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劍閣崢嶸(本卷完)
“快跑啊!” 轟然的爆炸之聲震徹山谷,一時之間,山石崩裂,煙塵四起,論頰熱的大喊根本沒有傳出,他被旁邊的親隨撲在地上,牢牢護(hù)住。 轟然坍圮的山石聲后,只寂靜了片刻,喊叫聲交替響起。 “地動了——地動了!” “殺啊——” “元帥!” “都隨我沖!” “救人!救人!” “崔都頭!” 到處是不明意義的嘶吼,唐話與吐蕃話混雜在一處,在整片狹窄山谷里回蕩疊加,仿佛是不斷卷入周遭聲音的漩渦。 任何一方都沒有辦法組織起有效攻擊,這種情況下,成片成面的集團(tuán)作戰(zhàn)不再現(xiàn)實,殺紅了眼的兩邊被突變的形式攪拌在了一起。 論頰熱好不容易被扶起來,兜鍪不知掉到了何處,露出他一頭花白干枯的頭發(fā),他對著面前的戰(zhàn)局漩渦,連一個指令都發(fā)不出來。 亮光一閃,論頰熱被晃得閉了一下眼。 只是這一下。 箭矢破空的聲音隱匿在亂局之中,瞬息而至,就在強(qiáng)光消失的下一秒,補(bǔ)上了空位,到了他的眼前一尺處。 下一秒。 論頰熱甚至來不及回憶他崢嶸的一生,幼時是如何用烏朵驅(qū)趕牛羊,長大后又如何在戰(zhàn)場上用烏朵收割敵人的頭顱;他來不及想起自己發(fā)跡,如何在隴右站穩(wěn)腳跟,如何靠著搶掠積累數(shù)量驚人的,財富;甚至來不及想起許久之前,他是懷著什么樣的惡念侵犯了自己的女兒,又將之剝皮做成唐卡。 這只是一秒而已。 再下一秒,旁邊攙扶著他的東本才摸著自己臉側(cè)飛濺上的血液,毫無意義地從喉嚨里發(fā)出“嗬”“嗬”聲響。 箭矢貫穿入他的右眼窩,從后腦貫出。 “偏了點兒?!?/br> 時旭東放下弓,躞蹀上掛著一面小小的銅鏡。 剛剛正是用這面銅鏡折射的太陽光,晃了論頰熱的眼睛。 因為突如其來的爆炸,因為主帥的死亡,這場在劍門關(guān)爆發(fā)的戰(zhàn)役僅僅持續(xù)了一個早晨,很快走向了寂靜與終結(jié)。 勝負(fù)已分。 巳時三刻,沈青折登上了劍門關(guān)樓。 在崇山之間,在關(guān)隘之中,在飛檐三重的劍門關(guān)關(guān)樓前,擺開了一場特殊的筵席。 沒有什么美食,隨軍的干糧,一些繳獲的油茶,不多的酒,然而大獲全勝之后,似乎這些粗陋的飯食也變得格外美味起來。 沈青折坐在上首,看著這關(guān)隘之中滿滿當(dāng)當(dāng)擠著的人,舉著手中粗陋的酒囊。 到了此時此刻,他想說的有太多了。百感交集。 沈青折想了許久,終于開了口,卻是問崔寧。 “不知都頭當(dāng)日初次見我,觀感如何?!?/br> 崔寧徑直道:“嚇人得很!” 周圍有些忍不住的笑聲,沈青折也跟著笑了笑,繼續(xù)問道: “那時成都是如何光景,都頭可還記得?” 不過三月有余,如今回想起來,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崔寧也是感慨萬千,叉手一禮:“當(dāng)日吐蕃連陷州、縣,刺史棄城走,士民竄匿山谷。