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1日，多云。

    書記處召開了議事會，討論司海齊訪問結(jié)束及“清污”運動全面展開后中央的會議安排、文件安排和工作部署。

    混改中涉及民生民情的，特別是農(nóng)業(yè)方面的，隋正勛的筆桿子梁桐鄉(xiāng)希望由目前正在試點地區(qū)的負(fù)責(zé)人來做匯報。此舉的用意在于由地方領(lǐng)導(dǎo)親自講明試點中不合民情的問題，他們好順勢砍掉。

    梁桐鄉(xiāng)敢這么提就是因為最近老年人和莊稼人集體請愿一事已經(jīng)傳進(jìn)在座大部分領(lǐng)導(dǎo)的耳朵里，不過事情真正辦起來的時候有些變味，非試點地區(qū)的省廳級領(lǐng)導(dǎo)班子也被分批安排進(jìn)來了，到黨校學(xué)習(xí)混改的最新精神。

    無論是“混改”，還是“清污”，目前可以參照的就只有會議文件、講話、談話，以及白新波死之前出的一份農(nóng)業(yè)和養(yǎng)老方面的“試行”。沒有任何正式的法規(guī)，中央也沒有統(tǒng)一的定論。

    于是在社科院的經(jīng)濟(jì)改革座談會上，大部分受邀前往的地方領(lǐng)導(dǎo)都云云不知所云，發(fā)言時話說的非?；\統(tǒng)漂亮，看上去全都非常贊同改革推行到全國各個地區(qū)。

    令梁桐鄉(xiāng)意外的是，大部分學(xué)者竟都保持非一般的沉默，座席處彌漫著死一般的安靜。這和研究室每天出的情況簡報中所講的學(xué)者們憋足了勁、整日發(fā)表“資本主義風(fēng)氣的尖端言論”完全不同。

    他立馬明白了簡報里的言論不過是戴行沛為了在思想文化界展開清污運動絞盡腦汁搜集的輿論煙霧彈。

    頭頂?shù)陌谉艋卧谒男念^，令他的心臟仿若被一只無形大手緊緊勒住一般地心酸、痛楚。他們希望得到專家學(xué)者們的支持與聲援，通過民主與知識的力量砍掉混改中不利于經(jīng)濟(jì)社會發(fā)展的那部分，卻忘記了學(xué)者們擁有最敏捷智慧的大腦的同時，手腳也戴著權(quán)力的鐐銬。

    而戴行沛他們首選在文化界開展清污，無非是想讓最明白的人閉上嘴，不明白的人才會跟著走。

    梁桐鄉(xiāng)盯著會議筆記，兩片薄薄的唇瓣仿佛被膠水粘連，什么聲音也發(fā)不出。

    與此同時的衛(wèi)戍區(qū)，路國昌為莊緯等人專門在實驗中心設(shè)置了一層辦公區(qū)域。

    上次實驗的六支試劑全部成功，給了路國昌很大的激勵，他希望將剩下六支立馬投入使用，并且在未來打造一支力量、耐力、速度全方位強(qiáng)悍的特種小隊，用于執(zhí)行保衛(wèi)任務(wù)與特殊行動。

    他暗示莊緯，經(jīng)費和安全都不是問題。劉安娜聽著他野心勃勃地描述自己對于特種小隊的構(gòu)想，不動聲色地嗤笑。

    路國昌的想象力還是太過淺薄，還暫時停留在更快、更強(qiáng)、更壯上面。實際上，在力量、耐力、速度的穩(wěn)定叁角形上，他們還迭加了嗅覺、聽覺、視覺的新叁角形。

    當(dāng)人類只有396個嗅覺受體基因、偶蹄動物有一千多個時，他們早就將Q0113的嗅覺受體基因排布至2600個。不僅如此，它還擁有兩套氣味甄別系統(tǒng)，除了能通過鼻子聞到幾十米開外處的氣味，更能像蛇一樣用舌頭收集空氣顆粒、辨別氣味。

    所以簡韶在它身邊時，它總喜歡舔舔她的指頭，咬咬她的頭發(fā)。

    它的舌頭和鼻子能同時接收她的氣息，如果說同樣的動作人類感受到的刺激是基數(shù)1的話，它得到的愉快將放大幾十倍。

    因此，劉安娜一直堅持將簡韶留下來，這樣非常便于他們通過錄像帶反復(fù)檢驗Q0113的實際測試結(jié)果。

    “為什么不這樣做呢？將他們放在一個房間，就像放進(jìn)一個容器里——”

    隋恕凝視著她：“可人不是容器里的實驗品。”

