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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 “唯獨這一事,不可?!?/br> 夜色漸深,郊外的這片繁林素來人跡罕至,這一入夜,更是暗得伸手不見五指。 然而今夜卻是有些不同。 后山包處,突然燃起了一團明火。 濃煙滾滾而上,似乎是在燃燒著些什么東西,再仔細一看,似乎是些小孩子的衣裳玩物,林林總總,花花綠綠。 夜黑孤月,跳動的焰火映亮了對面男人英俊的臉,許是因為情景的緣故,襯得男人周身寂寥,像是要融入夜色中一般。 樓燁垂著眼簾,面上沒有一絲多余的表情,他靜靜地看著面前的這堆火,待那里頭的東西燒得差不多了,才將手中捏著的最后一雙小虎鞋扔了進去。 他的第一個孩子,他甚至連那孩子是男孩還是女孩都不知道…… 火勢因為新加入的東西,被蓋弱了一些,片刻后反將其化作燃料,充實著自己。 火焰一層層高,然而后續(xù)沒了新物加入容其燃燒,漸漸地也敗陣了下來,最后,幾簇火苗不甘心地蹦跶幾下,終是被滅了。 林中又恢復(fù)了黑暗。 “小家伙,莫要怪你爹爹,……是父親不好,沒給你爹爹足夠的安全感,你心中若有怨,便來找父親,父親都依你……” 最后一聲話飄散在林間。 夜風(fēng)穿林而過,地上的落葉碎土被卷了起來,那堆被燃燒后留下的灰燼亦隨風(fēng)散在了空中。 *** 后來衛(wèi)綰養(yǎng)好了身體,被送回樓燁那里的當(dāng)晚,樓燁便早早將門關(guān)了,而后拉出縮在床里頭的人,一言不發(fā)地將人欺負地眼淚直掉、滿床亂爬。 樓燁有心讓衛(wèi)綰再懷上一個孩子,但衛(wèi)綰雖然是坤澤,本身體質(zhì)卻有些特殊,不似其他坤澤那般容易受孕,又經(jīng)歷了那次的小產(chǎn),到底還是傷了身體,此后肚子也再沒有過動靜。 一晃,盛夏而至。 衛(wèi)綰自小產(chǎn)后,話便很少了,又總喜歡一個人待著。祁鈺怕他亂想,便時常將他帶出來散散心。 后來偶然在好友那里得了一只白貓,他瞧著好看,便送給了衛(wèi)綰,好讓他分散些注意力。 這日,祁鈺照常帶著衛(wèi)綰出來散心。 兩人坐在馬車?yán)铮l(wèi)綰抱著白貓,以手作梳,一下下地給白貓順毛。 少年清秀,白貓靈動,若是忽視那少年眉間的沉默郁郁之色,當(dāng)真是一副賞心悅目的美景。 “怎的?出來還是這般郁郁寡歡?”祁鈺碰了碰衛(wèi)綰的臉,有心逗他。 衛(wèi)綰面上沒什么反應(yīng),只是用手拂開了祁鈺的觸碰。 祁鈺看著他,嘆了一口氣,“還是為那孩子傷心?慧善大師已為那孩子做法,如今那孩子想必已經(jīng)入了輪回……” “不是?!毙l(wèi)綰打斷祁鈺。 祁鈺有些詫異,“那是為什么?” 衛(wèi)綰梳毛的動作停了下來,他抬眼,看著祁鈺。 后者表情溫和,桃花眼中是熟悉的笑意。 這人總是這樣,無論是在與他“撕破臉皮”之前,還是之后,都是這樣一副隨和的模樣,處驚不變,游刃有余,仿佛事事盡在掌控之中。 這張臉這樣熟悉,很多次入睡前與醒來都是看著這樣一張臉。