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不是很像你的弟弟
出巷口之后就上了亮堂的柏油大道,一長一短的影子在兩排對望的路燈下悶頭向前,兩人都不說話,只偶爾會聽到鞋底擦路面的噪音,很短促,又很響亮。 秦景川把步子放的更慢,在相鄰兩盞路燈避無可避的光亮里反復(fù)尋找一處相較昏暗的小地方,他停下來,笑的很模糊,說的卻很認真,“鞋底可能卡石子了,你坐著,我?guī)湍?、取出來?!?/br> 被喚停的程粲呼吸還有些微沉,緩緩搖頭,重新開始埋頭向前走,左腿剛邁下去,急促刺耳的響聲又吵到了他的耳朵。 程粲不走了,在路緣石上縮成一很小一團,彎腰蹺腳,纖長白皙脖頸被垂到耳后的碎發(fā)掩住很短一小截,夜風(fēng)鉆進他套在身上的寬松短袖,兩條小魚似臥伏的鎖骨往下也露出白花花一片。 秦景川眼里一涼,覺得被風(fēng)吹的很酸,他蹲下去輕輕捏住程粲的腳腕,用剛才拾在掌心的另一塊兒石子去劃鞋底。 “好了,”秦景川先站了起來,再彎下腰把手伸出去,又是很認真地說,“我,我們走吧?!?/br> 程粲茫然地抬起腦袋,小口張的很開,灌進的風(fēng)繞兩圈他的虎牙又被吞了下去,他對上秦景川的眼睛,再落在向自己伸出的掌心,怔了一會兒把頭埋的更低了,撐著地借力站了起來。 秦景川手腕抖了一下,很快又收了回去,他突然想起來桌子上的飯快涼了,稍微加快了些步伐,程粲跟在他后面走得也很快,像怕被人丟掉似的尾隨著。 其實秦景川會不時回頭看程粲有沒有跟上,他現(xiàn)在才明白原來程粲剛才走的很慢的原因是因為不知道朝哪個方向走。 秦景川領(lǐng)著程粲進了另一個逼仄的小巷,繞了兩個彎就到家了,他在六樓住,樓梯還是從房外面用鋼板建的最老舊的樣式,踩起來會吱嘎作響,扶手也在經(jīng)年雨水錘打下斑駁掉漆,他顯得有些不好意思,把靠墻安全的地方讓給程粲,用自己的身子替程粲擋住臟灰的扶手。 “最里面,”秦景川的胳膊抬的不高,似指非指,走快幾步拿鑰匙開門,別了好久,鐵門開時在水泥地上拖出沉重的悶響,“鎖壞了,還沒來的及修,有時候會把我鎖在里面出不來,但是沒關(guān)系,我買了很多吃的?!?/br> 程粲不知道秦景川為什么要說這些話,大概是怕他嫌棄才覺得不好意思,他想解釋,但是張了張嘴沒說出話。· 燈開以后,程粲才看得清出奇整潔的小屋, 正對眼的白墻釘了一個書柜,幾排的書擺的很有條理,深藍夾灰的窗簾把小窗遮的嚴絲合縫,一個原木色紙箱緊靠窗簾放著,里面冒出來幾個紙本、文具盒的雜物。 其實最大件的應(yīng)該是那架鋼琴,但是被塞進了不起眼的角落,就不顯得乍眼。 程粲眼神轉(zhuǎn)移到床時一陣羞赧和慌張交雜在他的胸腔,他狼狽地吸了一口氣,試圖回避腦海里亂竄的記憶碎片,他好像,在床上吐了。 秦景川側(cè)身從小隔間出來,里面的簡易廚房還擠占了陽臺的一大塊兒位置,他拿出兩雙筷子,又繞到床頭柜上取了一包濕巾,“好像停水了,用濕巾擦擦手可以嗎?” 矮桌邊的程粲很乖的點點頭,抬手去抽濕巾,三個血手印摁上去時紙張洇開淡淡的鐵紅色,秦景川蹙眉,程粲就背過身去把手指縫也擦的很干凈。 這不是他的血,他沒受傷,最多手指骨節(jié)處紅腫些。 “吃吧,快涼了,”秦景川笑的很勉強,給程粲盛了一大碗米飯,“菜辣的,你說喜歡辣的?!?/br> 程粲起先小口抿著米粒,吃著吃著就不自主地往胃里塞的很快,他吃完第一碗的時候,看到秦景川小半碗米還沒吃掉,就不再動筷子了。 “你做什么工作嗎?”秦景川問。 程粲脖子一僵,舌尖在牙面上打著顫,最后很輕的回答,“追債,殺人?!?/br> 他以為秦景川會害怕,或是以為自己在開玩笑,但程粲抬頭時,秦景川正在以一種極認真嚴肅的神色思索他的回話,幾次眉頭微蹙,最后好像嘆了一口氣,重新掛起很溫柔的笑,把遮在手腕下面的袖口拉起來,學(xué)著程粲的語氣,“我也是殺人犯,殺人未遂?!?/br> 他的骨節(jié)很大,卻幾乎沒有什么rou,手腕往上延伸著交錯十幾道很深的留疤,其他的淡色白痕相較之下竟也不顯得可怖了。 