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的時候天還未亮，初春的早上寒露很重，總覺得身上衣衫都潮濕了幾分。

    午門外稀疏站著些等待進(jìn)殿的人，大多是我不認(rèn)識的新面孔，不過我不識得不要緊，他們認(rèn)得我就夠了。

    “禹王萬安?！?/br>
    “給禹王殿下請安。”

    “禹王殿下萬安。”

    ……

    我朝那幾個問安的臣子點(diǎn)點(diǎn)頭，扯了個溫順的笑。

    “老臣聽說前幾日，禹王在太子宴請上舞劍助興？”說話的是當(dāng)今圣上面前最當(dāng)紅的人，中丞傅泓。他年輕時就入了皇兄幕僚，是皇兄最看重的文臣。

    我和皇帝宗安昶是同在當(dāng)今太后膝下長大的，只不過他是太后親生，我只是養(yǎng)在太后身邊，用來彰顯她仁慈和邀寵的工具。宗安昶拿我當(dāng)他母親后院里養(yǎng)著的貓兒狗兒，叫他身邊那些慣會察言觀色的奴才們看了去，也都依樣學(xué)樣，動不動就要拿我尋些開心。

    “中丞大人勿要恥笑本王了?！蔽倚唪觯拖骂^，盯著自己的官靴，眼里卻沒有對應(yīng)的慌張，逢場做戲罷了，看不見的，也懶得裝了去。

    “老臣?xì)v來只聽聞禹王墨寶乃大酉一絕，竟不知殿下對舞劍也頗有研究?！备点行┣嗷疑拿济蠐P(yáng)成一個愉悅的弧度，他接著道，“可惜那日老夫公務(wù)繁重，一時沒能趕上，倒錯過了欣賞禹王英姿。”

    傅泓雖然上了年紀(jì)，但聲洪如鐘，才聊了不過兩三句，就引得旁邊其他大臣紛紛伸了脖子看過來。

    “本王不過隨意比劃比劃罷了，沒甚好看的?！蔽腋鼝懒?，尷尬地干笑兩聲，有點(diǎn)不知所措，胡亂答了句。

    真該叫皇兄來看看，他手底下最穩(wěn)重老成的走狗，是怎么在別人面前齜牙咧嘴地撒野的。

    不過也許皇兄根本不會在乎吧。

    “上朝——”朱紅色的大門緩緩打開，尖銳的聲音猶如一只箭矢，劃破長空。等待的隊伍自動噤聲，各個都開始調(diào)整衣冠，按照腰牌和官品高低依次入宮。

    金鑾殿里燈火通明，一掃屋外的陰冷潮濕，獨(dú)屬于帝王的熏香在整個大堂里彌漫。

    宗明遠(yuǎn)站在離通往帝王寶座最近的臺階旁，垂首安靜地立著。他脊背挺直，發(fā)髻上簪著一根金色祥云釵子，一身紫色鎏金的龍騰云官袍，周身的確是有著皇兄年輕時的氣度。

    我跟在左右丞的身后站著，中丞傅泓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樣，氣定神閑地站在我右邊。那鎮(zhèn)定樣子，好像早上嘲諷我的另有其人。

    新年剛過不久，從各地趕來燕州述職的地方官，上奏的盡是些溜須拍馬的小事。車轱轆話來來回回，聽的我昏昏欲睡，正當(dāng)我頭腦放空，差點(diǎn)面見周公之時，忽然聽得有人喚我的名號。

    “六叔仍未娶親，本宮也不算大逆不道吧?！笔亲诿鬟h(yuǎn)的聲音，不知道他在說什么，我抬頭不解地望過去，哪知道竟直接和他看了個對眼，那人臉上帶著壞笑，直勾勾盯著我，像是按兵不動緊盯著獵物的猛獸。

    “說什么渾話！”皇兄的聲音帶著怒氣，我沒明白，更加不解地看向皇兄。

    “你如今也已年滿二十，又是朕的長子，豈由得你胡來？”

    我聽懂了，定是哪個不長眼的大臣又提了讓太子成親之事。宗明遠(yuǎn)被冊封太子才不過兩年，空懸的太子妃位成了許多沽名釣譽(yù)之人新的進(jìn)攻方向，擠破了頭都想將女兒送進(jìn)東宮。

    可惜他們都打錯了算盤，宗明遠(yuǎn)行事既張揚(yáng)又謹(jǐn)慎，豈能被女人左右？更不可能將自己的左膀右臂放在宗族龐大的名貴手里。

    我好整以暇地看著他，露出一個看笑話的神情。若他娶妻，新過門的太子妃定會成為他胡作非為的絆腳石，顧慮其背后的家族勢力，又不能做出什么過格的事來，看他吃癟，著實(shí)有趣。

