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當(dāng)局者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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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隊距離侯爵莊園的距離并不算遠,但足夠乘船的兩只蟲子聊些事情了。愷培在確定浮空船升空,進入平穩(wěn)滑行狀態(tài)后,就從后視鏡里看了眼坐在身后、精神還有些恍惚的奧修維德:“能說說看嗎?你到底怎么了?!?/br> 奧修維德抬頭看了眼愷培,對方的藍眼睛也正透過鏡子在看他。 “……很復(fù)雜?!眾W修維德根本沒法跟愷培解釋他和翁晨之間的事,因為直到現(xiàn)在就連他自己也不清楚要怎么解開這一團亂麻,“我不知道,我從來,我沒經(jīng)歷過這種事。” 愷培沉默了幾秒,又重新說:“總該能說的清誰對誰錯吧,別告訴我才一個月的工夫,你就被你的雄主洗腦成了個對他言聽計從的附庸了?!?/br> 愷培還沒被歸屬過任何蟲子,但他知道那種被雄蟲在精神上標(biāo)記后會產(chǎn)生的奴性,也正是這一層關(guān)系才會讓他一直緊張奧修維德的情況,他很擔(dān)心自己的朋友會在被標(biāo)記后徹底迷失自我,而翁晨,一個廢物會因為他的某些扭曲心理對奧修維德不利。 帝國史上這樣的例子比比皆是,雌蟲在歸屬前是國家的英雄、戰(zhàn)士、無私的奉獻者,而在成為某只雄蟲的所有物后他們就會逐漸迷失自我,最后徹底變成那只雄蟲的奴隸。雄蟲殺死他的雌蟲簡單得就像是殺死他的一條寵物,因為如今的蟲族,雌蟲的數(shù)量已經(jīng)過于泛濫了,他們根本有沒有被保護的價值。 他一直擔(dān)心奧修維德會在以后迎來某個凄慘的結(jié)局,畢竟帝國貴族之間,但凡了解翁晨的蟲子都對這個名字退避三舍,他想象不到會是什么樣的性格才會讓那么多的蟲子對其秘而不宣、避而不談的,但如果他的朋友在他身邊正遭受某種來自雄蟲的折磨,他絕對不會坐視不管。 “……沒有,都沒有?!眾W修維德推開了外視窗口,看著這座城市里的夜景覺得恍惚,“沒有誰是錯的,我不知道。但是,我也沒被他標(biāo)記過,在精神上,一次都沒有。” 這讓愷培愣住了,他不敢置信地回了下頭,手上握住的方向盤幾乎令他們偏離航道,“沒有?!一次都沒有!” “沒有?!眾W修維德的語氣聽起來冷極了,也絕望極了,“他寧愿死也不想標(biāo)記我。” “……你們到底,誰瘋了?!睈鹋嗫粗懊娴暮铰罚灿行┌l(fā)怔,“他是、他是不是想——” “不是?!眾W修維德回答得很快,他很清楚不是愷培想的那樣,翁晨不會不要他的,他早就不在擔(dān)心這個了,“只是我……幫不了他,我不能?!?/br> 愷培沉默了,他這時才意識到這件事確實很復(fù)雜,不是他這樣的旁觀者能幫得上忙的,奧修維德明顯是感到力不從心,他也見識過了過去一個多月里對方工作的瘋魔程度。有一種猜測可能并不準(zhǔn)確,但隱隱已經(jīng)在愷培的內(nèi)心形成:無論是翁晨還是奧修維德,他們都在封閉自己內(nèi)心,一些本是他們最渴望交流、傾訴的事,卻因為某些原因反而成了他們的之間最大的禁忌。 這禁忌遲早會變得致命。 “我如果,如果不是只會打仗就好了?!眾W修維德突然說,“我如果不是這樣一只枯燥又木訥的蟲子就好了,會好很多?!?/br> 這次愷培沉默了很長一段航程,直到他們快要到侯爵莊園時才開口說出了他腦子那個還只是勉強成型的想法:“我知道的,包括大部分貴族們知道的翁晨,都認為他不喜歡我們。