衛(wèi)綰想,即便是閉著眼,他也能勾勒出這人的模樣。 這人脾氣也很好,記憶中只有一次對他動過火,并且這人動起火來也不會像樓燁那般在床上逼迫他。 仔細想想與這人的相處,對方似乎總是承擔(dān)著一個兄長的身份,包容、開導(dǎo)、安撫他。 也不可否認,他依賴過這個人,現(xiàn)在依舊依賴。 可是他仍然覺得很痛苦。 看著這個人,同這個人共處,都讓他覺得痛苦。 衛(wèi)綰道:“你當(dāng)初……接近我,也只是為你乏味的上京生活添一點樂趣,是嗎?” 祁鈺愣了一下,笑道:“怎么突然這樣問?” “放過我,行嗎?”衛(wèi)綰面上沒了強撐的平靜,他痛苦道。 祁鈺收斂了面上的笑意,他走過來,想像往常一樣將衛(wèi)綰抱在懷中,然而這一次卻遭到了衛(wèi)綰的抗拒。 祁鈺沒有強求,他收了手,坐在衛(wèi)綰對面,“怎么了,誰同你亂嚼舌根了?” “沒有,”衛(wèi)綰搖頭,眼淚不禁泛了出來,“只是我……好累,我覺得好痛苦……” 一直緊繃著的那根弦,在這一刻毫無征兆地斷了,衛(wèi)綰控制不住地落淚。 這一年來的種種,他覺得荒誕,卻又無能為力。 如果他有之遠的魄力,他也可一把火將這一切都燒了,就此解決痛苦,可是他沒有。 他膽怯,縱使事事不如意,他依舊是想要活著。 衛(wèi)綰眉宇間漸漸浮現(xiàn)出痛苦的神色。 可惜祁鈺看不懂,或者說,不愿意去懂。 他只是照舊掛著溫和的表情,給衛(wèi)綰擦著眼淚,“怎么了?怎么突然哭了?” 又是這樣,總是這樣。 好像他說的所有都是不值一提的,他的痛苦都是庸人自擾。 衛(wèi)綰眼角劃下了一滴淚。 祁鈺嘆了一口氣,掀開簾子,道:“綰綰,你看,這街上熙熙攘攘,行人無數(shù),你猜他們有幾人是不累的呢?那些小販——” 祁鈺指著街上叫喚的小販,“他們?yōu)樯嫳疾ǎ觳涣辆偷帽持切┪锛泶私匈u,綰綰覺得累,覺得痛苦,可是他們似乎連喊累和痛苦的時間都沒有……” “人活一世,便是來歷劫難的,這世間總沒有十全十美的事,便是今上,也難以說自己沒有痛苦,”祁鈺微笑著道,“綰綰當(dāng)初在國子監(jiān)任職,被同僚排擠陷害,最后被推出去背了黑鍋,革了職,不是也覺得痛苦嗎?” 不對…… 衛(wèi)綰含著淚搖頭。 他不否認眾生皆苦,可承認祁鈺這番話,他的痛苦就不存在了嗎? 更何況,痛苦難道是可以這樣比較的嗎? 只是因為他所受的痛苦非生計之苦,他的痛苦就是微不足道的,他的難受就可忽略不計嗎? 衛(wèi)綰不知道。 可是他按照祁鈺的說法,也勸慰不了自己。 “如今綰綰不必再面對這些,有我與樓燁為你擋著,這樣不好嗎?只是——需要綰綰給出一點小小的酬勞作為補償?!?/br> 祁鈺坐了過來,將衛(wèi)綰抱在懷里,他逗了逗衛(wèi)綰懷中窩著的貓,“便如這白貓,這世上流浪貓兒千千萬萬,去年大雪,凍死餓死,沒能挨過去的貓兒不知多少,可它,卻不必為這些憂慮,饞了便有口糧遞到嘴邊,冷了便有暖被讓它窩著,只要它待在鎮(zhèn)北侯府,它可一直無慮到晚年?!?/br> 白貓許是被祁鈺弄得舒服了,懶懶地瞇起了眼睛。 祁鈺笑了笑,“你看,它這樣不也活得開心嗎?綰綰覺得累,只是還沒有走出失去那孩子的痛苦,加之整日胡思亂想,思慮過重?!?