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雷霆雨露
賀君旭遞交赦免逃兵的奏疏的第二日,收到了天子的傳召。 賀君旭入御書房面圣時,慶元帝正與國相嚴玉符下棋,見他來了,二人誰也沒有停下棋局的意思,賀君旭行禮后被晾著跪了約莫半時辰,慶元帝才意猶未盡地吁了口氣:“朕又輸了,老二,你就不知道讓讓人嗎?” 嚴相從容微笑:“是想讓來著,但陛下的棋藝絕妙,臣下著下著便酣然其中,給忘了?!?/br> 慶元帝不輕不重地哼了一聲,捋了捋須,才將視線投向賀君旭:“你來了?!?/br> 賀君旭等了半天,以為天子終于要問他奏疏之事,不想慶元帝說道:“過來,你跟朕下一盤!” 這……今天不談正事么? 賀君旭摸不清皇帝今天這一遭的用意,只好偷偷向嚴玉符使眼色,企圖從中找到些指點。 嚴相被趕出了棋局,正氣定神閑地品著茶,見賀君旭投向自己的視線,就笑瞇瞇地問:“君兒,你眼睛進沙子了?” 賀君旭無法,只得坐下陪慶元帝下棋。他吸取了嚴玉符的經(jīng)驗教訓,有意讓著皇上,沒一會兒就被殺得滿盤落索。 一局畢,慶元帝推開棋盤,竟劈頭劈臉地罵道:“你這一手棋臭死了,沒意思!” 賀君旭對上皇上,只能虛心認輸:“是皇上下得好,臣技不如人。” 然而心里已經(jīng)無奈上了:真是伴君如伴虎,讓他吧,他說沒意思;不讓他吧,他輸了又心頭不痛快。 嚴玉符在一旁觀戰(zhàn)了半天,此時看熱鬧不嫌事大,呵呵道:“君兒的棋是跟臣學的,怎會差呢?只怕是他學會察言觀色了,故意哄著皇上呢?!?/br> 慶元帝對自家國相的話深以為然:“禮部都是一群老油條,這老三的兒子去了幾天,也學滑頭了?!?/br> 嚴玉符搖搖頭:“白沙在涅,與之俱黑,嘖嘖嘖?!?/br> 賀君旭哭笑不得:“臣哪有啊!” 以前賀君旭小的時候,這君臣二人便總這么一唱一和地擠兌他爹賀憑安,現(xiàn)在他爹不在,賀君旭就成了這個被埋汰的對象,簡直有冤沒法說。 此時氣氛輕松家常,賀君旭因奏疏而一直懸著的心正稍稍放下,便見慶元帝忽然變了臉色,威怒逼人地抬手一拍案,厲聲喝道: “我看你賀君旭不止是滑頭,更是膽大包天!拿著國家的安危來借花獻佛,只為換一個好名聲!” 天子之怒如雷霆萬鈞,賀君旭不料他突然發(fā)難,當即肅然跪立,行揖禮:“臣不敢!” 慶元帝將身旁內侍遞上的奏折摔在案上,冷冷道:“赦免逃兵,你可知這意味著什么?你老實說,這奏折究竟是誰慫恿你寫的?” 嚴玉符也斂了笑,正色道:“你年紀輕,一時被旁人迷惑,皇上是從寬處置的。” 君王的威壓如有實質,如祭天壇上古老的磬鐘,滄桑、低沉。 天是無情的,翻手為云覆手為雨。天子,亦是如此。 賀君旭神色不改,他抬眼看桌上的奏疏,一字一句都是自己手書而出,并無更改痕跡。 于是他亦一字一句說道:“是臣一人之見。” 慶元帝瞥嚴玉符一眼,國相便沉聲發(fā)話:“你行兵多年,難道不知什么叫‘軍法如山’?若赦免逃兵,輕則助長歪風,重則動搖軍心,你可曾想過?” 自從雪里蕻在宴席上懟過他,賀君旭便知到了皇上這里也會有類似的斥責等著自己,于是早早做好了回應的準備,鎮(zhèn)定道:“政令因時而變,亂世用重典,盛世施仁政。如今戰(zhàn)事已畢,四海無犯,正是盛世之兆,陛下宜寬仁治世,休養(yǎng)生息。何況逃兵死罪雖免,活罪難逃,以貶籍、勞役等代替車裂、斬首,亦能以儆效尤?!?/br> 聽罷賀君旭的話,慶元帝沒有馬上開口回應,嚴玉符自然也不吭聲,君臣二人默契得如出一轍,俱審視地盯著賀君旭。 天子的眼睛是銳利的,帶著雄霸天下的氣概;國相的眼睛是淡然的,載著世事洞明的睿智。但它們一樣滄桑,一樣老邁。 半晌,慶元帝開了口:“你是不是以為你父親是朕的義弟,且有舍身救駕之功,朕就會不舍得處置你?” 君王聲音陰沉,帶來無情的、強勢的威壓。 賀君旭挺直了背,目視前方的天子:“臣和父親一樣,只管做應做之事,不管生死得失。” 慶元帝氣笑了,指著他的鼻梁向嚴玉符道:“你瞧這頭犟驢,這還是你的學生,你以前怎么教的?” 