他不喜歡貴族也不喜歡皇室,有一個傳言,說他曾經(jīng)公然嘲笑過整個蟲族的貴族階級,罵我們是群頭腦簡單又自以為是的小丑,說我們的思想骯臟又下流,簡直讓他作嘔,還說像我們這樣只知道攀附逢迎的蟲子,根本就是整個蟲族的敗類。 ”某種程度上來說,他說得很對,我們都是這樣的蟲子,很多想要往上爬的蟲子們,都是這樣惡心的東西。所以我聽過后并不那么討厭他,甚至有點贊許他,但是我跟見過他的蟲子們一樣,都會怕他。和我這樣的點頭之交相比,你跟他更親近 ,也應(yīng)該更了解他。翁晨有種很恐怖的力量,他總是能很輕易地把對方看透。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但是在我見到他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在他眼里我被歸為哪一類的蟲子了。 “不是那種眼神的接觸,亦或者是交談,他就真的只是看了我一眼,我就能感覺到自己已經(jīng)被看透了。我所有的想法、癖好,包括那些齷齪的心思……他都一清二楚。這很恐怖,就好像他已經(jīng)讀到了我的心思一樣,讓我無處躲藏。 “但是我猜你是絕沒有那樣的想法,對嗎?就算翁晨把你看透了,你也不會覺得害羞,或者是覺得恐懼。你認為看到就被看到了,沒什么是他不能知道的?!?/br> 奧修維德感到愷培這話說得很奇怪,他只能解釋他這樣做的心理:“那是因為他是我的雄主?!?/br> “并不是因為這樣,就算是雄主,也會有不能告訴他的秘密的。哪怕面對的是自己的親人,一只蟲子也應(yīng)該有他的秘密?!睈鹋嗵ь^從鏡子里又看了一眼奧修維德,“知道我會賈維克為什么會把你當(dāng)朋友嗎?因為你太單純了,奧修維德。你的純粹一直都是像我們這樣貴族出身的蟲子們羨慕又妒恨的存在。我一直記得幾年前和賈維克跟你聊的那些閑話。 “我們當(dāng)時問你:一開始你為什么要做政府的私兵,你說是為了吃飽飯;問你為什么應(yīng)征入伍,你說是為了睡舒服的床;后來又問你為什么打仗打得那么兇,在戰(zhàn)場上只是不顧一切地往前沖,你說是為了穿更保暖的衣服;最后問你為什么都做到大將位置上了,還在不停地努力,讓自己變得更強,我們以為終于會聽到不同的答案了,結(jié)果你卻說你想賺更多的錢?!?/br> 愷培沉默一下,好能讓奧修維德回憶起這到底是他們哪次喝醉酒后的深夜,走在主星的某條街上晃悠著往家走時說過的廢話,一些他和賈維克都能記住一輩子的廢話,“你真的很單純,將軍。我們那時候才知道原來你的野心居然只有這么小,你從來都沒想過自己所在的那個位置和手上握著的權(quán)利到底意味著什么。雖然當(dāng)時聽起來覺得好笑、認為你傻的可以,但是沒有哪個蟲子會不喜歡這樣的你的。 “我想翁晨也是出于這個原因才會接受你的,他喜歡你的單純,這和我們尊敬你的原因一樣,只不過他的感情更強烈,對你的占有欲更強,或許他正在期待你變成他想要的那個模樣的將來……所以請您別說出剛才的那種話,您永遠都不該懷疑自己,因為這就是您的魅力所在。” 愷培把船停穩(wěn),他轉(zhuǎn)頭看向奧修維德時,看到后者也在看著他。翁晨還睡在奧修維德的懷里,呼吸平穩(wěn)、睡顏祥和。他為他們打開了浮空船的門,又跟在奧修維德身后下去,一直陪著他的將軍走到了府邸的大門口才停下。 奧修維德轉(zhuǎn)過身,鄭重其事地對愷培道謝:“謝謝你。” “這沒什么。”愷培聳著肩,“我們是朋友,這是我該做的。” “你等下要怎么回去?” “坐公共船吧,反正是全天運營,我多花點前就是了。”愷培回話的時候忍不住多看了幾眼翁晨,突然覺得對方和他印象里的那只雄蟲相比竟完全不同了。 有點奇怪,他的長相明明從沒變過,我怎么會有這種想法。愷培還在原地發(fā)愣,但奧修維德已經(jīng)顧不上他的朋友了,他拾級而上,抱著翁晨推開門時,看到裘博恩正在朝外走。 