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學(xué)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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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桂月自幼在公主府上為婢,也因著性子伶俐,容貌出挑,到哪里都被捧著。就連長公主本人,都不曾對她說過什么重話。 若說在席間,謝承思礙于長公主的面子,還只是譏嘲,現(xiàn)在,便是徹徹底底的,直白的責(zé)罵了。 卻因著鸚鵡的緣故,為此景增添了幾分滑稽。 也讓桂月生出了些膽量,覺得此事或有轉(zhuǎn)機(jī)。 她哀哀地辯解著:“殿下冤枉,我與卅五幼時(shí)相識,在公主府中相互扶持,情同姐妹。方才是我們太久未見,敘起離愁來,難免激動……” 分明是在顛倒黑白,她自己卻當(dāng)了真,連帶著這一番剖白,都情真意切。 她整個(gè)人委頓于地,身子簌簌地發(fā)著抖,淚水像是斷了線的珍珠,劃過她美麗的面頰。 衣領(lǐng)上露出一截纖細(xì)的脖頸,實(shí)在是可憐又可愛。 哪有一分同降香說話時(shí)的凌人傲氣? 然而,謝承思雖不至于同降香一般,不懂欣賞美人。 但他此時(shí)的注意力,顯然都放在吵架上。 一下便抓著了桂月話中的漏洞: “卅五?誰是卅五?我只認(rèn)得金降香!你連她叫什么都不知道,還敢裝姐妹?我是腿殘了,又不是耳朵聾了!你怎么敢狡辯的啊!” 至于他肩膀上的鸚鵡,經(jīng)過上兩回,已經(jīng)可以極為熟練地配合了。 待謝承思話音剛落,便張開鳥喙,大叫道:“你怎么敢狡辯的啊!你怎么敢狡辯的啊!” “卅五,我們幼時(shí),她就叫卅五?!惫鹪碌推?。 “胡說!金降香才不會用這么敷衍的名字!”謝承思盛怒之下,一掌拍在素輿的扶手上。 竟生生將扶手拍了個(gè)粉碎。 木屑飛濺,在桂月光潔的側(cè)臉上,劃出一道道不淺的血痕。 細(xì)小的血珠從傷口涌出,匯成更大顆的血滴,順著額角,順著下頜,緩緩地流了下來。有的黏在眼皮上,有的沾到嘴角上。 使桂月的臉,被血深深淺淺的血漬糊滿了,看上去有些可怖。 ——經(jīng)這一遭,算是毀容了。 也足以見得,懷王手上功力之深厚。 直到木屑刺進(jìn)肌膚,劇痛之下,桂月才終于覺察到,懷王這副無賴模樣下的真實(shí)面目! 與一般仆婢相比,她素來仗著顏色好,養(yǎng)得格外嬌氣,從來受不得痛。 原先一點(diǎn)小傷,就要鬧將開來。 此刻,卻驟然失聲,將痛呼死死地壓在嗓子里。 趴在地上,抖如篩糠,再不敢抬頭。 貴人不過隨性而為,就劃毀了她的臉,若那木屑再偏一寸,她的一雙眼睛恐怕就保不住了! 謝承思才不管她,接著道: “本王就是不講理的人!” “你欺負(fù)了金降香,你給她道歉!” “跪好了,不要像這樣跪沒跪相,坐沒坐相!再給她磕七七四十九個(gè)個(gè)響頭!” “否則,我饒不了你!到時(shí)候,就算你救過姑母的命,她也不可能來撈你!” 推著素輿的高玄弼,默默躲到了一旁。 既嫌棄懷王此舉尷尬,又忍笑忍得實(shí)在辛苦,不好叫人發(fā)現(xiàn)。 