    宗明遠(yuǎn)見我笑話他，皺著眉不知在想什么壞主意，墨色的眼珠竟閃過一絲興奮的光芒，看的我身體本能地輕顫一下。

    “兒臣如今毫無建樹，空有太子之名，夜夜惶恐不安。只因兒臣是父皇的長子，但吾自覺不如其他皇子機(jī)敏聰慧?？险埜富适栈靥佑?，在吾等皇兄弟中挑選德才兼?zhèn)渲耍侥軇偃??！?/br>
    歷朝歷代的皇子，哪個沒為了太子之位明爭暗斗，哪有主動請辭之理？宗明遠(yuǎn)果然滿肚子壞水，此等混賬話也敢當(dāng)著滿屋朝臣亂講？這不是讓皇兄難堪？

    “放肆！宗明遠(yuǎn)，拿太子之位當(dāng)兒戲，朕看你不是惶恐不安，你是有恃無恐才對！收回太子??？是想叫朕打自己的臉么？！”果不其然，皇兄氣得猛地站了起來，指著宗明遠(yuǎn)的鼻子大發(fā)雷霆。

    嚇得滿屋的臣子跪地連聲道，“皇上息怒！皇上息怒！”

    我是皇兄欽點(diǎn)的太子少師，太子犯錯，自是我這個做老師的失職。

    “陛下，太子殿下自冊封以來，夙興夜寐未曾懈怠。殿下日夜憂心，恐辜負(fù)陛下重望，眼下國家仍未安定，想必殿下更想為您分擔(dān)政事，為整個大酉子民的安居樂業(yè)盡一份綿薄之力?！?/br>
    我上前一步，站在宗明遠(yuǎn)的身后，躬身行禮，為他辯解道。他轉(zhuǎn)過頭，濃眉微挑，好似在嘲笑我。

    沒有人喜歡上趕著找難堪，若不是我怕等下皇兄大怒起來治我的罪，我倒樂意在后面看他笑話。

    說到底，還是宗明遠(yuǎn)這豎子連累了我。

    皇兄怒氣未消，我不敢起身，弓著的背又更往下彎了幾分，那灼灼目光正無聲剜著我的脊梁。

    “朕沒記錯的話，安歌如今也已年近三十，至今后位空懸，莫不是太子跟你學(xué)來的？”宗安昶的聲音像把尖刀，準(zhǔn)確無誤地刺進(jìn)了我最致命的軟肋。

    “請陛下明察！”我抬頭看向這個比我年長了十歲的兄長，不敢相信從他口中說出這句話。不過是太子頑劣一時任性，訓(xùn)斥幾句便罷了，怎的這也要拿我來出氣？

    他自是不知我的事情，為了不給自己招惹麻煩，只好用謊言來掩蓋不堪。

    大酉國的禹王，是個不能人道的天閹。

    這并不是什么秘密，站在這金鑾殿里的老臣們大多都知曉此事，多年來我從不近女色，只是為了證明這謊言的真實(shí)。

    我還保持著躬身請罪的姿勢，后腰的酸痛密密麻麻，江漣替我看過幾回，他只推說是勞累所致，支吾著不肯說全。我卻知曉的清楚，自宗明遠(yuǎn)脅迫我之后，才有了腰痛的毛病，這病八成跟他脫不了干系。

    “瞧朕，被子清氣得都糊涂了?！弊诎碴葡袷侨隽藲猓χ形移缴?，他輕聲說著，“忘了六弟娶不了妻?！?/br>
    這比責(zé)罰更加難耐。雖只有我和皇兄、太子站著，一眾大臣們都噤若寒蟬地跪趴在冰涼的地上。可我就是覺得，嘲諷的目光好比萬箭齊發(fā)，將我釘死在原地，動彈不得。

    我張了張嘴，發(fā)不出聲音；扯了扯嘴角，連最拿手的溫吞笑容也擺不出來。我像是壘屋蓋房的泥漿水，被人隨意攪拌揉捏，任由心情地涂抹上墻或是刮掉舍棄，一切都是那樣理所當(dāng)然，似乎歷來都合該如此。

    “太子殿前失語，罰抄祖訓(xùn)三千；太子少師教導(dǎo)不利，罰三月俸祿。”

    不痛不癢的責(zé)罰，遠(yuǎn)不及殿前的羞辱。我緩過神，強(qiáng)壓下心頭的疼痛，和宗明遠(yuǎn)一起謝罪。

    “父皇英明。”

    “謝陛下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