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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隱殊在線閱讀 - 第二十三章墨褐疵章

第二十三章墨褐疵章

    覃隱

    趙勐獲盛怒不已,暴跳如雷,嘴里喊著粗俗的罵詞,甩手把桌子上所有的杯盞茶具全部掃了下去,摔杯砸碗,瓷碎盤裂,動靜大得后院都聽得到,下人們嚇得不敢說話。此外他試圖掀了桌子,無奈紅木實心桌子太重,試了好幾次未能成功,只好作罷。

    他正在氣頭上,無人敢勸,來回踱步,手指顫抖著指向我:“這有什么大不了的!連這點小事都要告訴我,要我做主,你當我是什么,屁大點官嗎?這是我的府邸,這府里的下人,都是我的奴婢,你是不是搞錯了什么,覃公子,我兒子要一個婢女,不需要征得同意!”

    仟兒跪在我旁邊,衣衫不整,妝發(fā)凌亂,泣若斷珠。我臉色好不到哪兒去,看來兒子犯事找到管教不嚴的老子處并不是個正確的決定。但我忍了又忍,還是據(jù)理力爭:“令郎欺辱女子,手腳齷齪,品行不端,已經(jīng)不是一次兩次了,若不是我及時發(fā)現(xiàn),仟兒姑娘……”

    “那又如何!”趙勐獲一聲吼叫,猛然拍桌,“他是我兒子,女人算什么,他要一千個一萬個都沒問題。這只是個婢子,你為什么要護著她,有什么舍不得的?你吃我的,用我的,就連她也是我給你的。你若需要人服侍,我再另指一個給你就是了,何至于此?”

    仟兒哐哐磕頭,連連求饒:“大人息怒,是奴婢的錯,是奴婢的錯……”

    “當然是你的錯!臭丫頭當自己是什么人,明兒個就把你賣到妓院去!”

    “你何錯之有!”我提高音量打斷,再次與他對峙,“大人,理有法,失刑當刑,失死當死。子不教父之過,若您執(zhí)意包庇,不承認有錯……”

    “滾!吾兒有錯,那也只能是我來說有錯,一個奴婢,還壓不到我趙家頭上!”

    如此,我也沒有什么好說的了。

    趙勐獲的嫡子,趙一壑那公子哥兒在旁邊得意洋洋搖著扇子。我攥緊拳頭,恨不得在他臉上來一下,把他鼻血揍出來。

    “不是我說的啊,街上可都是風風雨雨,傳這翡玉公子與伎院女子交好,還出錢替人贖身,往來私通,想不到公子表面看起來君子,清高自傲,不過都是裝出來的啊。承認吧,你也不是個好東西?!蹦腔斓跋蚯疤缴恚澳阋堰@婢女借我玩,以后說不定咱還能玩到一塊去?!?/br>
    我盯著他:“誰他媽跟你玩到一塊去。”

    “你別不識好歹呀,難道你敢說你沒碰過這丫頭?”他一挑眉,扇子一指,形容猥瑣,“這樣水靈的小姑娘天天陪在身邊,你說沒碰過就沒碰過,幾個人信呀?”

    不欲與他們糾纏,我轉(zhuǎn)身離開,趙勐獲叫住我,我冷著臉道:“趙大人,多說無益,就此別過。您放心,夫人的病以后還會照看,只是小生不想再留在這兒遭受無端的屈辱誹謗。”

    “屈辱誹謗?”他指著仟兒,“你若能證明這丫頭是處子之身,我就道歉,如何?”

    仟兒淚眼婆娑:“你胡說,我家公子根本就沒碰過我!”

    “你向著你們家公子,都不要他負責了不是?”人渣用扇子挑起仟兒的下巴,輕佻地壞笑道,“還是說,是不是留給我的啊?”

    “覃某無能為力?!蔽易Я饲獌旱氖滞庾?。

    命她收拾東西,她一直在哭,哭得我心煩氣燥,只能我來,大小物件都往箱子里塞,管它妥不妥當。仟兒哭道:“公子,因為我這種小事不值得的……趙大人平常對你還是極好的,要不你再考慮一下……”

    “你覺得他對我好是為什么?”一邊說一邊沒停下手上的動作,“是因為我還有利用價值。如果有一天我沒有用了,還不是被一腳踢開,棄如敝履。卸磨殺驢,他們這種人慣用的伎倆,你還覺得他對我的好是真心的嗎?”

