護士說：“首先，得先倒三十毫升的溫開水，不是開水是溫開水——然后再加入一平勺奶粉，輕輕均勻地搖晃奶瓶直至奶粉充分溶解……絕對不要用太大的力氣去搖晃奶瓶，因為那樣容易產(chǎn)生很多氣泡的……試溫度的話，將兌好的奶瓶擠一點到自己的手背，溫度只要別太燙，都可以——可以聽明白的吧？”

    賀琰點頭，一副并不怎么在意的模樣。

    護士只得先手把手自己示范了一遍，一邊示范一邊告訴他：“其實最好……還是讓小寶寶吃母乳。但聽主任的意思……阮、阮玉他，體質(zhì)特殊，所以還沒有開奶嗎？我們這邊有專業(yè)的催乳師，可以嘗試——”

    賀琰默默垂眸盯著襁褓里的嬰兒，等護士示范完畢過后才將襁褓遞給對方。護士有些不明所以，感覺對方的態(tài)度著實有些奇怪……聯(lián)想到阮玉臉上的不明緣由的淤青、紅腫，護士忽然希望只是自己想得太多。

    賀琰沉默的時候比較多。似在傾聽宣教，又似神游于外界，不為所動。護士從最開始的仔細講解，到后面連句“可不可以聽明白？”都懶得再詢問一遍了。

    不知過了多久，護士還在觀察阮玉的心電監(jiān)護儀，忽然聽到賀琰開口道：“不需要。”本還有一些懵，便看見賀琰抬眼又重復了一遍“不需要”。

    護士才想起來自己方才詢問的話語，頓了頓，只得僵硬地應(yīng)下，“好的……如果還有什么不清楚的，或者阮玉有出現(xiàn)什么特殊情況——他想吐的話，偏頭吐在產(chǎn)褥墊上就可以了。還有其余的不適感也可以按響床頭鈴通知我們，我會立刻趕過來的——然后就是，小寶寶如果餓了就喂奶，餓了會張嘴哭的，按需喂?！?/br>
    賀琰說了聲“謝謝”，任由對方將孩子放進一旁的嬰兒車上。護士又偷偷觀察了幾眼對方，發(fā)現(xiàn)對方的神情除了淡漠，找不出任何的形容詞來了……

    雖說這次的分娩對象體質(zhì)特殊，但從業(yè)多年，什么場面沒見過——只是，這個看起來當了“父親”的人。

    似乎并不在意，也并沒意識到，自己成了“父親”。

    看著反而像那些不知所措，忽然升級成了“父親”的冒冒失失的男人。算了，還是先不要妄下定義……

    阮玉的呼吸聲綿長悠遠，賀琰找了一張椅子，坐到對方的床旁。身上的衣物換成了病號服。只是尺寸偏大還有一些血漬——應(yīng)該是不慎沾染到的。右手胳膊用力綁著血壓帶，左手的食指則夾著指脈壓。心率、心跳、血壓、呼吸，數(shù)值監(jiān)護儀上顯示得一覽無遺。

    他的呼吸聲很快，眼睛虛閉著，看起來像在做夢，頭腦卻還清醒得很。賀琰很輕很輕地叫了聲“玉玉”。

    阮玉沒有回應(yīng)他，或者說沒力氣。賀琰又看了眼他腹部的位置，再看向左手的胳膊——打了顆留置針，可針眼不少，估計被打了好幾次才打進去的。顯眼熟悉的淤青的色彩——好像是被自己親手打過的一樣。

    賀琰慢慢睜大瞳孔，茫然的意味，他的大腦仿佛接受不了某種訊息，無法忍受似的閉上雙眼，又睜開。

    可以聽見嬰兒床上時不時傳來的聲音。

    賀琰說：“阮玉，不要睡著了，護士說，要是睡著了的話，麻藥的藥效就沒那么容易過去了?！?/br>
    阮玉的眼皮微顫，顯然是聽得見他說話的。他又叫了好幾聲“玉玉”，又不說叫他的理由，好像只是想單純叫阮玉的名字而已。

    他又說：“很可愛——小寶寶，長得很可愛?！?/br>
    其實剛生下來的嬰兒臉很紅，皺皺巴巴的，小手也因為在宮腔內(nèi)泡太久的緣故發(fā)白，第一眼看過去的話并不可愛，只會覺得看著好小，仿佛連骨頭都沒有，一用力會不會就碎掉了……

    該高興的，終于……逼對方給自己生了個孩子。

    那這份異樣的心緒又是為什么呢？賀琰看著阮玉時不時顫抖的手指，不知道為什么，總覺得因為這個孩子——他跟阮玉的距離，會越來越遙遠。看不到邊界。

    話語是真是假，似乎都沒有那么重要了。

    是該欣喜若狂，還是別的什么？賀琰忽然意識到：自己似乎并沒有此類的情緒。但看著阮玉現(xiàn)在要死不活的樣子又覺得無比礙眼。無比……礙眼。

    晚上護士過來給大人小孩測血糖，賀琰在一旁靜靜看著小孩的一只腳被對方捏在手心里，小小的，還在自顧自地晃動著腳丫，醫(yī)用棉簽消毒，采血針扎進小孩的腳后跟，再將血糖試紙拿過來，說了個正常范圍內(nèi)的數(shù)值，再叫賀琰過來給小孩腳上的棉簽按上。

    大概過了幾秒，小孩才遲鈍地放聲大哭起來。

    護士說：“小寶寶的痛覺沒有大人那樣敏感，后知后覺哭起來很正常的?！?/br>
    賀琰“嗯”了聲，似乎并不在意小孩刺耳至極的號啕大哭的聲音，“要按多久？”

