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何以契闊
兩支箭的尾翎在風(fēng)中微顫著,穿過刀兵與長槊的冷光,在嘶喊與痛呼之中,箭簇相撞的聲音很輕。 唐制的箭顯然比吐蕃的稍強一些,在相撞之后未曾直直墜落,而是偏移了方向,斜向下而去,墜落的途中,便碰到了旁邊馬匹馬鞍的邊緣,彈射落下。 還沒有徹底落到地上,黎逢春又一次發(fā)起了沖鋒。 戰(zhàn)場情勢瞬息萬變,就仿佛天上的風(fēng)云一般,天光逐漸晦暗,不知從何處吹來了云,遮住烈陽,或許是從高原跋涉而來,堆積到了成都上方。 沈青折看了一眼天色,又將注意力放回到戰(zhàn)場上。 “吐蕃人的馬是從哪里來的?” 謝安思索著:“大概……是從河套而來?!?/br> 沈青折發(fā)現(xiàn)他與水師的張承照在某種程度上,是截然相反的。謝安聰明,但凡事愛說個模棱兩可,張承照認真,但往往喜歡鉆進牛角尖。 他指著那面紅色貔貅戲日旗——也就是云尚結(jié)贊的帥旗問道:“這個距離,是不是當日發(fā)箭的距離?” 謝安一怔,隨即道:“大概……” 沈青折點頭:“云尚結(jié)贊確實是謹慎?!?/br> 謝安不明白他為何如此說,只是揪心著戰(zhàn)局。城墻上視野開闊,然而現(xiàn)在只能看到一片混亂,兩軍幾乎交織到了一起,混戰(zhàn)為一團。 崔寧在重步方陣殺了數(shù)個來回,然而吐蕃兩翼的重步兵卻延展開來,有往內(nèi)合攏的趨勢,也就是說——將要把重新沖入方陣中的崔寧一眾包圍! 再往遠處看,則是泱泱的民夫隊伍,拉著各種攻城器械,儼然是要逐漸就位了。 幾個回合沖下來,饒是膂力過人的崔寧也有些不支。 崔寧看了眼自己身側(cè),跟上來的是時姓兄弟,面色依舊是沉肅的,也微微喘著,汗順著臉側(cè)滑下,手將韁繩一拽,拉著轡頭讓噴著響鼻的駿馬回身。 時旭東并不多言,只四下一看,說道:“要撤了?!?/br> 馬上的視野是要比步兵高的,因而能清楚地看清形勢。 吐蕃步兵圍勢已成,如再入陣中,便如泥牛入?!腿绗F(xiàn)在被圍在陣中團團不得出的幾騎人馬。 崔寧咬牙:“時兄弟,你所言不錯,然而……” 話音未落,竟是又一次催動馬匹,奮蹄向前。其后約剩了七成的騎兵毫不猶豫,也緊跟向前,再度迎向吐蕃的刀盾。 時旭東一怔,策馬趕上,只聽前方傳來崔寧大聲呼喊:“時兄弟!讓某再見識一下你的箭術(shù)——射旗!” 那個旗字幾乎是嘶吼出聲。 時旭東已然抽出硬弓,在高速移動的馬匹上崩緊弓弦。 風(fēng)向,陽光,喊殺聲中馬蹄揚起的塵土。 一切精妙的計算、精心選擇角度的方法,在這一次張弓之中都被摒棄了,時旭東幾乎是憑著本能——搭箭、瞄準、射擊。 于混戰(zhàn)的人馬之中,一支穿云之箭沖向帥旗。 巨大的沖力與慣性帶著箭矢,猛然楔入旗桿,直直將那展紅色貔貅戲日旗攔腰射斷—— 前面?zhèn)鱽泶迣幍睦事暣笮?,隨即高喊:“主帥已亡!” 將旗一倒,云尚結(jié)贊愕然回首,便聽得遙遙傳來宣告他死亡的高喊。 離得更近的時旭東:“……?” 還是用吐蕃語喊的? 此話一出,周圍的吐蕃人明顯動搖慌亂,吐蕃軍隊固然不以將領(lǐng)的個人魅力為成軍基礎(chǔ),但這是臨戰(zhàn)之際,戰(zhàn)時是需要一個領(lǐng)袖、一面旗幟的。 加之戰(zhàn)場混亂,步兵視野受限,連那些本該控制住軍列的吐蕃如本們也都不禁動搖。 時旭東張了張嘴,隨即閉上,只是略壓低身體隨崔寧前沖。 趁著吐蕃陣列心神搖晃之際,這隊精銳騎兵再一次鑿穿方陣,用沖勢卷著那落單的兩三騎人馬,匯入到戰(zhàn)場另一側(cè)的黎逢春部。 