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笑問完，忽然覺得這人有點(diǎn)面熟，應(yīng)該是之前在人間見過。

    前塵往事他倒也不是全然忘了，他大概想起一些自己的來由，但記憶里的人面容無一例外都模糊了，而且回想起來從前總總，心底不由自主地就想要釋懷，這大概就是“神道”的心境吧。

    他這樣想著，便又問了一句：“你還記得我是誰嗎？”

    卿聞似乎頭有點(diǎn)痛，他沒聽見第一句問的是什么，只是在一陣心悸的同時又看了過去，然后幾乎是盯著他說了兩個音節(jié)：“秦笑。”

    話落，兩人均是一愣。

    “我好像……叫卿聞?！?/br>
    秦笑也有些疑惑：“你應(yīng)該是以前認(rèn)識我的。為什么你記得我，而我卻不記得你了呢？”

    卿聞看著他微微歪頭的樣子，不知為什么忽然就想摸他的頭，但幾乎是他剛不由自主地抬起手，秦笑就已經(jīng)站了起來。

    “船停了。”秦笑道。

    卿聞跟著起了身，發(fā)現(xiàn)一片淡金色的霧氣里，似乎有些紅色不時顯露在里面。正在兩人一時迷茫不知所云時，一聲長長的鶴唳，沖破云霄，迷霧登時散開。

    這時他們才發(fā)現(xiàn)，船已經(jīng)靠岸了。而船剛剛所行的地方是個蓮花湖，天光與湖面相互分映，像一面巨大的鏡子。

    “二位久等?！币粋€孩童打扮的小仙人在湖岸的廊亭上沖他們拱了拱手，“請隨我來?！?/br>
    兩人對視一眼，跟著上了岸。

    一路上的景色各異，處處是些古樸雅致的樓閣臺餞，樣式均是煌煌富麗，非人間所有。這便是仙境了。

    秦笑剛開始多看了幾眼，后來發(fā)現(xiàn)路上有別的駕云的仙人停下來好奇地打量他們，便抿了抿唇收回了目光。

    而卿聞只是看了一眼，便一直緊緊盯著前面秦笑的背影。而也是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兩人身上皆是一身白色素衣，只是秦笑的后背貼近胸口處有一抹淡淡的紅暈。

    他發(fā)現(xiàn)這點(diǎn)時，心低蔓延上來一陣難言的心慌和恐懼，讓他的呼吸猛然一滯，下意識地就想要緊緊地把面前這個人抱在懷里，同時腦中只有一個想法：別走。

    卿聞忍住了。

    他被自己嚇了一跳。但越是不解就越想弄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愈發(fā)緊盯著秦笑不放。

    當(dāng)事人秦笑對此渾然不覺。

    一路相安無事，快到一個金碧輝煌的宮殿時小仙童便停了下來，同時幫他們推開了門，道：“請進(jìn)?！闭f完便立在了一旁。

    秦笑回頭看了看比他高出半個頭的卿聞，然后干咳一聲站在旁邊：“你先進(jìn)。”

    小童笑，不語。

    卿聞側(cè)頭看了秦笑一眼，牽住他的手進(jìn)了殿門。而只是牽住手，卿聞便覺得心中難以言說的不安好了許多。

    真奇怪。

    兩人甫一進(jìn)門，便聽見了殿上人嘩然而起的議論——

    “哎，這便是今年朝評暮判選出來的仙君了?！?/br>
    “真不容易，竟還是一下并蒂的，模樣還挺俊俏呢?！?/br>
    “哪里是俊俏，分明是一個俊，一個俏……這下兩位雪君就可以放心功成身退，轉(zhuǎn)座殿前雪尊啦。”

    “當(dāng)真是不錯。朝評暮判選出來的人都是才能極佳的，哎喲，殿里的仙娥下一甲子遴選的榜首該要換人了?！?/br>
    “……”