/br> 不是,他覺得累和痛苦,不單單是因為那孩子的事…… 就說這白貓,祁鈺怎么知道這樣的日子便是它最喜歡的呢?它在被送入各位貴人府中,以供取悅之前,有選擇的權(quán)力嗎? 并且他們給予貓兒的一切,不是也有條件的嗎?倘若這白貓生得不漂亮,祁鈺還會要它嗎? 祁鈺握住衛(wèi)綰的手,示意他先聽自己說。 “綰綰可以什么都不想的,”祁鈺語氣溫和,不緊不慢道,“與其胡思亂想,鉆牛角尖,不如順其自然,聽我們的安排便好,畢竟無論怎么樣,我與樓燁總歸不會害你的,不是嗎?” “不過整日待在府中,也確實是會憋得慌,綰綰有什么喜歡做的事情嗎?”祁鈺繼續(xù)道,“一個人的時候,總要去尋些好玩的,填補一下清閑日子,才不至于叫自己清閑得只能胡思亂想?!?/br> “……一如你被困在京中為質(zhì),尋我樂子一般么?”衛(wèi)綰沙啞開口道。 可是他是個人啊,不是物件,也不是樂子,他禁不起他們這樣的玩弄…… 祁鈺表情頓了一下,隨后又笑了起來,“綰綰如今越發(fā)地伶牙俐齒了,我都說不過綰綰了呢?!?/br> 衛(wèi)綰固執(zhí)地看著他,“我不要這些,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們放我走,往后無論是苦是累,我都不后悔。” 他不是白貓,也不想做白貓。 什么都不要想,什么都聽從他們的,那不就是變相的妥協(xié)了嗎? 可是,他讀了那么多年的圣賢書,最后學(xué)到的便是妥協(xié),便是像菟絲花一樣依附于他人嗎? 假若他今日退了步,萬事聽從他們的話,那么明日他是不是應(yīng)該患得患失,害怕他們什么時候?qū)λ麤]了興趣,后日是不是該折斷所剩無幾的尊嚴(yán),奴顏媚膝地討好他們,以換來他們繼續(xù)的庇佑? 他不要這樣! 祁鈺看著衛(wèi)綰,似乎是在思考答復(fù),久久沒有出聲。 過了一會兒,他身體放松,姿態(tài)慵懶地向后靠著軟枕,“那不如這樣吧,今夜我送你去樓燁那里,你若是能說服你三哥哥,我便也沒有異議,如何?” 衛(wèi)綰身體一僵。 祁鈺莞爾,正要開口,又聽衛(wèi)綰道:“可以不告訴他,只要你肯幫我離開……” 祁鈺失笑一聲,“可是綰綰啊,我本就不愿意你離開,更遑論幫你呢?” 衛(wèi)綰眼中的亮光迅速泯滅了,他推開祁鈺,不愿再求這人。 祁鈺從后頭抱住衛(wèi)綰,嘆了一口氣,“抱歉,綰綰,我私心亦是想讓你開心些的,你即便是想要天上的月亮,我亦會尋法子將它摘下來予你,可唯獨這一事,不可?!?/br> ——你只以為之前一次次的相遇是巧合,卻不知那是我的處心積慮。 我既然得到了,要再放手,無異于挖心剔骨。 可我這人生來愛惜自己,要我挖心剔骨,實在是不可能。 “綰綰,不要動不該動的念頭,畢竟……我也不想嚇到綰綰。”祁鈺最后道。 這之后,二人一路無話。 回去之后,衛(wèi)綰便將白貓還給了祁鈺。 人有七情六欲,生來如此,不可自控。 與一活物待得久了,自然會生出感情。 衛(wèi)綰不想做白貓,也不想白貓成為他的軟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