    劉安娜一時啞然。

    路國昌在最前面帶著他們參觀新改裝的實驗室，劉安娜神游似地跟著他們走完了流程，然后在莊緯的房間里單獨截住了他。

    莊緯挑眉，掃視她攔在他身前的胳膊。

    劉安娜冷冷一笑：“你們就準(zhǔn)備拿這種粗制濫造的東西糊弄他？”

    她看得出來，莊緯給路國昌的根本就不是完整的局部增強(qiáng)用的泰坦Ⅰ型試劑，而更近似于一個低配版，除了讓人變成一身腱子rou的力量者外，其他的功能都沒有。

    她尖酸地說：“他們可是維穩(wěn)的主力。你們讓他們徒手就能擊倒一個人，正好讓他們用在鎮(zhèn)壓抗議的老年人身上?！?/br>
    莊緯的臉色頓時沉下去，“別這樣，Anna……”

    “我們?yōu)榱耸裁?？?/br>
    “為了所有人能夠不因階層而有差別，得到同等的進(jìn)化的權(quán)利?！鼻f緯看著她的眼睛。

    劉安娜淡淡地笑一聲，別開眼睛，“可是你們的行為讓我無法看到這樣的初衷?！?/br>
    她抱緊了胳膊，低聲喟嘆，“六月份，就是新一屆大選了……我們已經(jīng)沒有多少時間?！?/br>
    莊緯向她走近了一步：“是的，時間已經(jīng)絕不多了，所以我們必須再要一張‘多數(shù)票’——”

    劉安娜聽懂了他的話外之音，驚愕地看著他。

    莊緯的聲音像低語的魔咒，縈繞在她的耳畔：“不是學(xué)者的民主意見，不是常委的個人選票。改革成功的國家都有一個強(qiáng)大的維穩(wěn)器，這就是我們的‘多數(shù)票’?！?/br>
    她終于明白隋恕放下了一個餌料，想要釣到什么樣的人。

    ﹉

    空氣里泛著涼，簡韶搭著一條羊毛披肩，趴在窗臺上戳瑞獸玩。

    昨天坐著隋恕的車回來，一路上她都十分沉默。熟悉的景色在窗外倒退，直至到達(dá)小樓。

    “我下車了?！彼偷驼f一句，推開了車門。剛準(zhǔn)備下去，簡韶聽到隋恕在身后叫她：“等等?！?/br>
    他遞過來文件袋。

    簡韶接過：“抱歉，落下了?！?/br>
    兩個人在門口說話之際，簡韶感到一道濕黏的視線隔空射在她的后背上，一會兒是灼熱的，一會兒是失溫的，每一寸肌膚都如芒在背。簡韶忍不住轉(zhuǎn)過身看去。

    高高的窗臺空無一人，只有一個不知道誰放上去的小擺件。

    簡韶照常和隋恕告別，怪異地回到屋子，小祈沒有像往日一樣撲上來，只有小小祈趴在她的枕頭里睡得正香。

    簡韶的心里悶悶的，明明是它做了很壞的壞事，憑什么就能發(fā)脾氣躲起來呢？

    她揪起小小祈，發(fā)泄般地狠狠揉了揉它透明的身體。

    它伸出一個喇叭似的小嘴巴，隨著她揉捏的動作變成夸張的叁角形和一字形。

    簡韶用食指戳下去，指尖在觸到膠體時瞬間陷得極深，整個指節(jié)都被軟乎乎包起來。

    “壞小小祈！”

    它伸出觸手，像小孩舉著手——好耶。

    “壞小小祈，壞小小祈……”

    它什么都不懂，只是很開心地被她戳來戳去，咯咯咯地翻身，吐幾個泡泡。

    一整個下午，簡韶要么整理自己的東西，要么專心和小小祈玩，絲毫沒有尋找小祈的跡象。

    她給小小祈洗澡，陪它曬太陽，把之前做的柔軟小床送給它，還給它念故事書聽。

    小小祈暈暈乎乎，總是往她的身上蹭。

    簡韶把它抓起來，親了親它滑溜溜的腦袋：“站直，我就再親你一下。”

    它一聽，立馬挺得筆直。

    簡韶果真輕輕親了它一下，小小祈的身體立馬泛起桃花般的淡粉色。

    “只有守規(guī)矩才能得到獎勵，”她試著問，“你愿不愿意聽我的話？”

    小小祈使勁甩身子表示認(rèn)同，不小心把自己攔腰甩成了兩截，又爬呀爬重新變成一團(tuán)。

    簡韶找了個毛線團(tuán)丟出去，線團(tuán)咕嚕咕嚕地一路滾到門邊，小小祈無師自通地游走過去，用小觸手和腦袋頂起線團(tuán)，一跳一跳送回她的手中。

    “寶寶真聰明，真乖！”簡韶笑著夸它，伸手柔柔地?fù)崦?/br>
    小小祈很得意，開心地被她呼嚕身體。

    “親吻、擁抱等等都是親密行為，人類的親密行為只有關(guān)系達(dá)到一定程度才能對彼此做。就像你乖乖的，就能兌換一個摸摸。有了十個摸摸，就說明我們的關(guān)系更進(jìn)一步了，才可以兌換抱抱。收集好多好多個抱抱，才能兌一個獎勵的親親，就像剛才一樣。”預(yù)熱差不多了，簡韶有板有眼地說。

