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風(fēng)助雨勢
風(fēng)卷云至,堆疊到成都上空,空氣里的水汽似乎也逐漸充沛起來。那些吐蕃的仆從兵也如同地上的黑色云團,被驅(qū)趕著,卷積著向著城墻涌來。 但是這黑色的云,竟然像是被這道不高的羊馬墻吸收了一般——凡是越過羊馬墻的,竟沒有一個打轉(zhuǎn)回程。 遠遠觀望著進攻態(tài)勢的云尚結(jié)贊居然笑了一聲:“竟是如此……” 與此同時,城墻上也有人說出了差不多的話。 “原來如此!” 崔寧看著那些吐蕃仆從兵越過羊馬墻,而后跌入到剛剛開掘的一道壕溝之中,暴露在弩箭的射程之下,甚至有些在跌落時被溝底削尖的木刺洞穿,鮮血潑灑了一地。那些驚懼的仆從兵想要返回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剛剛輕松越過的羊馬墻變得高不可攀了。 ——內(nèi)外高差不同,非常簡單卻有效的方式。 甚至因為時間所限,有些壕溝還未完全挖好,只是一個淺淺的斜坡罷了,卻仍然奏效。 果真是狡猾。 崔寧不自覺地喃喃出聲。沈青折轉(zhuǎn)頭道: “我這也只是拾人牙慧,大約是陳規(guī)吧,或許在他之前還有人先用過這樣的方式?!?/br> 被他聽見,崔寧也不覺尷尬,反而一拱手問:“敢問沈郎,這陳規(guī)是誰?” ——還要再過三個世紀才出生的守城名將。 沈青折只說:“宋朝,密州人士?!?/br> 唐朝人崔寧自動理解為了南朝宋,苦苦思索,也沒有想起來這號人物,只能說了句:“善戰(zhàn)者無赫赫之功,沈郎也當真是博聞強識?!?/br> 沈青折頓了頓:“崔都頭最近說話有文化了不少?!?/br> 什么叫有文化? 崔寧又懵了,只愣愣答道:“薛姑娘臨走前,說讓我多看點兒書?!?/br> 沈青折看著他:“那你和那個富春坊的夫人怎么樣了?她拿你當外室養(yǎng)?” 崔寧不知他為何忽然過問這個,臉上漲紅,四下一看——那時姓兄弟被支使去那邊尋找什么“射擊角度”了,正在十幾步外,搭著眼看著城下;黎逢春自去了北面城墻組織局面,謝安則策馬去東門,與張承照一同守著東側(cè)。 只有他們二人在此。 他向著沈青折挪了幾步,壓了聲音說:“被杜夫人的丈夫知曉了,要來打我……她的丈夫叫杜沖,也是軍中人,比我低兩階……” 沈青折面色毫無波瀾,內(nèi)心已經(jīng)牢牢記住,晚上就把這個八卦講給時旭東聽。 “那尊夫人……?” “哎!”崔寧聲音壓得更低了,湊近了一些,似乎生怕被別人聽見,“夫人她……脾氣不大好,年前還跟我鬧合離呢:” 沈青折嚴肅點點頭,決定如果崔寧的夫人愿意合離自己立刻就批準。 正要再問問他和錦官坊的歌女,就被人從背后拉了一下。 時旭東扶著他的腰,把快要黏到一起的兩個人撕開。他看了崔寧一眼,面色平靜,但沈青折莫名覺得他有些……生氣? 生什么氣? 他也沒看自己一眼,沉默著,又站回到原位上,繼續(xù)充任狙擊手的古代平替版了。 崔寧卻是往后退了半步,險些撞到旁邊的兵士。 這眼神怎么跟杜沖看自己的眼神那么像,呃…… 說話的這短短功夫,羊馬墻那處的局勢卻發(fā)生了變化——原本用來破開城門的沖車,竟然被云尚結(jié)贊用來攻克羊馬墻。 羊馬墻的作用,本就只是圈出一塊城外放置牲畜的地方,并非專門御敵。所以墻并不高,甚至在修筑時連地基都不會打,遠不如城墻牢固,厚度也有限。 吐蕃此時的沖車還是較為簡易的,只是用繩索鐵鏈以及木頭做成A型懸吊系統(tǒng),并在前方上方都加了木板,以防弓矢。 沈青折知道這種沖車后來的演化方向,就是朝著龜殼流不斷進發(fā),防御點點滿。僅僅是前方和上方木板還不足夠,還會使用四面擋板,上面披上防火的生獸皮。 等等……防火…… 兩層樓高的沖車被運到羊馬墻邊,五六個士兵合力將兩人合抱的槌頭向后抬起,猛喝一聲,往前猛推。 攻城槌頭部包鐵,宛如一記重拳,猛地砸在羊馬墻的腰腹部,那夯土的薄弱墻垣應(yīng)聲坍圮。 在那處城墻另一側(cè),還有一些仆從兵,正踩著壕溝里的尸體,奮力攀爬著羊馬墻。有更聰明的還背著別人的尸首——不是為了帶回去安葬,熱衷于天葬的吐蕃人沒有入土為安的理念——而是為了防止箭矢。 他們只覺得越來越抓不住城墻邊緣,眼前的城墻在巨響后,向著他們傾倒壓來! 墻塌了! 重甲的吐蕃兵順著小小的缺口蜂擁而入,毫不在意自己踩著的是同族的尸首。