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六章九旋之淵 powenxu e1 6.c 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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覃隱 大璩朝會,議政殿已經(jīng)站滿了人。 覃隱揉著額角解乏。 議政殿內(nèi)工部尚書唐冼上前提奏:“……因田地改良技術要求高,實施難度大,朝廷向各州縣派遣利田使,與當?shù)卮髴艄餐套h具體執(zhí)行。增產(chǎn)糧食以充軍餉,還有余糧可轉(zhuǎn)賣、自囤,或外銷。若田地沒有長出作物,則不必歸還,由朝廷收回,各級縣衙適當給予補償……” 覃隱揉按xue位的手停住。 原來朱委閏說的一成是這個一成。 在如此巨大的利益面前,前塵積怨皆可作過往云煙,原來是這個意思。 大璩均田制已制定十余年,旨在抑制土地兼并,打擊豪門大戶。然則施行不力,諶熵在位時期,勢頭并無得到抑制反倒有所增長。只余表面形式,一紙空文。 可陸均這人并非言帚忘笤,在官員的考核制度得以試行以來,他又頒布了加強均田制執(zhí)行的法令,世族原本以為這跟官員考核制一樣影響不到他們頭上,可后來才發(fā)現(xiàn)想錯了。 官府向百姓借土地,毀掉的田不用歸還。又可完成土地兼并,一舉兩得。 陸均問:“若有一兩個縣的土質(zhì)不適合,改良失敗,百姓吃什么?”更多免費好文盡在:po1 8 p. 唐冼答:“可以從鄰省增產(chǎn)的田地中調(diào)糧。” 陸均又問:“預計可以承受的失敗率是多少?” 唐冼答:“等土地丈量的數(shù)據(jù)呈上來后方可計算?!?/br> 陸均持續(xù)發(fā)問:“多產(chǎn)的糧食可有計劃安頓?百姓耕作的鐵器從何而來?” 唐冼早有準備:“多產(chǎn)的糧食可運往前線作軍餉,大璩軍力將得以大大增強,到時夷四海平八荒,成萬古功業(yè)。鐵器的用量增大,那么產(chǎn)量自然也要跟著增加,鐵器官營?!?/br> 陸均接著追問:“鐵器官營如何保證賣給百姓的鐵具質(zhì)量……” 就在這時,有禁軍闖入大殿,“稟告陛下,午門外有人聚眾鬧事?!? 多達百來人跪在午門前稽首叩頭,哭聲作天。 “青天大老爺!圣賢帝君!可要為我們做主??!” 大臣們站在門樓上,望著那邊交頭接耳,“他們怎么到這兒來的?” “地方官員干什么吃的!”刑部尚書蘭岳轉(zhuǎn)身下樓,中護軍忙吩咐下屬:“去把帶頭鬧事的帶過來,其余人全部羈押入獄!” 蘭岳只問了幾句就意識到水深。一個偏遠地縣,能越過層層關卡,重重阻礙到皇帝面前申冤,必定是有人在幫他們。他倒要好好問問,是什么人,有這么大的本事。 戶部尚書晉瑋聽說這個事,提裙趕來,他深諳蘭岳的脾氣,但這人本性不壞。他攔下教訓人的蘭岳,安撫他到后邊喝口茶,他來問。只見他和顏悅色道,“聽聞黃河水患,你們家鄉(xiāng)遭了災,鄉(xiāng)親們可好?你有什么難處,盡管說來?!?/br> “東邡黃河水澇是每年都發(fā)生的,年年并無什么特殊??墒墙瓿芙o地方的賑災款越來越少,老爺們說是南方抗倭北方御韃,國家財政困難,國庫也沒多少銀兩了。今年一直給我們籌錢借糧的縣令忽然把大家聚在一起,告訴我們是朝廷的幾個大官貪墨嚴重,州府衙門也克扣去了一半……” 這些話不久便傳到張府后院。 魏秉坐在胡椅上,張巧工在盤弄桃核,謝謦寒給金魚喂食。 謝謦寒對水缸里的金魚說:“本來很好的事兒,只要都在水里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都有一口吃的,都能分一杯羹,除了百姓不好,對誰都好?!?/br> 張巧兵邊踱步邊發(fā)怒,“真是給他們臉了!”怒罵刑部的人不作為。 “這些流民被關了幾天就放走,你以為是輕了?別看來玦城告狀的只有百人,東埠有十多萬百姓。這幾百人回不去,南邊立馬就要亂。你說刑部該不該押,敢不敢斬?”魏秉道。 張靈誨回府,幾人起身作揖行禮。 他凜厲眼風掃過幾人,還有一位重要的客人不在,派人去請。 