坐到沙發(fā)上老老實實看稍后的錄像:“快點的話,只要兩三個小時我們就能回去。明天外城開放,你得準時來上班——真是麻煩,早知道我就該在散會后讓G33幫忙拉了全城的電閘,一直拉到明天下午。” 奧修維德還在消化翁晨剛剛對他說的話,比起其他,最后那句對他的觸動或許要更深:“您似乎,已經(jīng)做好迎接那一天的準備了,是嗎?如果他在不久后真的……” 這是他們第一次認真聊到裘博恩的死亡,之前兩只蟲子都在回避這件事,但這些日子相處下來,雙方都已經(jīng)明白,他們都不想這么早地看到老蟲子的死。 翁晨還在調(diào)放映機的清晰度,用的錄像是一段放映機里原有的內(nèi)容,拍攝的是一個花園,有只小蟲子正在里面自己跟自己玩,他有時候低下來捉蚱蜢,有時回身去抓一旁葡萄架上的酸葡萄。畫面外正有兩只蟲子在交談,似乎是在商量著某個決定。不難聽出,其中的一個是裘博恩,那么可以預(yù)料到另一個必然是翁道川。 “你確定就是他了?”問話的是裘博恩,“真見鬼,這小子才六歲,他長大以后肯定會恨你的?!?/br> 翁道川的聲音聽起來很清脆,完全不像是只遲暮的老蟲子,但粘稠的語調(diào)聽起來,確實能感覺到他沒什么精神:“不會的。他今天想不明白的事,日后都會明白?!?/br> “啊,我可去你的吧……”裘博恩罵了一句,語氣中的囂張完全不像是今時今日那個只會在侯爵府里種花養(yǎng)草的溫和蟲子,“老子跟你這種混蛋磕上,可真是倒八輩子的血霉了。連死了都不忘找活來消遣我,你怎么不把老子一道帶走呢?!?/br> 翁道川沒有回答,他只是語帶笑意地招呼花園里的孩子過來:“翁晨,來,到爺爺這兒來?!?/br> 畫面最后定格在小孩子轉(zhuǎn)身跑過來的剎那,一秒后白墻重新露了出來,坐在放映機后面的翁晨則伸手朝奧修維德索要那塊從記錄眼上摳下來的芯片,“我已經(jīng)為那一天準備很久了,也恐懼很久了,但我知道如果那一天真的來了,我不會比曾經(jīng)為他難過的任何一刻更悲傷,因為我已經(jīng)盡力了。” 奧修維德把芯片交到翁晨手里的時候,后者握住了他的手,“我一直在竭盡全力地挽留他,但這不是為了裘博恩,而是為我自己。是我沒法放手,我的私心讓我……做出了令別的蟲子傷心的事,很多事?!?/br> 奧修維德被握住的手顫抖了一下,他看著到翁晨的眼睛里是一片空洞的黑,他從未像這一刻地清晰了解到,翁晨竟是如此的絕望,“……讓我?guī)湍??!彼f不出安慰的話,他不擅長那些,“我想幫你,殿下?!?/br> 翁晨卻笑了,一個釋然的笑,他松開了奧修維德的手說:“你不能幫我,唯獨這件事,必須讓我自己解決?!?/br> 他把芯片插進了放映機,調(diào)過以后燈光再次打在墻上的畫面就成了他們幾十分鐘前剛剛離開的那間會議室。坐在奧修維德的位置上的蟲子卻是裘博恩,年紀比現(xiàn)在更年輕的裘博恩。 畫面里的蟲族首領(lǐng)看起來還不到三十歲,身形是奧修維德不曾想象過的魁梧,被包裹在筆挺軍裝下的肌rou幾乎是要沖破外面的那一層束縛似的,在他白色的襯衫下凸起著。他棕褐色的長發(fā)被高高梳起,用發(fā)帶束成了圓髻,面容剛毅、神采飛揚,舉手同足之間展現(xiàn)的只有上位者的威儀,和奧修維德見過的那個枯瘦、干癟的老頭完全不同,如果不是仔細對比兩者的五官輪廓,恐怖很難被認出他們竟是同一只蟲子。 翁晨也在錄像中,但沒有坐在圓桌間,裘博恩的后面有一座高臺,翁晨坐在那里的王座上。他身上的穿著也不是像今天這樣的便服,而是嚴格按照一個領(lǐng)主的規(guī)格搭配:純黑色秀金的貴族禮服,外罩暗紅色披風(fēng),白手套、黑皮鞋,胸前戴有蟲皇授予的十枚榮譽勛章和翁氏貴族的家徽,頭上戴有領(lǐng)主的冠冕,左手拿寶劍,右手持權(quán)杖。 翁晨的相貌看起來完全沒變過,但當(dāng)年的翁晨看起來還很稚嫩,他的表情和言行仍有些幼稚、跳脫,完全符合他的外表,可奧修維德認識的這個翁晨一起把他所有的輕浮都拋棄掉了,他的氣質(zhì)已經(jīng)變得深沉而內(nèi)斂,甚至有時候會讓蟲子們覺得他有些陰郁,像是只已經(jīng)活了幾百年的老蟲子,幾乎和他的雌侍一樣:就算外表光鮮明亮,但內(nèi)心也早已遲暮。 翁晨完全沒注意到這些,他的心思不在這上面,注意聽過會議內(nèi)容他就能回想起來這是哪一年,接著在快速地前跳,一直來到他要跟奧修維德講解的他的20歲。 “領(lǐng)主成年后必須要參加聯(lián)盟軍議會,主要就是宣布開始和結(jié)束,另外需要在會議期間進行監(jiān)督?!