    她不再言語,哭聲止住,幫我收拾起手頭的衣物。

    等打包妥當,臨出門之際,忽然發(fā)現(xiàn)被一群黑衣人圍住了。

    領(lǐng)頭那人很是眼熟,黑無常道:“恭喜?!?/br>
    -

    我嘆口氣:“該來的還是來了?!鼻獌簢樀枚阍谖疑砗螅覍みf與她,轉(zhuǎn)回去將她塞進門內(nèi),拉好房門,“今天不走了,你先回去,沒我準許不要出來?!?/br>
    這哥們兒前幾日聽我解夢,被繞得糊里糊涂,看起來智商不太高的樣子。這么快就重整旗鼓,重新再來,而且似乎是有備而來:“這次你說什么我都不聽,別想拖延時間?!?/br>
    吹了聲口哨打了個響指:“你面子真夠大啊,非得出動整個暗使團來請你?!?/br>
    “整個?你們就這么點人?”

    “外面還有數(shù)百,包圍趙府,你是插翅也難逃了……你又想拖延時間是不是?”

    吃一塹長一智,不錯,有進步,“走吧?!?/br>
    “這么容易?你不問問我主子請你干什么?”

    “那你說吧?!蔽荫v足抱臂,等著他把臺詞念完。

    他清清嗓子,“除歲入新,辭月迎日升,主上特邀您摘星樓一聚,圣尊臨城,共度佳節(jié)?!?/br>
    “說完了?”打個哈欠,“走吧。”

    -

    宮城前人頭攢動,水泄不通,烏泱泱的一片,沿樓梯往上走,眼睛看著樓下,引路的小廝發(fā)覺我腳程慢了:“公子,您在看什么?”我回過頭:“沒什么?!?/br>
    “樓上便是水榭座了,尹大人就在里面?!彼终~媚道:“公子真是了不起,那可是尹輾尹大人,我從沒見他宴客等誰等這么久的。”

    他豎起大拇指,從我身旁急匆匆而過。我正視前方,門沒關(guān),他坐在太師椅上,面朝宮城方向。此間南北通透,泠冽的寒風灌入,屋里放著火盆。我進去,侍婢替我除下大氅,而后抱著大氅出去,小心帶好門。

    尹輾見我第一句話,便是一句玩笑話:“你上次說不來,我還真動了殺人的心思。”

    我有一時半會考慮過要不要立馬撲通跪下,大喊大人饒命。

    “當真有趣,敢對我的邀約推三阻四的人,竟也會露出害怕的表情。”他粲然一笑,周圍的空氣立馬松和下來,“來,坐?!彼牧伺纳砼缘目找?。

    “我是胡人,”我坐下他就道,“此地誠屬異鄉(xiāng),但我又是在這長大,不知覃公子是否明白那種心境。總覺得,再熱鬧的繁華也與我沒有干系?!?/br>
    “怎么會呢,”我問道,“大人這個時辰不該準備赴宮宴嗎?”

    “不急,皇帝常見,公子不常見?!?/br>
    他給我斟酒,我扶著杯子,一時只剩下流水的嘩嘩聲。

    他慢條斯理地道:“玄虛夢境,我也時常遇到,偶爾做些古怪的夢,請國師爻卦,司天監(jiān)也只會說些阿諛奉承的話。子曰且汝夢為鳥而厲乎天,夢為魚而沒于淵。公子的夢境倒是有趣得緊,若有機會,下次可以細細說給我聽?!?/br>
    我手微不可察地一抖。

    帝臨,底下呼聲搶地,洞破天際。帝后龍袍鳳冠,盛大而隆重。

    他把酒杯放下,“我聽刑部侍郎蘭大人提起你,他說他有意招納你為婿,可你卻拒絕。聽聞是你去蘭府診治時被他小女兒看上的,姑娘心悅,岳父欣喜,且是朝廷當臣,這門親事有何不滿意?于你已是攀高。翡玉公子抹月批風,孤標獨步至此,難不成真要飛遁鳴高,簞食瓢飲,梅妻鶴子,子夏懸鶉?”

    我恭敬道:“齊大非偶,不敢肖妄?!?/br>
    “罷了,”他淺淺一笑,“是你自己的事?!?/br>
    他笑眼盈盈,看得我好生不自在,端起酒杯來到橫欄前,憑欄遠眺。假裝在觀賞風景,默默構(gòu)想,作詩吟賦。一時沒覺察,他竟站到我身后,受到驚嚇腳步不自覺撤了兩步。

    “瞧這風,頭發(fā)都吹亂了。”他伸手撥開我飛舞的頭發(fā)。

    -

    頤殊

    怎么會是這樣?