這一次的穿鑿,騎兵已是強弩之末,人馬俱疲,但造成的效果卻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成功。 長刀與馬槊使得步兵陣列進一步的動搖和渙散,甚至有丟盔卸甲跑出陣列之人,跑動之間,腰間掛著的唐軍頭顱滾到地上,骨碌碌滾了兩圈,又叫后面跟著跑走的人一腳踢遠。 直到匯入本部,時旭東還在在想——老婆好像一直覺得崔寧是個二愣子來著……玩心理戰(zhàn)術(shù)玩得這樣好,哪里愣? 這是一個連鎖反應(yīng),潰逃的人越來越多,帥旗周圍能看清具體情況的軍士還好,離得越遠,越是心神晃動,逃之不及。如本們聲嘶力竭地呼喝、甚至揮舞長鞭想要驅(qū)趕他們回到戰(zhàn)場,但有些如本干脆帶著一個方陣跑路。 從上方看,就像是以倒塌的帥旗為圓心,往西擴散的圓一般。 但是這樣的態(tài)勢沒有持續(xù)多久,也不可能持續(xù)多久,云尚結(jié)贊陰沉著臉,竟是掏出了一個木質(zhì)的——喇叭? 隨著傳令層層下達,軍陣逐漸止住潰散的架勢,重新歸攏收編。 城墻上的激進粉頭謝安指著喇叭,義憤填膺:“他、他偷師!偷師!這云什么哥,豎子!小兒!” 如果謝安在現(xiàn)代,肯定要幫他的沈郎打侵權(quán)官司,把云尚結(jié)贊告到傾家蕩產(chǎn)。 沈青折無奈:“這東西沒什么技術(shù)含量,而且也不是我發(fā)明的。” 還有,這些人為什么一生氣起來就忘了云尚結(jié)贊叫什么? 這廂,黎逢春也已收攏了部隊,并沒有再度發(fā)起沖鋒的意圖,而是邊打邊退。 緩行了一段,試圖誘敵進入城樓弓弩射程之內(nèi),但云尚結(jié)贊滑不留手,并不上當,只是束馬呆在射程之外三丈遠處,一邊引弓來射。 無法,黎逢春只得下令,劃開每騎都有的兜囊,縱馬入城,兜囊內(nèi)的鐵蒺藜就拋灑在蹄后。 天光已經(jīng)不如午時亮了,天上又多堆積了一些云,低低垂著,幾乎挨著了遠山的山頂。 城壕吊橋吊起之后,吐蕃才又動了。這次是來擔(dān)土填壕,烏泱泱的人,嘈雜著涌向羊馬墻。 “沈郎,炮車已經(jīng)就位了?!?/br> 沈青折不回頭,徑直道:“不急。” 謝安心里卻是有些著急的:“那要發(fā)箭嗎?若是叫他們填好壕溝,跨過——” 沈青折這才回頭,看著他:“謝子安,你看看下面,看看那些人。” 謝安按住自己的慌亂,凝神去看。 那烏泱泱的人,卻不是吐蕃兵,而是民夫和仆從兵,有些明顯是唐人打扮,穿著圓領(lǐng)布袍或是臟兮兮的短褐,戴著幞頭。 謝安看見一個連幞頭都沒有的干瘦民夫,露著花白頭發(fā),在兵士的驅(qū)趕下,佝僂著身子,挑著兩擔(dān)土。 他將土往壕溝里一倒后,像是撿回了一條命一般長長松了一口氣,又因為動作遲緩,被吐蕃兵抽了一鞭,竟是登時倒在地上,抽搐兩下,不再動了。 他的身體被吐蕃兵一腳踢到了壕溝里,用身體填了壕溝。 后來的人神色麻木,仿佛看不見那是一具尸體一般,徑直將土倒在了他的身上。 竟也算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入土為安了。 沈青折很輕地嘆了口氣:“本來應(yīng)該是箭矢齊射,叫他們連填壕都無法填??赡愀嬖V我,那樣做和吐蕃兵有什么區(qū)別?” 慈不掌兵,義不掌財,自然是說得容易。但無論如何,有些事是可為的,有些事是不可為。 沈郎說他是為了當官,為了當大官才留下來。但是謝安覺得,那只是他隨便一說罷了。 沈青折和他們都不一樣。 只是一種模模糊糊的感覺,謝安說不清楚到底是哪里不一樣,只是覺得,沈青折有著更高的追求……是一種超越了功名利祿的追求。 