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隋恕去掃墓的那天，也是這樣一個陰沉的雨天。

    成排的墓碑佇立在幽幽的小雨里，純白的臺階上沒有一絲雜草。衣擺被吹起時，骨子都好似帶著生脆的透涼。

    但是被隋恕緊緊握住的手是溫?zé)岬?，兩個人頂著小雨肩并肩地向著亭子跑去，命運也好似被雨水短暫而難舍難分地糾黏在一起。在風(fēng)鈴和鳴里，在山林寂靜里。

    或許迷戀也是這樣一場霧雨。那個時候她默默許過一個愿，雖然他從來不知道。

    簡韶將紙條塞進口袋里，走出房門，站在屋檐下。抬起頭，密云似乎還泛著雨汽。

    但是她知道，今天沒有雨會再次落下了。

    佛寺佇立在半山腰，矮樹掩映，微露黃色的塔尖。焚香靜靜燃在寺前，旁邊的許愿樹上系著密密麻麻的紅飄帶。

    或許是陰天的緣故，寺里并沒有人，呈現(xiàn)出一種枯山水般的寂寥、蕭條、與世隔絕。

    上山的路正好經(jīng)過隋平懷的墓碑，和邵方明的石碑齊平。

    往事歷歷在目。那個時候她站在他身邊，以他的女友的身份和他一起掃墓、參拜。她的心愿說出來大概會讓隋平懷覺得可笑吧，所以她只是在墓前默默地祈禱，希望隋恕順?biāo)彀部怠?/br>
    如今再一次路過，她猶豫再叁，還是敬重地拜了拜。

    她在心里默默地說，您留下來的書，我有好好保存、好好翻閱的。

    站起身，盯著墓上刻著的名字，她想起了離開實驗室那天，她問隋恕難道他就沒有一刻后悔過被他們這樣塑造嗎，隋恕以機械般漠然的側(cè)臉回答她——從未。

    簡韶慘笑一聲，或許一切在他們?yōu)樗迤綉褣吣沟哪翘毂阋亚娜粚懞昧?。他們的分歧是埋在深處的暗藤，重見天日的那刻，脆弱的地殼留下難以縫合的裂隙。

    當(dāng)她驚醒時，看到裂隙里滿是實驗室黑壓壓的殘墟。在他們之間還有一條微弱的聯(lián)結(jié)一息尚存，那是一條共生的生命線。

    廟屋之內(nèi)，煙霧繚繞，屋里依次供奉著大慈大悲的阿難尊者、釋迦摩尼佛、迦葉尊者。簡韶燃起叁炷香，默默地奉上。在供奉到迦葉尊者時，一只手從垂著的黃簾子后伸出來，幫她燃起燭芯。

    簡韶沉默地接過香，舉至額頭，叁拜過后用左手挨個插入香爐里。誰都沒有主動開口，直到她參拜完畢，依然沒有起身。

    兩個人隔著一層薄薄的垂簾，依稀能看到彼此，卻并不分明。低沉的聲音從簾后傳來：“抱歉，打擾你了?！?/br>
    簡韶掀起眼睫。

    送她離開時，他說過，不會有人來打擾她。

    簡韶的眼簾慢慢地落下了。他的聲音聽起來有種生疏的客氣，刺在她的心上，她艱澀的聲帶難以吐出任何的話語。

    鏤空的窗欞外天空低低地聳著，潮濡的氣息像極了那一天，但是她知道的，天氣預(yù)報說過今天只是陰天。

    簡韶一時出神，其實她不過是想過來看一看，他有沒有出事。

    簡韶聽到自己的聲音響在堂內(nèi)，陌生得讓她自己也認不出。她同樣客套地回答他：“沒有關(guān)系的。”

    簾子后面出現(xiàn)片刻的安靜。

    她突然想起來，其實他們之間一直是帶著些多余的客套的。她很少給他發(fā)消息，總是怕打擾他，偶爾給他回復(fù)，后面也帶一個微笑的表情?，F(xiàn)在想起來，或許他收到她的消息的感覺，和收到其他同事、同學(xué)的差不多吧。