率先搶入的多吉旺堆舉著盾,奔向似乎近在咫尺的城墻—— “鐺——” 唐人的環(huán)首刀與吐蕃人的鑲鐵藤編盾相撞,發(fā)出尖銳的金屬聲響。 羊馬墻與城墻之間,近身戰(zhàn)一觸即發(fā)。 這是在城墻之前的最后一道防線。 多吉旺堆看著面前同樣披甲執(zhí)銳的唐朝士兵,血性被激,大喝了一聲,揮起刀沖向前去。那唐朝士兵也絲毫不懼,提著環(huán)首刀,與之正面相撞。 沒有任何的花招,只是力量與力量的角逐。 環(huán)首刀光芒幽藍,吐蕃古司刀背厚重,角力間,發(fā)出尖銳的金屬刮擦聲。 高原人的身體素質(zhì)顯然果然,他用力得面目扭曲,將刀刃一點點壓向那唐人—— 壓過去!壓過去! 多吉旺堆死死咬著牙,看著面前唐軍同樣扭曲的面容,心中的喜悅越來越大。 就快了! 他似乎力有不支,手稍稍松懈,多吉旺堆自以為得到機會,立刻壓上前去。 對面唐軍的臉稍稍一偏,一支弩箭,擦著他的臉側(cè)飛過,登時釘在了多吉旺堆的額心! 多吉旺堆被一支不知從何而來的弩箭射得仰翻,登時倒在地上。 他眼里映著的,是成都上空堆積的,陰郁的層云。 與高原上的天相比,似乎太高也太遠了。 啪嗒。 一滴雨,落在古司長刀上,順著精煉直鋼滑下。而后是兩滴三滴,飄斜淅瀝,打濕了箭桿,沾著他眉心的鮮血,滑落下來。 積蓄了一個時辰的雨,終于落下。 沒有太多留意,這一組三人戰(zhàn)斗小隊很快投入下一次戰(zhàn)斗。 在羊馬墻之后,散布著許多這樣的小隊伍,宛如被撒在地上的鐵蒺藜,尖銳地楔入敵軍的傷口之中。 其實沈青折第一時間想到的是明朝戚繼光的鴛鴦陣,11人為一列,各自編配不同的武器,長短結(jié)合,攻守一體。 然而這樣的陣法更適合多山丘陵地區(qū)不說,且需要隊中的十一人彼此熟悉、同吃同住,才能發(fā)揮出最大的效能。 留給他的時間確實不夠了。 再三簡化,就變成了今天吐蕃兵所面對的陣勢——三人戰(zhàn)斗小組的模式,仍舊是各有分工,配備不同的制式武器,進攻、掩護、支援,宅內(nèi)突將、長行官健各帶一個戰(zhàn)斗小組行動。 前幾天城內(nèi)武擔山演練的時候,沈青折才一拍腦袋,終于想起來這個模式的熟悉感來自于哪里了……不就是三三制么…… 穿越了幾天,連老傳統(tǒng)都忘了。 如今實戰(zhàn)來看,就算磨合期短,清晰的戰(zhàn)斗理念仍然發(fā)揮了極大的效用。從各處城墻涌入的吐蕃兵被絞殺、或是失去戰(zhàn)斗能力、在唐朝士兵特地學(xué)的吐蕃話“繳槍不殺,優(yōu)待俘虜”中跪地投降。 唐朝士兵也不太理解,沈郎為什么要他們說“繳槍不殺”。這些人都沒帶槍,大多帶的是吐蕃的刀,還有些帶鐵鉤的,便讓不甚熟悉的唐軍很是吃了些苦頭,損失了不少人。 但是三人成組,每個人的角色是可替換的,一人倒下,還可以與其他損兵折將的隊伍重組、進而形成新的小隊。 形勢逐漸扭轉(zhuǎn),然而就在這個時候,沈青折聽到背后傳來急促的腳步。竟然是去而復(fù)返的謝安。 “沈郎,”謝安臉色卻顯得異常倉惶,“東面角樓,都虞侯……陳允言的手下杜沖,兵變了!” 逐漸細密的雨水里,沈青折深深吸了幾口氣,氣急反笑:“原來如此……我說怎么云尚結(jié)贊一點也不急?!?/br> 這一次進攻遠稱不上激烈,甚至沈青折也是有些疑惑的。 今日來不過千騎騎兵,還可以解釋為吐蕃以重步兵為主要戰(zhàn)力——可這樣看去,重步兵的數(shù)量只與騎兵堪堪相當。 占據(jù)多數(shù)的,竟然是仆從兵和民夫。 吐蕃兵去了哪里? 現(xiàn)在答案務(wù)必明顯了,西面只是佯攻,東面才是云尚結(jié)贊要取的薄弱之處。 說起來,張承照今日也未曾來報告,許是在東面、甚至南面都陷入了苦戰(zhàn)。 城外,云尚結(jié)贊望著面前的成都城,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大:“當日取維州,便如探囊取物。如今看來,成都府也不過如此?!?/br> “杜沖”也在馬背上觀望著,面色不變。 云尚結(jié)贊對身側(cè)人說道:“或許我該叫你一聲都虞候?” 冒充杜沖身份出城,叛了吐蕃的陳允言面色如常:“此戰(zhàn)后,想必元帥可以兌現(xiàn)承諾?!?/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