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初秋的日子，連趕著下了好幾場瓢潑大雨，到今天，正是難得的好天氣，百靈啁啾，西山蟲唱，暖意融融的日光傾灑而入，照見空中蜉蝣般飄動的輕塵。

    碧海的話似余音繞梁般在耳邊縈繞，揮之不去。紀殊一個人枯坐在幾案前，思慮煩亂，似是想了許多，又似是空空如也。過了半晌，丫鬟端了碗煎好的藥進來，他稀里糊涂地喝完，不出三刻便覺困倦非常，本就心思雜亂，也看不進書，索性草草寬衣解帶后，倒在榻上睡了。

    紀殊又做了許多夢。先是夢見了小時候第一回與藍橋、碧海相見時的畫面，那兩人皆梳著整齊的羊角髻，身著赤褐粗布麻衫，雖看著貧寒些，卻都干凈體面。藍橋嫻靜，碧?；顫姡急燃o殊虛虛大上一歲，個子也高一些，照顧人也周到。

    或許是因為頭一回進到紀府這樣的官宦人家中，藍橋碧海二人顯得有些唯唯諾諾的拘謹。不過紀殊自小身邊只有一個老嬤嬤，頭一回和自己年紀相仿的人相近，也很欣悅，并不端著架子，反而當她們是玩伴，甚至當能說心里話的jiejie。紀殊自小住在深宅大院中，因而最愛聽藍橋碧海同他講農(nóng)桑生活的趣事，總角之宴，言笑晏晏，確是段再難回首的歲月。

    有一年冬天，正好是族里有個遠嫁的小姑回家省親，一并帶了幾個從未見過面的堂兄弟回來。孩子一多，便熱鬧起來，大人們圍在屋子里敘舊時，小孩子就滿院子追逐玩鬧。

    頭一夜下了好大一場雪，第二日正是晴天，孩子們堆了會兒雪人便開始打起雪仗來。紀殊遠遠看著，也想和他們一塊玩兒，一個堂兄見了，便招呼他過去。紀殊先是一驚，而后靦腆地抿著嘴笑了，正想過去，卻聽見自己的二哥攔住了堂兄，輕蔑道：“你們別離他太近，我娘說了，他是個喪門星，克死了自己的親娘，跟他玩小心也沾上晦氣！”

    幾個堂兄弟一聽，立刻哄笑成一團。孩子們的友誼向來簡單，正惡有別，同仇敵愾，便迅速抱成一團。只不過短短一刻鐘，堂兄弟們都深諳紀殊是個喪門星，打雪仗時齊心協(xié)力往他砸，看著他抱頭鼠竄的樣子哈哈大笑。

    不知是哪個頑皮的煞星，竟在雪團子里包藏了一塊不大不小的石子，砸過去時也很恰巧鑿到了紀殊額角，霎時便從傷處淌下了幾點猩紅的血。藍橋見了，憤怒地卷起衣袖，便像只兇猛的小豹子朝那群孩子撲去，幾個小少爺小公子從驚詫中回過神來，也不是好惹的，雖然不占理，卻也和她扭打成一團。

    奴才打主子可是大事，大人們知道了，自然少不了責罰，動私刑是常有的事?？闪私馔晔虑樵?，又念在是小孩子玩鬧，便只是罰藍橋給小主子們賠禮道歉，扣去半年俸例，到后廚刷了三個月的碗，此事就算了了。

    雖明面上如此，實則還要日日跟著老嬤嬤學(xué)規(guī)矩，背家仆訓(xùn)誡九十則，若有差池，還挨打手掌心。似乎也就是從那時起，藍橋仿佛一夜便從小姑娘長成了大人，話少了許多，做事也越發(fā)謹慎老成，讓人挑剔不出一二三的錯處來。

    虛虛實實間，紀殊朦朧聽見遠遠有人喚他的名字，可掙扎許久卻睜不開眼，神思如溺水般重重下沉，過了片刻又感覺像是漂到了不甚平靜的海面上，隨風浪起起伏伏，找不到上岸的船只。

    人定時分，入夜已深。平日里這個點，整座京城的老百姓差不多都該歇下了，可此時萬府東南一隅的院落依舊燈火通明。

    萬嵎將紀殊半抱在懷里，好讓孫大夫為其診脈。一眾丫頭仆從緊張地陳列在臥房的門外候著，生怕出了些什么差池，被二爺怪罪到頭上。

    孫大夫徐徐收回手，又輕輕撥開紀殊的眼睫，觀其瞳孔色態(tài)。許是動作讓紀殊有些不適，他在睡夢中難受地嚶嚀了一聲，下意識更往萬嵎懷中縮了縮，像是只受了重傷、靠本能尋求庇護的小鹿。萬嵎將人摟得更緊，心似挨了千刀萬仞一般，四面八方都密密匝匝地疼起來，便面色凝重地追問：“如何？”

    孫大夫捋捋胡子，不答反問留在臥房里幾個貼身伺候的丫鬟：“今日你們夫人何時醒的？何時睡的？都用了些什么？可有不適之征？”

    丫鬟頗有些緊張，磕磕絆絆地對答道：“前一夜睡得早，今晨夫人不到辰時便醒了，早膳只吃了半碗稀粥說沒胃口，就不吃了。之后夫人跟藍橋碧海jiejie說了些話，便獨自在書房里看、看書……午膳前我進去給夫人送藥，夫人應(yīng)是喝了藥不久便睡下了，午膳時也未起，我們都以為夫人是乏了，便沒有叫醒他，可，可到了用晚膳，夫人還是未醒，一直睡到現(xiàn)在……”

    “你們是怎么伺候人的？有事沒事都看不出來，差這點眼力見嗎？”萬嵎不耐地吼了一句，嚇得小丫鬟直打顫，說什么都唯唯諾諾地承應(yīng)著。萬嵎接而沉下氣來，又問孫大夫：“前些天來看還是好好的，沒什么大問題，怎么眼下……又突然這般？”

    “夫人身體并無大礙。”孫大夫笑了笑，站起身，一邊收拾醫(yī)箱一邊道：“只是孕中潮期到了。前一陣他真氣不足，因而只顯氣虛體熱征，常藥難醫(yī)；現(xiàn)下調(diào)理好了，氣血正行，故而潮期至矣?！?/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