懷王實(shí)乃當(dāng)世大才,這樣都不破功! 不僅全情投入地吵架,與一個(gè)小小的奴婢斤斤計(jì)較,甚至將這樁微不足道的嘴上官司,當(dāng)成什么要緊之事,嚴(yán)陣以待!佩服佩服! 還帶著只鸚鵡,一只鸚鵡,聒噪能頂十個(gè)懷王! 全然忽略了,這只鸚鵡,正是他自己,贈予懷王的。 謝承思見桂月光知道發(fā)抖,動也不動,心中更氣。 正欲再斥,長公主卻來到了近旁。 也不知是謝承思耽擱得太久,還是鸚鵡的叫聲太過尖銳。 總之,長公主與皇帝,全被引了過來。 他們身邊當(dāng)然簇?fù)碇S多人——服侍的仆婢,想要混臉熟的賓客,不一而足。 “二郎,這是怎么了?”長公主關(guān)切地問。 “這婢女得罪了我,我要治她的罪!”謝承思沖著兩位長輩,大喊道。 長公主見他又耍起了蠻性子,怕他將事情鬧大,毀了她的筵席,連忙和稀泥:“我的乖乖二郎,陛下還在呢,更別提筵上這許多的賓客。讓大家都看見你這樣胡鬧,豈非白惹人笑話?這婢子是姑母府上的人,姑母幫你處置了,啊。你哪里不高興,告訴姑母,待今日之后,姑母幫你出氣。” “我記得,你是叫降香吧?你也勸勸他呀?!?/br> 她又抓住降香的手臂。 養(yǎng)護(hù)得宜的指甲修剪得尖尖,涂著鮮紅的蔻丹。幾要嵌入她的rou里。 長公主竟還記得降香的名字。 雖然手臂被抓得有些痛,但降香覺得,公主所言,確實(shí)是極有道理的。 便也幫著小聲勸:“殿下,她不過是個(gè)無名的婢女,殿下和她計(jì)較,為她廢口舌,還親自懲罰她,實(shí)在有失身份?!?/br> 偷偷看熱鬧的高玄弼,不禁在心中為降香豎起了大拇指。 說得好!謝承思就是小肚雞腸,自降身份,弄得他一個(gè)旁觀者,都尷尬得不行。不過懷王畢竟是貴人,這種話,他可不敢當(dāng)著他的面說。 降香娘子,迎難而上,當(dāng)真勇氣可嘉! 謝承思果然不高興了。 轉(zhuǎn)頭斥起了降香:“你添什么亂!我是在為你出頭!還有,什么身份不身份?我有貴重的身份,做事就非要考慮身份,考慮面子,就不能仗勢欺人了?她惹了我,我就要還回去!我能仗勢欺人,是我的本事,她本事不如我,活該被我懲罰!” “還有,若按身份的說法,我是身份貴重,但我也是個(gè)殘廢!她比我多了雙腿,還欺負(fù)到我婢女的頭上來,難道不有失身份嗎?” 鸚鵡是很會察言觀色的。雖每日喂食送水的人是降香,但它知道真正的主人是誰。 見謝承思與降香起了爭執(zhí),當(dāng)然要站在謝承思一邊。 便毫不猶豫地幫腔:“難道不有失身份嗎?難道不有失身份嗎?” 謝承思等鸚鵡說完,并不多責(zé)怪降香,也不計(jì)較她添亂幫倒忙。 反而換了種姿態(tài),對著圍上來的眾人,哭訴起來。 面色比地上跪著的桂月,還要凄惶: “自從我腿廢了之后,誰都不尊重我,誰都看不起我。連罰一個(gè)下人,都不能自主,要處處受人掣肘?!?/br> “就譬如說這地上的婢女,我只不過叫她給我的人道歉,磕幾個(gè)頭。到現(xiàn)在了,她也不動。等著姑母來救她。” “姑母來了,我滿心歡喜,以為是來給我撐腰,結(jié)果卻是為這婢女解圍。我堂堂謝氏子孫,竟連一個(gè)卑賤的奴婢還不如!” “罷了,我知道你們在心里笑話我丟人。呵呵,我不過是個(gè)不良于行的廢人,無關(guān)緊要,最好該自生自滅去。好,我走,不在這里礙你們的眼!” 