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摸是一小時前，賀琰剛從外邊買東西回來，現(xiàn)下離分娩日越來越近，吃的東西便也開始挑剔。

    只是挑剔歸挑剔，賀琰最終還是會強行喂進他的肚子里，說是不吃東西沒營養(yǎng)，其實就是變相的威脅。偶爾阮玉也會想——自己要是沒那么在意家人、朋友——就跟賀琰一樣……是不是就沒那么痛苦了？還這樣想著，肚子卻開始疼了起來。

    也不過幾分鐘，那疼痛愈演愈烈，阮玉連思緒都亂了，漫無目的，不知該怎么辦。賀琰本在整理物品，聽聞阮玉一句近乎要斷氣似的呼喊——忙不迭趕過去，阮玉的肚皮高高隆起，不堪重負(fù)。

    眉眼間隱忍的痛苦無比清晰，阮玉感覺有什么東西在自己的體內(nèi)動蕩——好煩、好惡心。賀琰靠近他，低聲問了些什么。忘了，記不清。阮玉額間開始冒冷汗，想開口說話，卻只喊了聲疼。

    要死了、要死了。阮玉眼前的事物開始模糊，缺氧窒息的感覺令他大口大口地呼吸。賀琰連忙將他扶起來，準(zhǔn)備的過程中還順手打了個電話。

    時間、人群、環(huán)境，都太過混亂。阮玉只記得疼痛，只記得自己在胡言亂語，似乎在掙扎。強光照射進瞳孔，他不由眼前發(fā)黑閉上眼。伴隨著一聲嬰孩的啼哭聲，他終于感到了如釋負(fù)重。夜晚十一點二十三分二十四秒，阮玉經(jīng)剖宮產(chǎn)成功分娩出一名足月新生兒。

    夏毓趕過來的時候，正好看見賀琰跟隨著一名男醫(yī)生往單人間的病房方向走去。她與這家醫(yī)院的產(chǎn)科主任打過交道，特意找的熟人醫(yī)生為阮玉開刀剖宮以及處理之后的事項。

    因為工作繁忙的事務(wù)，她有兩三天沒有合眼?？闪?xí)慣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哪怕頭昏腦脹，還是忍不住用以往對待他人的姿態(tài)與人對話。

    這還是賀從厭發(fā)病前一步一步教她的——為人處世，不能讓員工發(fā)現(xiàn)自己的異常，甚至是一丁點兒端倪。不僅會埋怨，還會搞一些小動作。

    在這方面，夏毓倒是足夠圓滑世故。先例行與科室主任問好，再隨口討論幾句最近器材的稀缺可以由她出面捐贈，也算為自己兒子干出的糊涂事打包票——大人們的世界向來如此。

    等將一切以謊言為開頭的話題進行至結(jié)束，夏毓才在主任背過身離開后松垮了面上的假笑。

    她記得阮玉等下要轉(zhuǎn)出來的病房，單間，請的專人陪護，陪護目前還沒有到位。但她臉上的鎮(zhèn)定自若已經(jīng)開始搖搖欲墜。她找到了剛剛賀琰與人進去的那間病房——推門而入，那醫(yī)生倒是一副正好要出來的模樣，同她說道：“剩余該交代的事情等下會有責(zé)任護士過來專門告知?！?/br>
    夏毓一邊感謝，一邊讓位，醫(yī)生出去時又簡單交代了無關(guān)緊要的話。賀琰收拾著產(chǎn)褥墊，將窗簾拉上去，再將枕頭豎立緊貼床頭。

    夏毓站定于房門前，一動不動地看著他。賀琰仿佛感覺不到她的視線，自顧自地繼續(xù)做著某些準(zhǔn)備工作。夏毓重重地嘆了口氣，走上前不輕不重地拍了下他的肩膀：“小畜生?！?/br>
    賀琰這才抬眼看她，冷峻一張臉，眸子里毫無多余的情緒，“……不用叫陪護過來了?！?/br>
    夏毓瞇了瞇眼，“什么意思？我可沒空替你照顧他們倆——我還得去找阮玉的父母，先前提出的兩套房產(chǎn)的條件還沒過戶到他們那兒。”

    賀琰說道：“那你忙去吧，辛苦你了?！?/br>
    于他而言，母親的存在只是一個解決麻煩的工具而已——夏毓又何嘗意識不到。維持住平日里的風(fēng)淡云輕已成了一種習(xí)慣?？稍谧约簝鹤拥拿媲八坪跤肋h都沒辦法冷靜下來。得不到一句好話就罷了，還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她氣笑了。

    不知不覺這小畜生都長這么高了……夏毓又試著摸了下他的腦袋，賀琰都無動于衷——她也沒能想到：阮玉的父母會這么厭惡自己的孩子。也沒能想到，賀琰會把阮玉給強暴懷孕了。這人果然將他父親的劣根性，盡數(shù)遺傳了下來。身為阮玉的姑姑，她對這孩子是沒有任何意見的，只是心頭不免感嘆他家人對他的忽視、不管不顧。也著實大開眼界——居然也真的有這種對待自己孩子的父母。若是她能有阮玉母親一半冷血，賀琰現(xiàn)在都不可能安然無恙地出現(xiàn)在這里……

    她感到無比頭疼。不一會兒便有身穿淺藍色護士服的責(zé)任護士過來——都是夏毓請人幫忙叫的守口如瓶的人，加了不少錢，畢竟阮玉的身體實在特殊，交代給男性，不懷疑賀琰又會犯病。