沈節(jié)度……沈延贊竄逃回鄉(xiāng),城內(nèi)人心惶惶,閉門不出,州縣凋敝……” 沈青折點頭:“如今呢?” “如今,”崔寧胡子下面的笑容掩蓋不住,“首惡伏誅,南詔退兵,就連這論夾子都被生擒……” “三年前維州如何?” “落入賊寇之手,血流漂櫓,”崔寧不需他繼續(xù)問了,接著道,“如今也已克復(fù)?!?/br> “若無我,便無今日局面,對么?” “對?!?/br> “此戰(zhàn)是我首功,是也不是?” 原是要說這個么?這有何好說的,上下內(nèi)外,對此還有疑議嗎? 崔寧疑惑不解,當(dāng)即道:“除卻沈郎,可還有第二人?” 沈青折看著他:“那便是我首功?!?/br> “是?!?/br> 沈青折看著他,笑了下。 他站起身,看著這雄踞一方的劍門關(guān),身前身后,無數(shù)鮮血拋灑的劍門關(guān),姜維的傷心地,他們的勝利場。 崢嶸崔嵬,一夫當(dāng)關(guān),萬夫莫開。 他立身之戰(zhàn)的終點。 “此戰(zhàn)之功,并不在我。”沈青折的聲音很平靜。 崔寧驚愕:“沈郎?” “你們都說我是菩薩,是來救苦救難,是來普度眾生,”沈青折頓了頓,難得用了極為直白粗俗的話語,“我是個屁的菩薩——蔣四朗!” 那面目普通的漢子從人群里出來,一下?lián)湓诘厣?,下拜叩首?/br> 那冷淡的聲音從上面響起,仿佛遙隔云端:“扶他起來,不必拜?!?/br> 蔣四朗惶恐抬頭,卻見劍門關(guān)關(guān)樓前,沈青折俯瞰著他:“你妻女無事,不是因為我救了她們,而是她們聰明,見勢不對,便躲在鄉(xiāng)鄰家中,閂好門窗避禍。這其中我有哪怕出一份力么?” 蔣四朗剛要開口,那沈郎卻又自顧自說了下去:“既然說到這里,我便從頭講起,第一次云尚結(jié)贊兵臨城下,是時都頭的兩箭,將對方逼退,后面若非張承照的水師,夜襲如何得勝?就連這水路夜襲的法子,也并非我所想,而是時都頭所言。” “成都之役,功在時都頭,功在張承照,功在黎逢春崔寧,在運糧而來的李刺史,在悍不畏死的將士與城內(nèi)支援城防的男女老幼!” 時旭東皺著眉往前挪了一步,被沈青折擋了回去,繼續(xù)道: “崔都頭,你收復(fù)蜀州全境,我哪一次不是叫你便宜行事,是你驍勇善戰(zhàn),才打下了蜀州,逼退了盤踞吐蕃?!?/br> “黎遇,若當(dāng)日沒有你耶耶在北牽制云尚結(jié)贊與貢布卓,崔都頭也不會如此順利。黎都頭在新繁戰(zhàn)死,難道不能稱首功?” “南詔退兵——這件事便更明晰了,必然是薛姑娘首功。是她在南詔上下疏通斡旋,我給了什么,一個所謂外交官的名頭而已?!?/br> “還有維州,”沈青折頓了頓,“維州一戰(zhàn),我知道你們中間傳得天花亂墜,好似你們不是當(dāng)日親歷一般。難道你們沒有功嗎?” “就說今日,你們以為這火藥又是我拿出來的神兵利器?不是,這是長安援軍留下之物?!?/br> “今天我便要告訴你們,我不是天上的神仙,從來都不是,我也不能救所有人,從來沒有救世主,能救你們的,從來都是——也只能是你們自己!” 沈青折似乎是著了風(fēng),說完這句,猛烈咳嗽起來。 好不容易平復(fù),他舉起手中的酒囊,傾倒在了地上,聲音有些沙?。?/br> “此酒,不祭天地鬼神,祭此戰(zhàn)所有亡魂,尚饗?!?/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