    滿耳凌亂中，秦笑細(xì)看那些仙人卻無一個是張著嘴的，他待要仔細(xì)分辨那些人在說什么時，忽然一道驚天的雷霆轟響，仙人門紛紛肅立，止住了話頭。

    “二位如今升作仙君了?！币坏郎n老卻洪亮的男聲從前面?zhèn)鱽恚蟮钋邦^有一把七彩蓮椅巋然不動，聲音就是從那上頭傳出來的，但不見人影。

    “人間疾苦，虧得二位礪紅塵而堅守本心，于樂善中得成佳才，如今算是功德圓滿，升入神道?！?/br>
    “神道有神道的律規(guī)?！蹦锹曇纛D了頓，接著道，“雪君?！?/br>
    眾仙家讓了兩位姊妹出來，兩位皆是身著一身雪色仙衣，行動間周身有細(xì)碎的雪花紛揚(yáng)，細(xì)腰娥眉，綽約動人。

    “跟他二人交代罷。司命星君添筆。”這一句后，又是一道雷霆閃過，諸仙家揖禮退下。

    卿聞看著踩著雪云飄來的兩個冰肌白發(fā)仙子，輕輕緊了緊秦笑的手。

    秦笑咽了口唾沫，看著她們。雪君其一先是沖他們頷了頷首，然后道：“兩位仙君在人界受苦了，如今入了菩提道，便先由我們兩姊妹教學(xué)仙法，待日后學(xué)有所成，便可正式位列仙班了?！?/br>
    “jiejie?！绷硪晃簧焓郑p輕點(diǎn)了點(diǎn)兩人散落的烏發(fā)和白衣，“不似模樣，如何是好？”

    “司命應(yīng)是還沒落筆?！蹦觊L一些的雪君溫和地笑了笑，接著和他們道，“百年前就整理好了，雪殿離這兒不遠(yuǎn)，隨我們來罷?！?/br>
    話畢，兩人便先走在了前頭。秦笑茫然地被卿聞牽了一路，聽著大殿上三言兩句的“人間、神道”，又被兩個雪君幾句帶離了這里，最后在卿聞一句“別怕”聲中幡然頓悟——自己這是已經(jīng)成司雪的仙人了，還是和卿聞一起。

    而直到雪君姊妹帶他們進(jìn)了雪殿，秦笑還在默默算著自己成仙以后的壽命，是不是會比凡人更長些。

    “……”

    “房內(nèi)置了仙法書籍錄。兩位今日可先自行領(lǐng)會一番，待明日我二人會正式講授仙法?！毖┚f完，便施施然離開了。

    兩人應(yīng)聲歇下。

    ＊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

    轉(zhuǎn)眼間便是滄海桑田，一百年過得飛快，彼時怯然生澀的卿聞和秦笑二仙，如今已經(jīng)能熟練地掌握在人間降雪的仙法了。

    裊裊云霧中，一道清婉歡快的聲音飄在天界通往雪殿的路上：“卿聞，今日你的雪下得真是好極了。”

    卿聞回頭，附身吹去了秦笑衣衫上沾落的雪，低聲問道：“怎么好了？”

    秦笑渾不在意地?fù)芰藫苎┥装l(fā)，笑道：“府州百姓今年冬天引進(jìn)了西域的小麥，你這一去，真乃是‘今冬麥蓋三層被，來年枕著饅頭睡’！”

    “我要是他們，一定天天供你?！鼻匦ι斐鲋讣猓亢鲎兂鲆欢溲┗▉?。

    卿聞捉住了他的指尖，不動聲色地碾碎了那片雪花，然后不顧這人的嗔怒，收回目光道：“小心別被雪尊看見?！?/br>
    說話間，他們已經(jīng)進(jìn)了雪殿的大門。殿內(nèi)掃地的仙娥看見兩人，一時兩頰飛紅，問了一聲“雪君回來了”，便躲閃著去了偏院。

    “……”兩人看見這般光景，便知道雪尊已經(jīng)在里面等他們了。

    一百年來，當(dāng)年的雪君姊妹在他們頭五十年的仙法教習(xí)結(jié)束后就正式升做了殿前雪尊，每日聽元始天尊講授經(jīng)法，偶爾來看看如今的雪君司法降雪如何，再根據(jù)兩人的情況酌情評判，達(dá)到標(biāo)準(zhǔn)的便可得太上老君的滋養(yǎng)仙丹一枚，用以贈進(jìn)功法。