蔽坛侩m然這么說了,但他指著的畫面里卻清晰地放映著他癱在椅子里睡覺的模樣,“你的職責(zé)其實在今天已經(jīng)了解到大半了,在對洛夫托維納進行詢問時,你主要詢問的內(nèi)容其實應(yīng)該是上次的會議的內(nèi)容,以及過去一年里對會議中提出的各種政策實施的情況,包括0247人口的增減、城市建筑的管理規(guī)劃、軍政官員的任免以及帝國監(jiān)獄的安全。” 畫面里的裘博恩正在逐一向洛夫托維納詢問,喧嘩木的回答是按照一定禮儀和講話要求的,聽起來不但枯燥無聊,而且因為它說這些內(nèi)容時的語速是一般人的三倍,就導(dǎo)致看錄像的奧修維德幾乎跟不上它的思路,“他回話的速度一直都這么快嗎?” “只是裘博恩要求的,因為他基本不會聽,這些全都是例行公事?!蔽坛孔綂W修維德身邊,手里拿著的東西似乎是控制儀,“明年你就知道了,因為大部分都是你做的最終決策,不然也會是經(jīng)你審批后發(fā)給我的內(nèi)容。洛夫托維納說的全都是廢話,這些東西連他自己說著都煩?!?/br> 翁晨聽到一半就選擇了快進,“之后你要詢問巴爾,問獸族是否愿意配合城市開放后的外圍護衛(wèi)職責(zé),包括在之后的封閉期間,蟲族到城市外部巡視時,可能遇到的極端天氣下獸族提供的支援是否能夠及時。0247上的大陸面基占了這顆星球的49%和海洋面積幾乎持平,只不過我們的城市聚落過于集中,目前修建的面積可能只有陸地的15%。裘博恩在退休前一直在推進建設(shè)第二城市聚落的工作,眼下地表部分的工程已經(jīng)基本建造完畢,施工隊開始挖掘地下城的部分了,但是是在另一座大陸上。” 翁晨說著話打開了他的光端,調(diào)出0247的投影指給奧修維德看:“四塊大陸:主大陸羅肯尼、北大陸吉斯菲爾、東大陸阿家門諾和極地冰川,我們在主大陸,也就是羅肯尼的沿海一帶,這里的三級城市群已經(jīng)趨近于完美,從設(shè)計雛形到最后的竣工,一共花費了18年齡3個月,出動了全體聯(lián)盟軍和0247的原住民,我們剛來的時候帝國監(jiān)獄是這顆星球上的唯一地上建筑。你們巡視的范圍也只不過是這片聚落向外延伸三千公里的范圍,甚至還沒深入到主大陸的腹地。 “會議推動的第二城市群在東大陸,具體來說應(yīng)該算是阿家門諾的西海岸,和這里正好隔海相望。施工隊在每年花季的第二個星期出發(fā),直到采摘季結(jié)束前一個星期回來。巴爾是工程項目的總負責(zé)人,G33負責(zé)兩地的溝通,他們直接對你負責(zé),但這件事如果沒有特殊情況,不必向我匯報?!?/br> 影像里的巴爾正在跟裘博恩說地下城鎮(zhèn)的施工問題,他希望能派更多的獸族軍兵來0247協(xié)助,卻被裘博恩提醒獸族的人口已經(jīng)快要超過蟲族數(shù)量了,還挨了裘博恩的一頓罵。奧修維德有點驚訝地看到,全程都不敢反駁半個字的巴爾,在被罵到最后時甚至夾起了尾巴。 翁晨也看到了,他嘆了口氣說:“老頭子年輕時的脾氣確實太爆了,他對自己、對別人的要求都很高,早期的軍旅生活還讓他染了不少壞毛病,就算跟爺爺在一起呆了那么多年也沒能把性格改過來?!?/br> “……簡直不敢想……”奧修維德突然感到慶幸,因為他到今天才知道,原來年輕時的裘博恩居然是這樣的火爆脾氣,如果自己再早個幾十年認識這只蟲子,恐怕他們見面時就不會想今天這樣禮數(shù)周全了,“他現(xiàn)在可是、相當(dāng)和藹了。” “是啊,可能是懶得再爭了吧?!蔽坛堪聪铝藭和fI,但還盯著畫面里的裘博恩,看著那個還年輕的教父正指著獸族的首領(lǐng)、面目猙獰,感覺這些事就像發(fā)生在昨天,“他徹底回到家以后就變得平靜了,還扔了所有的軍事相關(guān)的東西,轉(zhuǎn)而去后花園散步、給植物澆水,把自己關(guān)在手工室里敲他的雕像,越來越像最后那幾個月的爺爺……他們每天都在等死?!?/br> 翁晨說到最后時,他的聲音已經(jīng)很輕了,像是說出來的話就會是他的預(yù)言,而不是現(xiàn)實,只要沒被蟲子聽見就不會發(fā)生,就永遠都只是他深藏在心底的夢魘。裘博恩已經(jīng)支撐很多年了,他本來可以在更早的時候死去,他卻強行把他留了下來,一直留到了現(xiàn)在,自私地想要獨占他,甚至讓裘博恩再陪著他渡過這之后漫長的五百多年……裘博恩應(yīng)該恨他,任何一只蟲子被強迫做出這樣的犧牲,都應(yīng)該來恨他。 裘博恩沒有過,他只是一直在求他,求翁晨讓他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