    小小祈不懂人類社會的規(guī)矩，但是覺得簡韶和它最好了，一定不會騙它。它試圖用自己僅有的一點小腦瓜算清楚這個十進(jìn)制問題，不過算了半天，它只弄懂了摸摸、抱抱、親親，超級開心！

    所以它揮舞著小觸手答應(yīng)了。

    “如果沒有收集全就兌換，就會被懲罰，”簡韶接著說，“倒扣五個摸摸和一個抱抱?！?/br>
    小小祈抗議地?fù)u手。

    “那好吧，那就扣一個抱抱和五個摸摸?！焙喩馗目?。

    小小祈想了一會兒，覺得變劃算了，又揮舞著觸手同意了。

    簡韶拿出小碗，這一次，她沒有再逼著它學(xué)習(xí)用勺子了，她只是給它加滿鮮牛奶，看著它開開心心地舔來舔去。

    人類喜歡用勺子筷子叉子，小狗卻只喜歡舔舐。她想她之前教它的方法都錯了，跟它講男孩和女孩的區(qū)別，告訴它不可以隨便舔人、咬人，實際上它都沒法理解。把它當(dāng)成小狗狗一樣對待，一切就很好教了。

    簡韶似乎逐漸摸到了和它這種生物體相處的竅門。

    晚飯后，簡韶和它玩了一會兒兌換游戲，便去浴室洗澡。出來時，還沒來得及開走廊的壁燈，小腿便撞到了一團(tuán)暖烘烘的小東西。

    簡韶下意識驚呼，往后退了幾步。

    稀淡的月光映在窗欞上，那個蜷縮在墻角的小團(tuán)子動了動。它似乎蜷縮在這里很久了，裹著一塊皺巴巴的毛毯，碎發(fā)亂亂地搭在額前，像被人遺棄了。

    聽到她的聲音，簡祈從臂彎里仰起臉，露出一圈泛著紅的濕潤綠瞳，看上去可憐兮兮。

    簡韶的心微微動了動，蹲下身子：“回來了嗎？”

    它的嘴唇囁嚅一下，脆生生的臉上還掛著一顆淚，“在這……一直……”

    它一直在房子里，從她驚恐地給隋恕打電話，到在樓下和隋恕說話，再到和小小祈玩，一直不找它。

    它剛開始好生氣，又好受傷，不明白她為什么那么討厭它進(jìn)入她的體內(nèi)，她明明那么舒服。

    簡祈躲在柜子，等她把它找回去。但是她一直沒找，所以它想，只要她喊它一聲，它就出來了，可是她還是沒喊。

    它悄悄爬到天花板上，看到她對小小祈那么好，直接氣得掉了眼淚。它反復(fù)想著，她一點都不喜歡它，一點一點都不喜歡它，然后躲在了毯子下面，等在她必經(jīng)之路的走廊上。

    如果她踩到它，它就坐起來嗚嗚哭。看到它這么可憐，她就一定不會把它丟掉吧？

    簡韶伸出手幫它撥了撥凌亂的碎發(fā)，露出敞亮的額頭和濃密的眉毛。它的肌膚像一塊順滑的冰，光潔、明凈，五官也更似一汪海水，帶著陰柔昳麗之美。

    趁著她出神的時候，它悄悄地將自己的臉挪進(jìn)她的掌心，慢慢蹭一下。

    簡韶?fù)蠐纤南掳?，它圓潤的瞳仁微微瞇起，像是很舒服的樣子。

    簡韶把對小小祈說的話對著它重復(fù)了一遍，還不等她講完，它便答應(yīng)了，生怕她丟掉它。

    簡韶看著它水草綠的大眼睛，閃爍著幽幽的光，乖巧又可憐。她的心不由地軟下來，覺得小孩犯錯雖然壞壞的，但是還是可愛的、笨笨的、讓人心軟的小孩。

    小孩犯錯是偶爾的，一時糊涂做壞事了，以后肯定不會做了，簡韶想。

    看到她似乎不會丟掉它了，小祈嘰里咕嚕，比劃著跟她提要求。

    “洗澡、曬太陽、講故事、做小床？”簡韶意識到她給自己挖了不少坑。

    它重重點頭。

    小小祈有過的，它也好想好想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