程粲聽明白了,他是在被迫殺別人,秦景川是在自愿殺自己,他不知道這能不能找到一點共同之處,但他很快想明白為什么會跟秦景川回家。 秦景川盛了第二碗米飯,推到程粲手邊。 程粲不再有拒絕他有好意的行為,悶頭開始夾菜,吃了幾口后,還是決定開口,“我,我說了什么,那天喝醉了,我不知道,我說、干了什么……” “你說真的很討厭吃胡蘿卜,說喜歡吃辣的,說想回家?!?/br> 秦景川其實沒有不用仔細的去回想,因為他記得很牢。 “還有呢?”程粲問。 “還有,你說,”秦景川的頭偏低了些,盯著程粲的面頰,“你說明天還能不能來吃飯,可不可以叫我哥哥,要記得帶我回家。” 程粲的筷子一抖,他其實不想再問下去了,嘴巴來不及停,又重復(fù)了一遍,“還有呢?” “……” “你說好累,不想再活了?!?/br> 秦景川看見程粲悄悄吞了口唾沫,身子背過去一會兒,很快扭回來扒最后兩口米飯吃。 吃完飯,秦景川洗了碗,拿出幾瓶椰奶、可樂之類的飲料,還捧了幾包零食,折回去又往懷里塞了一包糖,往地毯上一放,和程粲并排坐著。 程粲說了句以前說過的話,“我可以給你錢?!?/br> 秦景川還是搖搖頭,苦笑著,“其實我不缺錢,以前缺,現(xiàn)在不缺了。我不想搬家,因為我住習(xí)慣了,你是不是覺得屋子太擠了,抱歉?!?/br> 程粲沒什么動作,眼睛盯著一處出神。 秦景川順著他的目光看,然后站起身從書架上把兩個相框拿了下來,遞給程粲看。 程粲摸著那張大點兒的照片,是三十多個人的合照,年紀都很小,最下面是暗紅墨跡寫著一行小字,可能時間太久了,只隱約辨析出大致年代,讀到后面的字時程粲就不出聲了。 秦景川幫程粲認出來,神色并沒有什么異樣,“福利院,我是孤兒。” 程粲握木框的手緊了緊,然后換了另一張照片,這次秦景川先伸手指著照片里男人膝蓋高度處兩個差不多高的小男孩,“這是我,這是我弟弟?!?/br> 程粲還沒有將孤兒和弟弟兩個不相干的詞匯聯(lián)系在一起時,就開始思索為什么照片被截掉了一寸,那個手拎著秦景川弟弟的高個男人的整個頭都被裁掉了。 他沒問,但是突然想明白為什么秦景川愿意把他帶回家了。 程粲覺得自己有些悲哀,他舔了舔唇,“我是不是像你的弟弟?” 秦景川的眉毛下撇,眼眶紅的有些厲害,他抖著唇,想要說些什么,在被強烈憂傷充斥的沉默中,他轉(zhuǎn)身在床頭抓了一把藥生嚼了下去。 藥物不會這么快起作用,秦景川覺得自己更難過了,這時候程粲的淚眼模糊著就掉下淚,嗚咽的哭聲像是從嗓子里咳出來的,他顫的肩膀把自己腦袋埋進曲起的膝蓋中間。 秦景川慌張地跪在地毯上,猶豫了好久才張開手臂,慢慢往前,最后把程粲整個裹進了胸膛里,他不敢動,直到程粲不再發(fā)出哽咽。 “你們兩個長得不像,你的眼睛很大,他的眼睛不大,你是雙眼皮,他是單眼皮,有時候會變成內(nèi)雙,你,你的皮膚很白,他比你黑一點點,”秦景川結(jié)結(jié)巴巴地細數(shù)他們兩個人的區(qū)別,最后一句說的聲音很小,“你很漂亮,他也很漂亮?!?/br> 程粲沒有問秦景川的弟弟去哪里了,他在秦景川的懷里用哭臉扯開上翹的嘴角,用舌頭舔著數(shù)露處來幾顆牙齒,讓自己笑的跟照片上的小男孩兒幾乎一樣。 他對自己的行為感到茫然,接著是羞恥,牙關(guān)緊咬著辱罵自己卑鄙。 但秦景川放開他的時候,他還是那么笑了。 程粲沒想沈恣,他想起沈斌,如果他跟沈斌再像一點兒,也許沈恣就會喜歡他一點兒。 他還是想沈恣了,他恨沈恣,他不要再做沈恣的弟弟。 程粲困了,在地毯上蜷縮著,兩條腿緊緊并攏頂?shù)叫「?,像夾了條不能露面的小尾巴,垂在額前的金毛很快耷拉下去,很安靜的一條小狗,不占地方。 秦景川就在他身邊坐著,看程粲睡覺的模樣看了許久,把相框擦了一遍擺在原來的位置,轉(zhuǎn)身把程粲抱上了床,很輕,不費力。 他輕手輕腳地洗漱,睡前又吞了幾粒藥,秦景川把被子橫在身邊把自己隔開,躺了下來。 舊式掛機空調(diào)的冷氣還比較足,程粲的小腿抽搐一下,把床單蹬皺了一小塊兒,秦景川到半夜還沒睡,把被子抖開給程粲掖的很嚴實,自己在鋼琴椅上坐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