謝安正出神間,眼角余光出現(xiàn)了一道人影,是那個神弓手。 好像是沈郎的好友……抵足而眠的那種好友。 他看見沈郎的嘴角不自覺帶了點笑,心里忽然有些不舒服,有些發(fā)酸發(fā)澀。 謝安皺著眉頭,出于禮貌,跟時旭東行了個叉手禮。 他依舊是一張沒什么表情的臉,也禮貌回禮。 時旭東把兜鍪取下,里面的頭發(fā)濕了大半,沈青折看著:“你的丸子頭扎得挺好?!?/br> 時旭東眼里帶笑:“是,就是勒頭皮,這樣行馬才不會散?!?/br> 他有些疲憊,但看著沈青折的時候神色很溫和。 “青折,”他邀功一樣說,“帥旗是我射斷的,崔寧可以作證。再記一筆?” 沈青折:“……” 他前幾天病了,時旭東也不好再折騰,這幾天都是記賬的。 日后要在床上一一償還。 謝安在旁邊問:“記什么?” “欠他的賬?!?/br> 謝安微微睜大眼睛,似懂非懂。這時崔寧剛好也上來城墻:“都在,正好,剛剛拿了幾個餅。” 他把一個干凈褡褳打開,里面堆滿了胡餅,胡餅從側(cè)面片開,里面夾了滿滿的rou餡,醬汁豐厚,沁出一些到餅皮上,散著勾人的香氣。 特制版的唐朝rou夾饃。 “時兄弟說他在西軍是這樣吃的,管飽,有時候得再配上酪漿,那就是沈郎喜歡的吃法?!?/br> rou夾饃配奶茶。 沈青折的喜歡,特指套餐中的奶茶。 他拿了兩個胡餅,分給時旭東一個。 謝安看沈青折拿了,猶豫著也拿了一個,卻一時不敢吃:“這是什么rou?看著不像是羊。” 沈青折咽下去,才道:“豬rou。” 激進粉頭謝安大驚,半晌,幾乎不能成語:“沈郎……現(xiàn)在……還不至于此……” 成都府的物資還沒有匱乏到這個地步吧,都吃豬rou了——對于唐朝土著來說,吃豬rou不啻于一種刑罰。 崔寧也是一驚:“豬rou???怎么做的,還挺好吃?” “不知道什么rou你都敢吃?”沈青折笑了下,愈發(fā)覺得他二愣子了。 “某什么rou沒吃過,”崔寧一笑,“有的rou吃就不錯了?!?/br> “什么味道,這么香,”黎逢春也跟著上來,徑直從崔寧的褡褳里明搶了兩個,“歸我了?!?/br> 崔寧:“哎!” 黎逢春拍了一下他:“不錯,今日穿鑿軍陣,記你一大功!” 崔寧:“我倆平級!” 沈青折咳咳咳,咳完了,又笑道:“他總覺得自己是節(jié)度使。” 黎逢春也是朗聲大笑:“沈郎,承你吉言,這個吐蕃羈縻州的節(jié)度,我是當定了!” 他說著,又看向時旭東。他就在沈青折側(cè)后半步,儼然是保護者的姿態(tài)。 “時兄弟還沒有軍職吧?” 這幾天,時旭東基本上是哪里需要往哪兒搬的 沈青折咳了一聲:“重新介紹一下,這是我的私人雇傭兵?!?/br> 時旭東扭頭看他,咂摸了一遍“私人”這兩個字,自動忽略“雇傭”那兩個字。 黎逢春又遇到了這種……從沈青折嘴里吐出的奇怪詞匯:“雇傭……兵?” 時旭東言之鑿鑿:“我歸沈郎所有?!?/br> 沈青折牙酸,伸出手去,發(fā)現(xiàn)唐甲是全方位防御,都沒有可以下手擰他一把的地方。 時旭東被他摸得發(fā)癢,反手抓住他的手臂,能摸到衣料下面的釧環(huán)。 何以致契闊?繞腕雙跳脫。 跳脫,也就是釧環(huán)的別名。 釧環(huán)是一圈一圈螺旋狀的,攀附在他白皙的手臂上,很漂亮,也更溫和。不像是手銬那樣,只是把人拴住,禁錮意味大于愛意。 黎逢春一時怔愣,沒注意他倆的小動作:“竟是奴籍么……” “也不是,算是軍籍。”因為時小茶是軍籍。 沈青折無奈:“雇傭,就是,我出錢他出力。” 黎逢春明白了,點頭,指著下面,終于回到了正題,正色道:“壕溝要填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