    其實他們也有很融洽的好時光的。那時候他每天都待在家里，陪著她喂鳥，像開盲盒一樣打開一個個老匣子。她也陪著他寫敷衍母親的思想報告，看著他四處引經(jīng)據(jù)典，一本正經(jīng)地湊起一整篇的字數(shù)。原來隋恕也會像她一樣搞糊弄學(xué)。

    簾子后面又傳來他的聲音，大概是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太重太深了，他的聲音在她耳邊仿佛有失真的遙遠。好像經(jīng)過了機械的層層處理，從收音機里流出來，讓她一瞬間回到那個反復(fù)倒帶的夜晚。

    她的心不由自己地、沉沉地跳了一下。

    “你要照顧好自己，過正常的生活?！?/br>
    短促的話語在唇邊脫落，像做一場自由落體，砸在光潔的地板上：“你呢？”

    在話語剝離唇珠時，她便后悔了說這樣的話。

    檐角的水珠隨著慣性砸在翠綠的水泡里，發(fā)出咕嚕咕嚕的聲響時，簡韶殘忍地想，她有什么樣的立場問這樣的話呢？如同飛鳥劃過天空，沒有人能真正地在他眼里棲居。

    而他或許也沒有想到她會問這樣的問題。半晌，只是道：“我不會有事的?！?/br>
    隋恕的話鋒一轉(zhuǎn)，“倒是你那邊，近期或許有人會去拜訪。”

    簡韶盯著蒲團上的穗子，“我會看好小祈，不讓它隨便跑掉的。”

    她感到一道目光聚在她的頭頂，仿佛能把她盯穿：“你覺得我會擔(dān)心它么？”

    空氣發(fā)緊，簡韶抓著穗子的指節(jié)有些發(fā)白?！拔沂裁炊疾粫f的?！?/br>
    她指的實驗室的事情，如果安全部門上門調(diào)查，無論是為了小祈還是自己，她都不會說的。

    隋恕突然笑一聲，僵硬地移開了目光。

    兩個人之間的氣溫似乎降了幾度。

    他一直都是知道的，小祈很喜歡她，無論是誰想暗中對她做點什么，它都絕對不會讓她出事的。沒有人比他更清楚，難道不是么？不然他也不會在臨走之前，將它送回她身邊。

    在它還在她的肚子里時，他便會故意握住她放在他臉上的手，引得它劇烈地翻動。他有什么不知道的呢？

    “你就這么喜歡它么？”

    簡韶的眼眶瞬間酸澀，她水漉的眼睛填滿了他的視野根部，看起來有些茫然。

    她總是這樣子的人，好像很容易便能被傷害。但是她的敏感里總帶著一種特殊的鈍感，仿佛無論經(jīng)歷了多少次被刺痛的瞬間，永遠都像第一次碰到那樣，睜著迷茫而困惑的大眼睛，不安地?zé)o聲詢問著：怎么可以這樣做呢？為什么要這樣對待我呢？

    她似乎永遠也學(xué)不會熟練的精明。

    淚水將她的身體清洗得透明而純粹，他在這種悲哀的能力里看到了自己的臉，仿佛迷宮實驗里的蚯蚓，在經(jīng)受無數(shù)次電極的放電時，便會按照人類設(shè)計好的軌跡行走。

    靠近一個人，是會感覺到對方心中的世界的。一個人表現(xiàn)出來的行為就是其心中秩序的對應(yīng)。而她的世界像一只透明柔韌、有些理想化天真的泡泡，愛和憫然像空氣一樣成為非常容易的事情，里面甚至沒有憎恨，最負面的也不過是輕輕地逃開。他沒有生活在這種世界生活過，這樣的世界讓他困惑、奇怪、喜愛。

    隋恕的目光沉沉，像漆黑而沒有波瀾的幽潭。

    穗子在簡韶的手心被攥得發(fā)濕，她低聲解釋：“我虧欠它太多。”

    這樣的反應(yīng)在隋恕看來，是他的語氣太過重了，而簡韶的心卻滿是被珀爾修斯斬下首級的美杜莎。在雅典娜眼里，她犯了引誘波塞冬之罪。不知道她這樣和自己的小孩luanlun的人又會被定為什么樣的罪呢？