兩只蟲子見面后誰都沒有說話,直接奔著二樓的主臥去了。奧修維德把翁晨放到床上,替他脫掉了鞋子,裘博恩則把被子蓋在了雄蟲的身上,之后他們又悄然退出了房間。 奧修維德一直跟著裘博恩走進他最初來這所宅邸時住過的房間,才被后者詢問:“他晚上喝過茶了嗎?” “洛夫托維納往他的飲料里加了一些自己的血?!?/br> 裘博恩坐在椅子里,發(fā)出了一聲疲憊的嘆息,他想了很久才開口:“他今天下午做了什么?” 奧修維德把自己能想到的全都細數(shù)了一遍,一直說到翁晨借走了他的光端才被裘博恩打斷了:“他一定是用了你的權(quán)限去看了軍事內(nèi)部的資料庫。看看你的瀏覽記錄,他有可能會忘記刪除。” 奧修維德立刻照做,遺憾的是那里空空如也,哪怕他申請記錄恢復(fù),也只能看到自己三周前的最后瀏覽是一篇和機甲有關(guān)的學(xué)術(shù)報告,裘博恩阻止了他繼續(xù)找回數(shù)據(jù)的舉動:“算了吧,被他刪掉的痕跡連光腦自己都不可能找不回來?!彼f到這里就開始反復(fù)揉他緊在一起的眉頭,“他很有可能會睡上幾十個小時,甚至是幾天……應(yīng)該趕不上明天的開城典禮了?!?/br> “我可以應(yīng)付得來?!眾W修維德立刻說,“參謀部已經(jīng)告訴過我流程了,不會出現(xiàn)意外的?!?/br> 裘博恩的手停住了,他抬起頭,看向站在面前的這個身材魁梧的年輕的蟲子,久久之后開口:“您不必為他擔(dān)心,殿下每年都會出現(xiàn)這種情況的,今年直到4號才開始出現(xiàn)精神萎靡,和往年相比已經(jīng)好很多了?!?/br> 奧修維德看著裘博恩,終于按捺不住心里的沖動,“喧嘩木和我講過了,如果他標(biāo)記我——” “不行!”裘博恩厲聲打斷了奧修維德的話,那一刻他似乎又變成了錄像里的那位衣裝筆挺的帝國將軍,但瞬間過后,他依舊還是奧修維德眼前這個干癟枯瘦的老頭,“不行,唯獨這件事,絕對不行。在我死前,你絕對不要打這份念頭……算、算我求你?!?/br> 奧修維德感到震驚,在這之前他從沒跟翁晨或裘博恩兩只蟲子中的任何一只聊過精神標(biāo)記的事情,在一次次被翁晨婉拒后,他也就不敢再提起,這是他們第一次開誠布公地談這件事,而他得到的答案居然是裘博恩的一句懇求。 像裘博恩這樣驕傲的蟲子,一生里到底懇求過幾次呢?他不敢去想,他才33歲,還不及這只蟲子年紀(jì)的零頭,他一直把他當(dāng)做偶像、夢想和榜樣,他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地幻想過,如果和裘博恩生在同一個時代,那么無論作為戰(zhàn)友、同事,還是勁敵、對手,他都會感到無上的光榮,這個夢想他沒能實現(xiàn),但他卻看到了真正的活的裘博恩。他們甚至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他對待他就像是在對待一個親昵的晚輩。他們有時候會一起去花園里散步、在廚房做飯,或是坐在書房里下棋,就像是真正的一家人,他幾乎就要這么以為了,他也想讓他留下來,能陪他們更久。 他從沒想過裘博恩會求他,在這種事情上求他……讓他覺得自己就像是個廢物一樣,什么都拿不出來作為報答,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發(fā)生,看著他的雄主衰弱、他的英雄消亡。 奧修維德低著頭,緩緩跪了下來。翁晨曾經(jīng)告訴過他,如果沒有命令,他絕不能跪下,這是他該有的矜持和驕傲,可今天奧修維德覺得,他寧愿舍棄這份驕傲。 裘博恩想要伸手去攔,但他卻在中途愣住了,因為他看到了奧修維德在哭。 奧修維德哭得很安靜,他既沒有顫抖也沒有抽噎,眼淚只是從他的眼角流了下來,順著他的鼻尖滴落在了他們身下的地攤上,“請您告訴我,為什么。