    “額……看到?jīng)]出血，就可以不按了。”

    護士又開始準備扎大人了，“沒什么的，小孩子的血本來就沒大人那么容易……”

    后一句噎在了嘴里，因為她發(fā)現(xiàn)賀琰的目光始終徘徊在床上的阮玉身上。護士只得安靜下來，一邊打開新的采血針跟血糖試紙，一邊看著阮玉已經(jīng)睜開的，一動不動看著自己的雙眼。看著對方蒼白到毫無血色的皮膚，不知是有了一絲不忍還是什么，護士將采血針扎進對方手指的動作都忍不住輕了一下——

    “啪”的一聲按壓針尖，阮玉連皺眉都沒有，似乎很會忍疼，護士松了口氣?？粗圻叺挠偾啵K著有旁人在，還是沒好意思開口。

    “好了，再晚點的時候我會過來給你做腹部的按壓?！?/br>
    “測血糖要測幾天？”賀琰問。

    “三天，”護士答，“大人小孩都要測，防止并發(fā)癥?！?/br>
    她覺得房間的氣氛忽然有些微妙，收拾了下用過的東西便帶著治療盤跑路——

    走之前不忘交代一句：“用過的棉簽要丟到裝有黃色醫(yī)療垃圾袋的桶里，病房的下邊就有?！?/br>
    醫(yī)院定期會檢查，她可不想又單獨去翻垃圾分類。

    護士離開后，阮玉又閉上雙眼，眉眼間皆是疲憊，更多的是數(shù)不清的復雜心緒。

    “很不想看到我？”冷不丁的，賀琰詢問道。

    雙方都心知肚明，再沒有人開口。阮玉沉悶地呼出一口氣體，張了張干澀的唇，還是什么都沒有說出來。

    又過了一段時間，等麻藥的勁頭一過，由腹部傳來的疼痛便開始清晰無比。阮玉的神情卻還是麻木，他仰望著天花板，感覺自己的靈魂已經(jīng)飄遠了，自己似乎已經(jīng)不是自己了——自己似乎已經(jīng)死掉了。

    門口傳來護士的敲門聲：“五床阮玉，做治療了?！?/br>
    阮玉睜開艱澀的眸子，護士進來時推著治療車，“你的家屬呢？”

    家屬？

    阮玉愣了幾秒才反應(yīng)過來對方說的是誰：“……他接了一通電話，出去了?！?/br>
    護士嘆了口氣：“那……你現(xiàn)在感覺怎么樣？”

    “腦子還有些迷糊……意識是清醒的，”阮玉道，“然后……現(xiàn)在感覺肚子很疼?！?/br>
    疼的話，怎么臉上一點痛苦的樣子都沒有。

    “具體在哪里？”護士解開他病號服的下面扣子。

    “切口吧?！比钣癫淮_定道。

    “這是麻藥過了，”護士道，“很疼嗎？疼得受不了？”

    “疼……但還沒有到受不了的地步?！?/br>
    阮玉神情懨懨，“要做什么治療，就做吧，剛剛不是說了——要按壓腹部之類的嗎？”

    “……”

    護士看著他的腹部裸露出的猙獰傷疤，這是手術(shù)刀切割出來的，她將戴了層醫(yī)用外科手套的手覆上阮玉的腹部，剛一放上去，對方的腹部便顫了顫。

    “剛做完手術(shù)，zigong里面會有沒能及時全部清理出來的殘留的瘀血?！?/br>
    護士將手指按上阮玉肚臍下方的位置，“會很疼，你忍一下?！眲偘戳艘幌?，阮玉的眉頭便皺了起來。

    護士一邊按，一邊看著對方下體的yindao——被用力擠壓出來的血液自yindao流淌至身下的產(chǎn)褥墊里。又用力按了好幾下，阮玉的心率便也跟著加快，疼得呼吸重了幾分，張著嘴卻始終沒有叫出聲音來，“……”

    實在擠不出來了，護士才停下手，發(fā)現(xiàn)阮玉的額頭已經(jīng)疼得全是冷汗。只得將床頭的紙巾扯下來幾張，試著要為對方擦去冷汗。

    阮玉卻說道：“沒關(guān)系，我自己擦擦就可以了?！?/br>
    護士發(fā)現(xiàn)對方的態(tài)度實在客氣，愈發(fā)覺得心頭不是滋味兒，只得試探著詢問了句：“你臉上的傷……”

    阮玉頓了頓，眼睫微顫，仿不在意地笑了下，“原來還能看得出來啊?！彼詾檫@么些天，應(yīng)該都消了。

    “……”

    再怎么說也是別人的家事，想起主任跟自己說的那些勸誡，護士想了想，還是止住了繼續(xù)詢問的欲望。

    “……明天這個時候，我會再次過來為您……”

    “謝謝?！比钣癫患偎妓鞯?。

    護士頓了頓，“……要看一下小寶寶嗎？”

    阮玉因為剛做完剖腹產(chǎn)的緣故，不能翻身。護士并不認為那位看起來冷漠的男家屬會將孩子抱給他看。

    “不用，”阮玉面不改色地撒著謊，“看過了?！?/br>
    “……”護士只得繼續(xù)忙活手頭的工作，給對方消毒腹部縫合線的疤時，阮玉開口喊道：“護士jiejie?！?/br>
    “怎么了？”

    “我其實很喜歡你們這些在醫(yī)護行業(yè)工作的人?！?/br>
    難怪態(tài)度這么友善。見慣了太多脾氣不好的病人，護士的神情不禁柔和幾分。

    “所以我想問一下，zigong全切手術(shù)需要多少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