    不自覺往后退一步,絆到霜兒的腳,差點站立不穩(wěn)摔倒在地,她趕緊伸手扶住我。看我臉色難看,狐疑又關(guān)切地問道:“你沒事吧?”

    大抵是煙火的光芒太刺目,我按住額頭穩(wěn)定了好久的心神。

    又過了半盞茶的功夫,我已經(jīng)坦然接受了看到的事實。但是這樣好的日子,從年頭到年尾,人人都在慶祝,辭舊迎新,去祟除晦。我看了看霜兒,她一副擔心模樣,于是對她笑笑:“沒什么,走吧。”

    “怎么笑得這樣難看?”她很奇怪,評價也算中肯。

    就近的飯莊只有船頭篙一家還有點家鄉(xiāng)的味道,我們坐在里面。外邊熙熙攘攘,里邊也沒好到哪兒去,這家酒樓以江南菜聞名,進出的人絡(luò)繹不絕。我腦子很亂,很亂很亂,聽不見別的聲音,也吃不下任何東西,小二招呼,都做不出恰如其分的回應。

    他跟我有何關(guān)系?有何關(guān)系?為什么這么在意。

    但想到那晚的事,我又反胃到隔夜菜都要嘔出來。

    “你到底看見什么了?”霜兒一面挑rou一面忍不住問道。

    我說不出來,總覺得,還有那么一丁點兒可笑,我怕一開口先笑出聲。

    怎么說呢,一個丑女被人搭訕以為是天大的幸運,殊不知是有人在幕后策劃好的一切,她還飛蛾撲火,主動獻身,被人擺了一道。我就說,憑什么說見過我,憑什么說記得,憑什么要對丑陋之人施以不必要的關(guān)注——原因竟是這樣。

    “你這是哭是笑?。坎粫偭税??!彼獌嚎次业难凵裨桨l(fā)憂慮深重。

    她不懂,真挺好笑的。憋不住地想笑,笑著擺手:“想起一個話本子的女主角,太蠢了,幾次三番被同一個男人戲弄還不自知,太好笑了……眼淚都笑出來了……”

    “什么話本子?”她問得小心翼翼。

    我把笑完的眼淚抹掉,換了話題:“剛才看見翡玉公子了。”

    她聞之一驚,“翡玉公子?!”像貓兒被踩了尾巴。

    “南城翡玉……翡玉公子,是個怎樣的人?”

    平常霜兒老打聽八卦,我聽得囫圇吞棗,今兒倒有興趣知道得詳細點了。

    她謹慎地左右看了看,湊近我道:“金玉其外,敗絮其內(nèi)。兩個字概括:人渣。”

    哦?“說說?”

    “他在醉美樓替一伎女贖身,包下她,還帶回自己在外邊的私宅。你說這男人,年紀輕輕,不好好娶妻,學什么紈绔子弟養(yǎng)外婦,也對,墮過風塵的女子哪配正式迎娶過門,不過,他這好歹也得過了親事再考慮納妾外室吧?不然那些大人的女兒聽說他在外面有相好的風流債,不得顧忌點兒么?聽說他想攀高門,跟好幾位大人頻繁往來……”

    我聽樂了,“你的意思是他在爭取上門女婿,但因為管不住自己還是在外邊養(yǎng)了女人?”

    “幸好露了馬腳,不然光看外表這誰想得到呀!天底下就沒有不透風的墻?!彼譁惤恍奥犝f他還經(jīng)常光顧異人閣,玩得倒挺花。告訴你這些也沒別的,就是說沒什么好惋惜的啊,你也別瞎想了,雖然咱們身份卑微,容貌也不好,我就站在朋友立場,幫你轉(zhuǎn)換下思路,開導開導?!?/br>
    “你說異人閣,我好像也能理解剛才看到的場景了。”

    她大為吃驚,“這么說,你看到的不是他跟美貌的小娘子在一起,是男人?”