    秦笑對此很是稀罕，于是這后五十年每日都常常背著卿聞獨(dú)自在殿中練習(xí)施法，但這人每每會不小心將殿中的擺件損毀，就在有一次差點(diǎn)將偏殿里雪尊二人最喜歡的雪蓮給凍死后，雪尊便再也不許這人在雪殿施法了。

    發(fā)現(xiàn)一次克扣一粒仙丹。

    秦笑：……

    于是秦笑別無他法，只得在人間降雪時默默勤加練習(xí)一番，但不知為何，他似乎總是火候差了一些，降雪量不是多了就是少了，而觀之卿聞每次都剛剛好。

    但他也是有仙丹的，有幾次卿聞讓著他。

    秦笑不服，他去向卿聞拐彎抹角地請教，結(jié)果那人看了他的降雪過程一眼，只說了四個字：“少量多次。”

    秦笑：哦？！

    他聽完便覺得自己會了，但沒想到的是實施起來仍是亂七八糟。

    而雪尊這次，就是聽聞了凡界對此的叫苦不迭，專程趕來看情況緣何的。

    兩人在雪尊面前坐下，自覺添了茶。

    “jiejie?！毖┳鹌湟坏?，“我前幾日算了他的命數(shù)，發(fā)現(xiàn)此人當(dāng)年在凡界所受的疾苦似乎差了些?！?/br>
    “朝評暮判出來的還有差錯？”雪尊其二斂眉，看向秦笑道，“手伸出來。”

    秦笑緊張地看了卿聞一眼，伸出了掌心。

    雪尊其二用指尖虛虛地劃了一下那掌中的壽運(yùn)一脈，閉了閉眼，再睜開時一對秀眉緊蹙。

    “倒不是夭折，只是……”

    她看著秦笑，猶豫了一下，道：“紅鸞星未曾動過。”

    這話里的意思表達(dá)的太明顯。秦笑愣了愣，然后耳垂緩緩染上了緋色。

    “七情六欲，少歷一劫都會對心法有影響。”雪尊低聲道。

    心法在仙法練習(xí)中很重要，主要取決于自身的仙骨，而本源則是在凡界作人時塑造的神道心境。

    當(dāng)初暮判秦笑說的是“先為神，后為人”，而判卿聞則說的是“先為人，后為神”。意思就是秦笑原本七情六欲的命數(shù)該是完整的，但在身死之后發(fā)現(xiàn)空了愛情這一脈，降成了人脈。

    而觀之卿聞，則是七情六欲在死后補(bǔ)了愛情這一脈，從而升了神脈。

    兩人聽完，一時臉上精彩紛呈。

    雪尊臨走前給秦笑的建議是，找司命星君解開命數(shù)，修復(fù)凡人時的記憶，或可解開封閉的情脈。

    于是秦笑依言去敲了司命星君的殿門。

    司命星君見只他一人，登時一愣，道：“卿聞雪君……沒有一同前來？”

    秦笑疑惑道：“我來看自己的命數(shù)，與他何干？”

    司命囁嚅了很久，最后還是讓開來：“進(jìn)來吧?！?/br>
    ……

    兩個時辰后，秦笑怔愣在了原地。

    他什么都想起來了，包括最后卿聞刺他一刀后，那張悲痛錯愕的臉。

    他一時有點(diǎn)不能回神，于是在記起來后又轉(zhuǎn)而抓著司命道：“卿聞的上頭，都寫了什么?！?/br>
    司命神色復(fù)雜地給他看了卿聞的命數(shù)，上面一片空白。他解釋道：“升了神道后，前塵種種便一筆勾銷了，卿聞雪君的命數(shù)糾葛在他自己心底都是完整的，他若是愿意主動想起，只消數(shù)年便可憶起。”

    也就是說……

    卿聞其實，早就已經(jīng)知道了他是殺人兇手的事，卻一直瞞而不發(fā)，仍舊日日笑臉相迎。

    秦笑想到這兒，又是難以置信地心寒，又是說不清的難受。他只是剛想到這兒，便聽司命星君接著道——

    “但你的命數(shù)糾葛，直到身死自己都未曾理清。而沒理清的那部分，恰好和卿聞雪君有關(guān)?！?/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