張府,張靈誨盤腿端坐于主位,謝謦寒、朱委閏兩人跽坐下首。 “這元逸夫人的好算計你們也是能打的——”他緩緩開口,“你們是不識秤,以為什么都只有八兩重,就敢把算盤往人身上打?” 謝謦寒與朱委閏默不作聲,張府管家曾彪試圖打圓場,“老爺,這是怎么了?” “那元逸夫人,少時是太子侍讀女官,后經(jīng)推舉到睿頊王身邊做事,兵制新策諫文就是出自她之手。后與元逸結為伉儷,隨睿頊王入軍,元逸救死扶傷自不必說,她也是受封三品的誥命。你們猜猜,若這方案是朱委閏朱大人提出,于大眾還有幾分可信,但元逸夫人在稻田治蟲研究方面尚無多大建樹,皇帝憑何信任她?” 謝謦寒大驚,這丑婦有后臺?“……圣上?” “他這是想效仿酆國國君吶,”張靈誨苦笑,“重農(nóng)事,養(yǎng)生息。” 曾彪從后廚端來一盅冰糖雪梨,分三碗為各位大人盛上。 “生怕,天下人不知他是個明君,怕酆國的兵打過來,迫切渴望帝王功績。至于你們——”張靈誨拿手指他們,“他若要把你們放在灶上熬,有幾個經(jīng)得起熬的?” 兩人告辭之后,曾彪了然地道:“老爺這次是不想管了。” 他本就不打算動元逸夫人,吹著碗里的熱氣,“又不是我那三個兒子。” “說起來,”曾彪小心提起,“蠟油燈滅了,夫人在房間哭了一夜。” 張靈誨吹著熱氣頓了一瞬,蒸騰的白霧洶涌地撲到他臉上。 “等會兒我去看看,巧書這孩子自小怕黑?!?/br> 曾彪收起燉盅和碗,“朱大人和謝大人會這般算計也是因為魏大人說覃隱與元逸夫人不合,覺得有可趁之機……可老彪聽說,在宮里出了件事,諶晗下旨把消息封鎖起來了。說是覃隱那手,是因為元逸夫人而傷的?” 張靈誨轉(zhuǎn)頭,看向曾彪- 他將一炷香端端正正穿進靈位前的爐灰。 昏暗的祠堂內(nèi)到處漂浮著灰塵。 一沓紙錢被點燃,提著一角倒豎,火舌舔舐攀爬得迅速。 燃成灰燼前他松了手,紙錢掉到地上,被火光暫時照亮的室內(nèi)回到暗無天日。 皇帝根本皂白不分,偏信佞臣一面虛詞,詭言浮說。如此信而有征鐵釘鐵鉚的事實他裝聾作啞,鑿空指鹿的辯解行為他縱容允許,已然被蠱惑到了無可救藥的地步。 為子復仇。他面前展開一張長帛信紙。提筆便是—— 清君側- 頤殊 張靈誨略微俯身。 “我要,所有的田都長不出糧食來?!?/br> 朱委閏大驚:“所有的田?!” “所有的田?!彼绷⑵鹕恚晨孔?,“元逸夫人的文稿還在琯學宮對吧?在決議通過之前,你們復寫一份,屬上你們幾位大儒博士的名字。上諫走正規(guī)流程,文書蓋官家的印,治田消蟲害沒人比你們更有權威性。今年大概率不下雪,來年用得著?!?/br> 朱委閏聽著有些糊涂,“今年這份田地改良計劃不執(zhí)行了?可已經(jīng)在走……” “不是不執(zhí)行,是必然會失敗?!睆堨`誨打斷他,“既然失敗了,明年就須得有法子補救?!?/br> “可是……”朱委閏還是猶豫不決。 “百姓餓一年就餓一年,餓過這一年,來年豐收會更感激你們?!?/br> 他說這一句,只是淡然地放下茶杯,讓下人再添一壺。 涉及到殺頭的事,朱委閏額頭上沁出薄汗,他只是想在偏遠地縣動一些手腳,以使改良技術的成功率沒有那么高,甚至勉強可說是失敗的。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詢問:“覃隱那邊同意的只是在建州、鄠安行事,他要兩千畝。且不說他有沒有能力辦到,是不是誠心與我合作,是否只是在虛與委蛇,實則暗中收集證據(jù)背刺都不好說啊!” “那就讓他繼續(xù)虛與委蛇?!睆堨`誨沒有絲毫遲疑,“田沒有長出糧食來是事實,他說過那樣的話也是事實,至于有沒有做,又有誰在意?” 朱委閏快速思索,田地改良失敗,問罪的是元逸夫人。追究為何失敗,元逸夫人會怨恨于元逸之徒,不管有沒有參與,他不曾橫加阻止。圣上找人頂罪,還須琯學宮拿出方案來安撫民心,救百姓的田,到時全然正確的改良治田技術將會是天下的一副命方。 如此,安下心來。但,“圣上那邊……” 張靈誨握上胡椅把手,一字一頓好使他聽清楚。 “與他有何干系?他什么都不知道?!?/br> 朱委閏怔忪一瞬,由跽坐改為直立上身,規(guī)規(guī)矩矩磕了個頭,逃命似地遁走- 諶晗從小到大沒好好讀過政經(jīng),惟獨將他父皇的一句話記得很牢:放任貪官是皇帝懦弱無能的表現(xiàn)。