    一只文件袋從簾子里遞出來，簡韶抬起頭，聽到隋恕說：“這里是給它做的身份證件?！?/br>
    簡韶接過文件袋，抽出里面的材料，上面寫的兩個人的關(guān)系是堂姐弟。

    她的心里明了，他今天喊她過來，大概就是專程為了交給她這個的。簡韶并不太清楚他那邊到底出了什么問題，她只是知道了，小祈會在她這里暫時地待下去。

    “這段時間，就要麻煩你看管它了。一切需要，可以聯(lián)系翟毅采買——”

    簡韶很快地打斷了他：“這也是我的小孩，我會照顧好它的。”

    隋恕看著她，目光如古井無波。

    為了防止自己繼續(xù)消沉下去，問出那些不該問的話，簡韶起身，想要離開。

    跪坐太久的小腿一陣發(fā)麻，一只手突然伸出，扶住了微晃的她。

    簡韶的眼睫仿佛觸電般地顫抖，順著手臂，她看到了那張熟悉的臉龐。

    穿堂的風(fēng)微微掀起一些他的額發(fā)，露出他石岸般的眉弓與深邃的眼窩。

    很久之前，她執(zhí)著于在這里找到自己的身影。第一次在手術(shù)臺時，她執(zhí)著地盯著他的眼瞳，而第二次的她已經(jīng)昏迷不醒了，再也沒有力氣睜開眼瞼，看一看他從防護面罩里露出的眼。

    簡韶忽而感到了悲哀，直至這一刻，她都依然想問他一句：在他說終止妊娠的時候，是否想過一切努力都化為泡影？在他下決心要放棄往日種種時，是否有那么一絲毫的愛過她呢？

    飛蟲粘進石階旁的水泡里，隨著旋轉(zhuǎn)的波紋變成深綠色的一個小點。

    她漠然地想，多么可笑的女人啊。

    他或許也不再記得那叁片夾在她本子里的花瓣，她偷偷做成了永生花，永遠地保留在他送她的化妝盒最下面的隔層里。

    就像他不會拉開那層化妝盒一樣，她也沒有再問這樣幼稚的問題。

    “小心些?！彼逅〉却耐染忂^最初的麻感，慢慢地松開了她的胳膊。

    簡韶垂著眼睛，不再看他：“謝謝……我先回去了，小祈還在家里?！?/br>
    她轉(zhuǎn)過身，向外走去。這個時候，隋恕忽而在身后問她：“你沒有什么要和我說的嗎？”

    簡韶的腳步停住，她想起來，其實是有的，關(guān)于懷孕的……問題?？墒撬绾螁査?？

    度過了最初的茫然，她陷入更大的茫然里。

    男人的目光直直地落在她的身上：“比如——那通電話。”

    “你聽到了。”簡韶呢喃。

    “我聽到了你的留言?！蹦且宦暢槠?/br>
    隋恕道：“所以我希望和你見一面。”

    簡韶的目光頓了頓。

    她盯著手里的文件，其實他完全可以讓翟毅送過來的，或者直接郵寄。

    簡韶轉(zhuǎn)過身，看到他還站在原地靜靜注視著她?！拔覜]事的，”她說，“大概是按錯了號碼吧?！?/br>
    她還是把事情瞞下來了。

    簡韶想了想，迂回地問：“小祈現(xiàn)在屬于兒童期嗎？”

    隋恕看著她的眼睛：“理論上來講，是這樣的?！?/br>
    簡韶聽出他言語里的范圍，劃定得極為謹慎。

    “那它的性成熟期大概相當(dāng)于人類的多少歲呢？”她問。

    “動物的性成熟期是生殖器官發(fā)育完全，基本具備了正常的繁殖功能。不過人類的性成熟期包含得要更多，除了生理之外，還多了個體的性存在在社會化過程中的成熟。那么你將它視為動物還是人類呢？”隋恕沒有立馬回答她，而是反問她。

    簡韶被問的有些愣。在她的心中沒有那么多的概念，更多的是“小孩”，簡祈被她劃分為人和動物交界處的模糊概念。

    她的反應(yīng)在隋恕的預(yù)料里，他笑了笑，道：“不過你也可以兩者都不視為。你聽說過燈塔水母嗎？”

    “永生的水母？”