    她總為賀琰考慮得周到，便會忘記自己的身體狀況一日不如一日。將賀從厭送進療養(yǎng)院的時候便耗費了不少精力。賀從厭也有嚴(yán)重的反社會人格跟暴力傾向。只是這人平日里實在會偽裝——后來思考一番，也正常，沒有比無法共情的瘋子更會偽裝成正常人的家伙了。優(yōu)越迷人的外表，事業(yè)蒸蒸日上，一張會說討喜、甜言蜜語的嘴。

    夏毓被騙得徹底，也終究明白，有些瘋子并不是純粹地大喊大叫。懷上賀琰之前，她便時常被毆打被謾罵，要報警要回家，都被賀從厭盡數(shù)銷毀掉所有的通訊工具——賀琰的臉龐與賀從厭有七八分的相似，面無表情看人的時候，總有一股莫名的施壓感——扯她的頭發(fā)將她的臉用力摁在墻上的時候也是這樣，“夏毓?！辟R從厭只有在剛戀愛的時候會親切地叫她小名，之后便只有全名——每天都害怕對方喊自己的全名，“夏毓，你乖乖的，聽話點，就不打你了……”

    這個人總是這樣說著，又總是在反悔?，F(xiàn)在的阮玉是不是也在被這樣對待？聽主任說，給阮玉做剖宮產(chǎn)的時候，他的臉上有不少傷，雖說是別人的家務(wù)事，但還是建議……不要這樣對待他。

    可阮玉是誰呢？阮玉其實，跟她并不親近，只是可憐，只是倒霉——倒霉到會被賀琰看上。她一向認(rèn)為賀琰這家伙跟賀從厭半斤八兩，定然是以他人的痛苦為樂?？杉抑械匿浵?，也不是沒出現(xiàn)過阮玉朝他扔?xùn)|西謾罵的畫面——阮玉剛懷上的那幾個月，總是在嘔吐，像是要將自己的肝臟及胃液盡數(shù)發(fā)泄出來，原本白凈精致的面孔早被頹敗覆蓋，傷痕累累。賀琰回過身時的神情十分專注，仿佛在故意向她安裝的攝像頭表露情緒。

    畫面霧蒙蒙，骯臟的嘔吐物迸濺到他的身上，他卻沒有流露出半分嫌惡感——這點倒是跟賀從厭完全不同……她加快監(jiān)控攝像頭的畫面速度，看見賀琰換了身衣服，手指經(jīng)過清洗，毫不在意地用紙巾給發(fā)抖的阮玉擦拭嘴角——鏡頭中的賀琰似有似無地嘆了口氣，再站起身，隨之動作緩慢地拿起一樣?xùn)|西——看起來挺有份量。出現(xiàn)于夏毓眼前的最后一個畫面，便是賀琰將那東西毫不猶豫地扔過來，屏幕“啪”的一聲，黑屏了。

    大概在傍晚的時候，才有穿著深綠色手書服的醫(yī)生護士將人推回來。氧氣瓶吸著，阮玉綁著心電監(jiān)護儀，他的臉色白得近乎透明——責(zé)任護士過去交班，將記錄簽上名字后才將人從推車上搬回病床上。麻藥藥效還沒有過，護士一個人有些搬不動，只得喊住賀琰：“麻煩幫一下忙……”

    賀琰便走了過去。神情有些怔愣，阮玉其實并不胖，毫無知覺的軀體卻沉重得厲害。他還虛閉著雙眼，半睡半醒?！斑@邊一共有三包營養(yǎng)粉，一包營養(yǎng)粉要分成三次混溫水服用，每次盡可能少量喝，還有就是……不吃不喝，第一天一定不要喝水，覺得嘴皮兒干就用棉簽沾水擦一擦，”護士朝賀琰交代，“可以聽明白吧？”

    賀琰點了點頭，護士看了眼時間，又說：“還有啊，從現(xiàn)在開始的六個小時以內(nèi)，一定不要讓他睡著，不然麻藥沒那么快過的。多跟他說說話之類的，要睡著了就喊他的名字?！庇质痉端频臏惖饺钣穸吅傲艘槐槊郑骸叭钣?、阮玉?！?/br>
    躺在病床上的阮玉迷迷糊糊睜眼，眼里失真，又閉上，眉頭緊皺。護士調(diào)整了一遍氧流量，“像這樣意識稍微清醒就可以了，不用非要讓他的眼睛睜開。然后就是——”另一名護士從病房的門口走進來，懷里正抱著嬰兒，“這邊已經(jīng)給小寶寶打了乙肝疫苗跟卡介苗?！?/br>
    這邊的護士笑了笑，將嬰兒抱過來，再將小小的襁褓送到賀琰的手里，“來，抱抱?！?/br>
    賀琰的神情晦暗不明，這種感覺太奇怪了。他試著抬手，想施加一些力氣，免得摔下去——又發(fā)現(xiàn)輕得不可思議?！皩?，對，就這樣動作輕輕地慢慢地收到自己的懷里。”

    護士笑得溫柔，“要過一天才能給小寶寶洗澡的——那個時候會通知你，你到時候直接抱著小寶寶過來就行了，最后，因為阮玉……特殊的緣故可能要先用奶粉給寶寶喝，你會不會兌奶粉？”

    賀琰低頭看著襁褓里的嬰兒，剛生出來，緊閉雙眼，撅著嘴，兩只手還泡得泛白。護士又耐心詢問了一遍，他呆滯看了很久才回應(yīng)了一句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