當(dāng)真是撒潑扯皮,唱念坐打,全來了一套,好不熱鬧。 謝承思話已說到這個(gè)份上,長公主哪敢再攔。 自他斷腿之后,便一直是這樣一副混世魔王的樣子,在全神京的貴人里,都赫赫有名。 若不讓他盡興,不僅她好好的筵席要被毀掉,連立于一旁的天子,也顏面有失。 “磕??!”謝承思話里,竟帶上了委屈的哭腔。 此刻,桂月的額頭,終于砸到了地上。 “怎么不出聲?你到底磕沒磕?”謝承思提高了聲音。 桂月含著淚,磕得更重了。 直到聽到青磚的地面上,傳來沉悶的響聲,謝承思終于滿意: “就照著這個(gè)磕??牟豁懖凰恪!?/br> 他又把降香推至身前:“該你受的!你就受著!” 降香雖仍然覺得尷尬,卻打消了先前息事寧人的心思。 雖然她與桂月之間的爭執(zhí),是她自己挑起來的。桂月方才也并沒有欺負(fù)她。 但殿下說得對,是她該受的。 殿下行事隨心,但又豈真是那街頭幫閑,不要臉皮? 別人不知道,但她清楚得很,殿下最好面子。 他舍下臉面,是為她。 她不該辜負(fù)他的心意。 周遭的投來的目光,有如芒刺,她盡力忍下渾身的不自在,將脊背挺得筆直。 既是受下桂月的跪拜,也存著要擋在殿下身前,不叫人以眼刀害他的私心。 七七四十九個(gè)響頭,不過剛過去一半。 桂月的額頭,卻早已變得血rou模糊。 有血順著青磚的縫隙滲了下去。 可桂月卻不敢停。 直到人磕暈過去。 謝承思持著一把茶壺,將里間涼透了的茶水,直朝著她的臉潑過去。 “接著磕!別想著能靠裝暈混過去?!?/br> 冰涼刺骨的茶水,沾到了暴露在外的骨rou上,激得桂月不得不醒來。 強(qiáng)撐著磕到最后,她人事不知地又倒了下去。 “姑母!她弄臟了你的地!”見人又暈倒,謝承思非吵著要長公主來看。 話里竟是不愿放過的意思。 “二郎,該消氣了。”原先不置一詞的皇帝,背著手走到謝承思身邊,終于開口,“便讓你姑母省點(diǎn)心吧?!?/br> 謝承思這才罷手。 只是經(jīng)這一遭,他也熄了留在筵上的心思。 向長公主與皇帝告辭后,直接返回懷王府。 路上,降香思來想去,還是決定,要向謝承思道歉。 她不該順著長公主阻攔殿下的。這件事一直掛在她心頭。 因著心中的忐忑畏懼,話說得磕磕絆絆: “對……對不起,我讓殿下費(fèi)心了。謝謝……謝謝殿下。” 謝承思沒回。 降香更加忐忑。但話既已出口,她死也想死個(gè)明白。 總好過殿下一語不發(fā),吊著她,讓她胡亂猜測。而她有自知之明,知道肯定猜不中他的心思。 她便決定直接問:“殿、殿下說句話呀……” “高興了吧?” 謝承思終于開了尊口。 他的臉龐掩在陰影之中,辨不清表情。 降香不解他何意,不明白此刻該說什么。 大概是什么也不該說。她想。 于是,她沉默地不再回應(yīng)。讓話題結(jié)束在這里。 可她萬萬沒想到,沉默竟也能招惹禍端。 謝承思緩緩轉(zhuǎn)過臉來,語調(diào)平平:“你不高興?” 降香不是沒見過他這樣。 這是他難得正經(jīng)的模樣。處理罪無可恕之人,或是追究極要緊的事務(wù),他便會拋開所有情緒,露出這樣的神色和聲氣。 平靜而利落地結(jié)束一切。 ——但大多都是在很久之前。是在他雙腿完好,還能執(zhí)掌禁軍的時(shí)候。 現(xiàn)在,這種和緩的聲音乍一入耳,降香竟然還有些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