    “只是生殖的一種方式，它們會把自己轉(zhuǎn)化成水滴一樣的胞囊，然后轉(zhuǎn)化為水螅群，最后再度成為和原成年水母一樣DNA的新水母。而Q0113，你也可以將它大致視為這樣通過轉(zhuǎn)化細胞而不斷更新自己的物種，而不完全是傳統(tǒng)意義上哺乳動物的性交繁衍?！?/br>
    簡韶蹙眉，不過她還是抓到了重點：“所以它不能通過人類式的性交生殖，對嗎？”

    隋恕盯著她：“是的，它也從未有過任何后代。只要它滅絕了。它所代表的物種也會立馬滅絕?！?/br>
    聽到這里，簡韶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氣。難怪昨夜她想清理jingye，身體里什么都沒有。

    不過她的心底也隨之泛起異樣，它的射精活動是把自己弄進她的身體里，真的好奇怪……她算不算間接吃掉它了呢？

    在簡韶胡思亂想的時候，隋恕的手機震動了幾聲。屏幕上出現(xiàn)幾條消息，一部分來自于莊緯，另一條則是一張圖片，上面是馬再甫的背影。

    隋恕收起手機，對簡韶道：“走吧，我送你回去?！?/br>
    簡韶愣了愣，下意識說：“不用的，我自己可以回去的。”

    話音落下時，她看到對面的人用一雙她看不懂情緒的眼瞳直直地凝視著她。或許其中流轉(zhuǎn)的并不完全是受傷的情緒，而更為復(fù)雜、落索。

    隋恕就這樣看著她，用略低的聲線對她說：“我并不會對你做什么的。”

    他沒有想過要害她。

    “我不是這個意思……”簡韶搖搖頭，“你沒有送我的義務(wù)，不必再為我費事了?！?/br>
    隋恕的目光滑過她的眉骨、眼瞼、鼻尖，他的嘴唇微微動了動：“我從來沒說過要和你分手——”

    半晌，他微微嘆息，言語很克制：“我只是不想讓你再牽扯其中。”

    簡韶抬起頭，兩個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相接。

    陰云一層一層壓在天邊，她忽而感覺到悲傷從云隙里無可抑制地泄出來，為隋恕，也為自己。

    他終于想要教會她保護自己，可是她卻早已失去了置身事外的能力。

    ﹉

    簡韶的出租車駛過建平銀行后，在報亭處買東西的馬再甫也緩緩轉(zhuǎn)過頭，盯了簡韶離開的方向許久。

    他掀起眼皮，瞥了洋樓一眼，轉(zhuǎn)過頭買了一盒玉溪。

    馬再甫先用手揉捏了幾下卷紙，使煙絲活躍起來，才將過濾嘴端躉于打火機之上。這是他思考的習(xí)慣，在一線工作時便形成了，直至今日依然沒有什么改變。甚至抽的煙都是基層干警最愛抽的老玉溪。

    他不禁暗自嘲諷了一會兒自己的不入流。他像極了這包廉價又老土的煙，只會悶聲做事，又認死理。馬再甫無意識地撫摸著腿上的舊傷，咂著煙絲的味道，像在品嘗失敗的滋味。如今的他已經(jīng)嘗遍心酸痛楚，只想最后再為自己辦一件事情。

    他偏過身子和算賬的報亭老頭閑聊：“老板，這小樓不錯啊——幾幾年的房子？”

    老頭見怪不怪地往鏡片上哈口熱氣：“得民國時期了，喏，掛著私人住宅的牌子?！?/br>
    “我看剛剛出來的主人年紀不大，是個小姑娘?！?/br>
    “哦，你說小韶啊，她是這家的相好的。去年年底左右吧……搬進來的，挺文靜一個小姑娘，來我這兒買東西每回都喊我伯伯，可不像現(xiàn)在的小年輕，鼻子都長在天上，嘖嘖嘖……”

    “哦，那挺不錯嘛，”馬再甫吹出一圈灰白的煙圈，“老板，來瓶白的。這姑娘是不是還有個孩子？”

    老板從貨架上取下白酒，“十八塊五。是有個小孩，不過應(yīng)該不是她的吧。”

    “哦？”馬再甫追問，“怎么不是了？”