他不恨貪官,他恨懦弱。 任命前去蒲州東邡東埠縣調(diào)查刺史郡守貪腐案的官員經(jīng)朝廷審議,定為戶部侍郎晉嘉。后經(jīng)晉嘉大力推舉,大理寺任職多年無所晉升的司獄寧諸,得到了這份有可能立下大功的重任,查案佐使,升六品,可不經(jīng)大理寺,直接向皇帝匯報。 啟程當日,備鞍行馬,皆是駟馬風塵,經(jīng)營八表的風光和氣派,因是被皇帝委任去查案,代表的就是皇帝的臉面,不得不鮮車怒馬,聲勢烜赫,以震懾地方霸主。 蔣昭去送他,搖頭感嘆:“唉,說不想做官的人,都穿上這么人模狗樣的官服了?!?/br> 寧諸笑著揍他一拳,“老覃也說不想做官,現(xiàn)在位高權重,頤殊才是最令人想不到的,三品誥命,四品司農(nóng)女官,跟他們比,我還遠遠趕不上呢。” 蔣昭莫名嘆氣:“做官為民,頤殊倒是在為百姓做實事,老覃嘛,就不知道在干嘛了?!?/br> 寧諸岔開話題:“也不知道頤殊到了沒有,真叫人擔心?!?/br> 路上,晉嘉跟他談到此次要查的案件,“……亡羊補牢。東埠縣丞與蒲州刺史是從中央調(diào)過去的人,與他們張氏父子脫不了干系,保證一查一個準兒?!?/br> 寧諸謹慎道:“前驃騎將軍翟懿現(xiàn)任東邡郡守,與張靈誨交好,是否有可能參與其中?” 晉嘉沉吟:“現(xiàn)在還不好說。” 有一件事他們確實沒猜錯,東埠縣被抓的縣令手頭掌握的證據(jù)是有人交給他的,正因有這份底氣,他才敢冒死站出來揭發(fā)。魏子緘此刻焦急地在書房內(nèi)走來走去。 “他們得再快一點!否則,那二愣子就得被殺頭了!”他說的是東埠縣那微不足道卻鋌而走險的縣令,明知是在被利用,也肯臨危授命。 “前陣子黃庭黨集火在覃隱身上,才給我們尋到了機會。這次他們?nèi)羰遣坏古_,無論如何都說不過去?!标懢谂赃?,試圖安定人心。 “老寧的二兒子也卷進去了,他不會袖手旁觀的。之前那么多次,我們不管如何謀劃,為上邊做點事,他都推辭,絕不沾身。張巧工一出賭場殺豬局,把他坑得這么慘,他還能當縮頭烏龜,我佩服他?!眹楞徇h也說道。 “我說的是人命,你們又在說什么!”魏子緘掌擊手背三下,“就關心黃庭黨倒不倒臺,哦,那二愣子就該死呀?” 嚴汜遠跟陸均都低下了頭,倒不是羞愧他們的行為,是他們都想到一點,將人逼至絕境,難保那人不會呈出被人當?shù)妒沟淖C據(jù)。而交到他手中的證據(jù)的信,是魏子緘寫的。 “他應當不會!”嚴汜遠含混地說了這句話,又像不吐不快似地,“他應當是明白這件事背后的分量,有這份為國捐軀的決心的。” “為國捐軀?”魏子緘聽得想笑,“東埠百姓全都靠著這個縣令給他們做主的信念過活吶,他人沒了,連自己都保不了,百姓怎么想?朝廷倒幾個大官,干他們什么事?” 他這一問,一問一個不吱聲?;实垡严沦n二十車糧食,四百石良種,若干牲畜讓前來告御狀的災民返鄉(xiāng)。若他們還沒有回去,縣令就人頭落地,等他們反應過來,這場大戲就要演到幕后之人一個個出場示眾了。 “好不容易才讓這件事上達天聽,你以為還能有下一次嗎?” 魏子緘真誠發(fā)問。他走到兩人面前,“這次他安然無恙揭過,可能再等二十年。其實更有可能,大璩連十年都沒有,從地方上的亂到國家的亂,什么清流濁流,全部換一批人!”- 原定的一月路程,寧諸與晉嘉瞞著所有人,僅用半月就趕到了東埠縣。在人被推去問斬的前一天,用圣旨保下了縣令。那天,整個東埠縣百姓都振臂歡呼,跑到街上迎接他們。 覃隱放下茶盞,淡淡笑說“天子圣名,臣垂拱仰成”。 廉歷二十六年,諶晗終是在朝臣力諫下開始充盈后宮,廣開納儲,采選秀女。可看來看去,無一稱心。殿內(nèi)歌舞升平,皇帝心不在焉,只與給事中交談。 諶晗笑完,牽過他的手,“手還疼嗎?”覃隱笑回,“都這么久,自然是好了?!?/br> 諶晗卻不見松開手,反倒摩挲起掌心那道早就結痂的傷疤。 “這道傷,也一直在朕的心里?!?/br> 覃隱心往下沉,沉得愈深,愈是震蕩。 他說的是他替她擋繡剪的事情,他沒去追問,不代表對此毫無芥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