我不想再這么糊涂下去了,雄主一直閉口不談,他只是告訴我他要自己解決,而您、您快……死了,我不知道,……我不想您死……對我而言,你就像是我的父親一樣?!?/br> *?。?/br> 裘博恩癱坐在椅子里,他緩緩抬起頭,看著這間屋頂上的吊燈,眼神似乎已經(jīng)飄飛了百年以前。許久之后,他嘆了一口很沉重的氣,從椅子上滑下來坐到了奧修維德近前,朝這只年輕的孩子張開了雙臂,“過來,孩子,到這兒來?!眾W修維德稍稍傾身就被他抱在了懷里,他用了很大的力氣去擁抱,枯瘦的雙手反復(fù)拍打著奧修維德的后背,直到耳邊傳來難堪的抽噎,他才繼續(xù)說:“好了,這樣你就會好多了……等下好好睡一覺,明天我們把這件事就當(dāng)做從沒發(fā)生過,好嗎?” 奧修維德回抱裘博恩的雙臂有一瞬間也很用力,但他突然意識到憑借裘博恩瘦弱的身形恐怕會很難承受,于是他又放松了這個懷抱,卻變得更加悲傷,說不盡道不明的悲傷,他根本無法開口傾訴。 “你真的是個很溫柔的人,孩子?!濒貌┒髡碓趭W修維德的肩窩里,伸手去撫摸他的后腦,“但別為了我難過,也別為了自己難過。死亡就是這樣的,它總要帶走一部分你的所愛,好能讓你用多出來的這些去更愛活著的人。你只是來得太早了,一不小心認識了我,又讓你看到了翁晨最自私的那一面,其實他也是個好孩子,他也愛我,這些我都知道,因為我也愛著你們……你們也是我的孩子。 “翁晨讓你覺得,我的死就是一切故事的結(jié)局了,你們將不會再有以后,實際上不是這樣的,你們其實才剛剛開始。他只是太孤獨了,擔(dān)心在我之后他就再也不會被別的蟲子愛了,他一直都在害怕,真正的翁晨只是個不想被拋棄的膽小鬼。所以你真的很重要,孩子,你得取代我的位置,要比我更愛他才行。”裘博恩緩緩放開了奧修維德,但還是把他的臉托了起來,用手擦掉了留在上面的淚痕,“如果你出現(xiàn)在我死后就好了,雖然那時你們的開始可能要比現(xiàn)在更艱難,但我相信翁晨一樣會愛上你……你是他撿來的瑰寶,你會是他的唯一。 “所以別急,千萬別急于一時。讓他證明給你看,他的愛會比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人的愛都要純粹,因為我見過,我知道被他愛的快樂和痛苦,我只會擔(dān)心有朝一日你會沉溺其中、不可自拔,而不是恐懼你們的未來是否會變得艱難和不幸。” “一定、一定要等到你死之后嗎?” “……是啊,一定要到那時候才行?!濒貌┒髡酒鹕?,他拉了一把奧修維德,把后者也拽了起來,“如果他現(xiàn)在標(biāo)記了你,那么你就會死。道川其他的雌蟲們就是這樣早亡的,應(yīng)該說他們是為了我而死的。” “怎么會、……” “我是一只死過一次的蟲子,這就是他當(dāng)初將我救活所要付出的代價?!濒貌┒骺嘈χ褗W修維德領(lǐng)到了床邊,“就像我無論如何都沒法再打開自己的生殖腔一樣,哪怕是被我的雄主命令也做不到向他敞開。我的身體可能在很早的時候就已經(jīng)死了,但道川卻強行把我拉了回來。” 奧修維德努力理解、消化這段話,但是在他真正明白這意味著什么以后,只覺得渾身冰冷,他也終于明白了翁晨為什么總是精神不濟,還有那一杯杯永遠不斷的安神茶。 “你該休息了?!濒貌┒鲝氐姿砷_了奧修維德,“好好睡一覺,把剛剛的事都忘了吧,我不會向他說的。” 奧修維德呆坐在床邊,看著裘博恩打開了他床頭的夜燈后住著拐杖緩步離開了他的房間,關(guān)門前還沒忘記關(guān)掉了頭頂?shù)牡鯚?。他望著那扇緊緊關(guān)閉的門許久,房間是昏暗的,床頭的燈光是溫暖的,遺落在手掌間的溫度已經(jīng)不再,但剛剛哭過的眼圈卻依然紅腫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