    老板笑起來：“那孩子看著得有八九歲了，她一個二十出頭的小姑娘，哪兒來這么大的孩子。我是老了，可不是糊涂了?！?/br>
    馬再甫掐著煙，跟著笑：“也是?！?/br>
    肅殺之冬，站不一會兒腳尖便好似結(jié)了冰。馬再甫跺跺腳，試圖回緩雙腳的僵硬。

    其實他之前從未將簡韶一并列入懷疑對象的。簡韶的履歷太單調(diào)、平平無奇。這樣的女孩扔進人海里，能瞬間抓出成百上千像到驚人的姑娘，所以一開始馬再甫的追查重點從未掃到她一星半點。

    直到他突然聽到簡韶暫時休學(xué)地消息，他破天荒地又翻了一遍她的檔案。

    八月底和隋恕相識，九月初確定關(guān)系，十二月同居，一月住院。四步簡單的軌跡，馬再甫看了整整一個晚上。第二天，他親自去學(xué)校調(diào)了簡韶在學(xué)校的檔。簡韶現(xiàn)有的GPA是3.6/4，而學(xué)校給出的延考、休學(xué)的理由是身體不適，馬再甫立馬聯(lián)想到十二月份，不少醫(yī)護人員頻繁出入馬南里。

    但是這一切和他溯源的信息完全不同——過往二十年，簡韶從未在醫(yī)院留下過手術(shù)記錄，更無未愈的舊疾。

    馬再甫幾乎是第一時間想到了懷孕的可能。雖然簡韶毫無懷孕的外觀跡象。

    不過他已經(jīng)可以隱隱地確定，簡韶和實驗有著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午夜夢回時，他甚至瘋魔地感受到了被愚弄的憤怒。惡劣地想這是不是又是隋恕的把戲，找一個完全看不出特別的女人做擋箭牌，讓他監(jiān)視劉安娜、監(jiān)聽莊緯、跑了一大圈，才發(fā)現(xiàn)最容易的突破口其實就在眼前。

    等他夢醒了便清醒了，他跑去跟上面打報告，請求對簡韶全面監(jiān)控。

    “那可是他們家的祖宅。”領(lǐng)導(dǎo)敲打他。那里可不是像實驗室一樣隨便可以搜查的。

    “我知道?！瘪R再甫用面皮扯出一個笑，他肯定地說：“會有人替我們試的。”他想起了那叁名“記者”，和他們背后的組織。

    馬再甫最后吸了一口悶煙，準(zhǔn)備離開馬南里。余光里，他感受到露臺反折過一絲碧光，他停住了腳步。

    男人從口袋里掏出鏡子，背對著小樓慢條斯理地修剪胡茬。

    鏡子里的景象慢慢地變了——那里逐漸浮現(xiàn)出一雙非人似獸的昳麗綠瞳，仿佛在海面窺得鯨魚浮起喚氣，馬再甫的手腕微微顫抖了一下。

    那道視線穿透了鏡片，像穿過魆黑的隧道，直直刺進他的眼膜里。馬再甫產(chǎn)生了一種錯覺，它早就看到他了——

    或許是不眨眼的時間太長，也或許是受了某種刺激，他的瞳孔本能地縮了一下，眼瞼滲出生理淚水。

    等他恢復(fù)、急急忙忙調(diào)整特質(zhì)鏡的焦距時，他發(fā)現(xiàn)一切都變了，鏡子里面空空蕩蕩。

    馬再甫猛地轉(zhuǎn)身，急迫地眺向窗子。他看到橫亙著繁復(fù)雕刻的窗臺上空空蕩蕩，只有一只驅(qū)邪鎮(zhèn)門的彩銅瑞獸擺在那里。

    他確信剛剛是有一個人在窗臺上的，他揉了揉眼，掏出了便攜式望遠鏡。

    庭院里的噴泉汩汩，折射出迷離的光斑，那只通體有著對比度極高的赭紅、墨綠、明黃的瑞獸，仿佛惡作劇般大模大樣地立著。

    它有著一對琉璃做成的透綠眼珠，在馬再甫的望遠鏡里留下一張嘲弄、輕蔑、似笑非笑的詭異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