嚴相無辜道:“有其父必有其子,這跟臣可沒關系啊?!?/br> “你說得對,大犟驢生了小犟驢?!睉c元帝垂下了眼,自嘲地笑了幾聲,眼神從鋒銳變?yōu)樯铄?,“當仁不讓,威武不移……你們賀家的好家訓啊?!?/br> 別人說君心似海,確實如此,直至被慶元帝攆出書房,賀君旭也捉摸不透這君王的態(tài)度。他以為只是閑話家常時,皇上突然發(fā)難,他以為要被降罪時,皇上卻什么也沒說又打發(fā)他走了。 行軍打仗,最忌指令不清晰,因此賀君旭是直來直往的人,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傳達命令時從不會向屬下打啞謎。 可回到京中三個月,他算是看透了,這朝堂之上全是老狐貍,個個說話都帶著弦外之音,個個做事都有著醉翁之意,總把人弄得云里霧里,實在是…… 十分欠揍! 然則天子不可揍,國相不可揍,空有一身拳腳而無用武之地的賀將軍只能帶著一肚子疑惑回到府上。 剛踏入院門,便看見發(fā)小嚴燚正坐在他院子里喝著熱茶,見了賀君旭,還抱怨道:“你終于回來了,叫我好等?!?/br> 賀君旭邊脫下大紅官服,邊問:“怎么了?” “我爹喊我來的,”嚴燚揶揄一笑,“你還是先別脫,等會兒用得上?!?/br> “為什么?” 嚴燚吹了吹熱茶,笑而不語。 又一個謎語人。 老犟驢生了小犟驢,老謎語人生了小謎語人。他揍不了那兩個老的,要揍這個嚴四火還不是順手拈來的事兒? 賀君旭正將國相的兒子揍得抱頭亂竄,便聽見一陣人聲喧鬧,半晌便有小廝跑來報:“侯爺,外頭來了位傳旨黃門,楚夫人讓奴才喊您穿好官服出去接旨呢?!?/br> 要說這慶元帝也是有夠會折騰人,他前腳剛到家,圣旨后腳就到了,說明這道旨基本是早早就擬好了的。既然已經(jīng)擬好,卻不趁他進宮面圣時下旨,而偏偏要讓他回家時一路上都在反復揣測皇上究竟是何態(tài)度。 圣旨有兩道,一道是慶賀國家太平、四方歸順,特詔大赦天下、減免田稅,令賀侯督辦。 至于第二道——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平安侯之子、禮部儀制吏司郎中賀君旭,忠勇剛直,擢中軍都督府左都督,兼代太子太傅!” 賀君旭震驚了。 不獨是他,這消息傳開后,便如平地一聲悶雷,將整個朝堂都震懵了。 滔天的權勢和尊榮,一時之間全都加諸他身上。 “你當皇上是因你拒婚而將你指配去禮部坐冷板凳么?”嚴燚仍坐在賀君旭的院子里,見他接了旨回來,循循道:“你今夏回京時,京城萬千雙眼睛都盯著你。你年少功高,前半生又是在軍營中度過,不懂官場斡旋。皇上先前假意冷落你,其實是為了保護你。如今你在禮部冷眼旁觀了兩月,想必也看懂了不少東西吧?” 賀君旭聽了,卻沒有像旁人預料那樣露出受寵若驚的喜色,反而擰緊了眉點點頭。 “我知道你嫌棄官場的彎彎繞繞,但這沒辦法?!眹罓D理所當然地說,“你的老子和我的老子都輔佐天子,你和我自然合該輔佐天子的太子?!?/br> 不過,嚴燚沒有說的是,前面已經(jīng)有兩位太子一死一廢,所以日后登基的太子到底是不是如今的太子,這還不好說。 賀君旭劍般凌厲的眉皺起又松開,最終微微揚起:“你放心,我當仁不讓?!?/br> 賀府的門前又回復到賀君旭初回京時那副車水馬龍的景況,庫房堆滿了大小官員貴爵送來的賀禮。 禮部那群舊同僚作為官場老油條,是第一批來送禮的,順便還帶來了一則“喜訊”。 以往每年中秋前夕,皇上都會在宮中設宴,與百官共賞嬋娟。官階低的大臣只能孤身參宴,與同僚共坐一桌;而官階高或有爵位在身的,則可攜家眷一同參宴。 原本按理來說,賀君旭尚未娶妻生子,是應孤身飲宴的,但他如今深受圣寵,禮部那群老油條唯恐這樣薄待了他,遂特意向皇上爭取,準許他帶家中的母親和嫡弟一同進宮共享天倫之樂。 禮部的同僚們一個個笑嘻嘻地邀功:“賀侯爺,咱們對你可夠意思吧?” 賀君旭:“……我謝謝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