    我不置可否,她嚇得連夾好幾筷子rou塞進嘴里:“別想了,這都不是我們這種身份該考慮的事!你該不會……要真覺得自己難受,喝酒也行,但是我跟你說啊,趁還沒在那個幻想陷得太深以前,及時認清現(xiàn)實,否則痛苦的只有自己。你別說公子和婢女這么不切實際的事,你但凡有一點靠外在條件去改變處境的可能性你都去做了對不對……”

    “跟他在一起那男人,我認識,還挺熟。”

    她又被嚇到了,緊急往嘴里塞一大口菜:“他跟那些個大人經(jīng)常去醉美樓,趙大人,秦大人,袁大人,總不至于帶他一個對女人不感興趣的去掃興吧?那他估計就是,雙頭龍。這世上的人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正說著,有人進來了。

    -

    尹輾幫覃翡玉脫下狐皮貂裘的大氅,遞給一旁的下人,再由下人交給店家,囑咐好好保管。覃翡玉拱手一禮道謝,尹輾托手扶將起來,笑著說我們之間大可不必。覃翡玉也不好意思靦腆地笑,宛如一雙璧人,惹得路人矚目。

    自打他們進了樓,氣場截然不同,清冷氣質(zhì)的美人與狹長鳳眼的男人與周遭生生壁壘分明,身上的貴氣與雅致,仿若天生高人一等,與外界格格不入。

    他們自是沒注意到我。兩人提步上二樓雅間的樓梯,我轉(zhuǎn)過頭去,朝著窗外,卻忍不住余光從樓梯的縫隙間瞥見翡玉公子的黑舄,一步一步,踏在木階上。

    他還是一如既往白衣素色,烏墨長發(fā)高高束起,緞帶融在發(fā)中落到腰間,薄衫輕袂。時間變緩,好慢好慢,仿佛都快停滯不前,短暫而又漫長。

    窗外開始落雪,我想象著,再過不久,屋外是怎樣一片白茫茫天地。

    仿佛有雪花飛落我的指頭,鼻尖,在并不存在的簌簌寒風里打了一個冷顫,然后看見我爹站在雪里仰頭看著我,好像在問,殊兒,你抓住繩子了嗎?

    又看見七夫人裊裊婷婷的身姿,一步一挪在這巍巍雪山中慢悠悠走著,身后留下一串腳印的痕跡,停下來回頭望,漫漫飛雪里暮天升起白霧,她說我清白了。我走了。

    -

    一旦確認他們是一丘之貉,好多之前想不通的事情都能說得通了。沒有道理可言地刻意接近,原來是天衣無縫的配合戰(zhàn)術(shù)。蜜棗與鞭子,可謂是將控制人心之術(shù)玩得爐火純青。

    是該問問自己的,一個初見一面的丑女,緣何他要那樣?

    除了別有目的我想不到別的。

    看起來,兩人關(guān)系似乎非同一般地親密,并非舉止曖昧那么簡單。如果不是今天意外撞見那一幕,我恐怕還要蒙在鼓里,在精心策劃的下一次偶然邂逅跟假意關(guān)懷中,迷失自己。

    想通這一切,心已經(jīng)涼了半截。

    霜兒看我臉陰沉得可怕,筷子也沒動,一頓飯吃得提心吊膽。抓緊時間拔了兩口椰子雞,打個飽嗝問道:“你接下來有什么打算?”

    “證實這一切?!?/br>
    她大驚失色:“何必!證實了又能如何?就算他不去青樓,不喝花酒,不養(yǎng)外室,你們不還是沒可能嗎?他是一個跟你完全沒交集的人呀!”

    我倒寧愿完全沒交集,那這些風流韻事聽了也就是聽了,哪里能這么難以釋懷。她到底明不明白,我想眼見為實不是為了還他清白,是好讓自己死心。人大多會存在一種僥幸心理,若非親眼所見,總是不愿相信的,還會在心里不自覺為對方開脫,辯解,找理由。我必須要知道??v然是被騙,也不能這樣不明不白。

    幾天后,我讓她幫我留意的翡玉公子的動向的信息送到了,傳信的人說他今午三刻之后沒有出診計劃,卻還是要出門一趟。大概率就是去醉美樓私會小娘子。我把信件扔灶臺里燒了,順便把多余的情緒也一并扔進去一道焚毀。

    告訴自己,我今天只是要得一個真相,被蒙騙那么久的真相,親眼見過了那樣的事實,那么,一切就到此為止好了。

    醉美樓的對面,二樓客座,正正好提供了最佳視野,我從上午巳時等到下午申時,不見他的身影。來來往往的脂粉客那么多,唯獨沒有相似的。乃至我都開始動搖,霜兒這個人本來就愛夸大,聽風就是雨的,極其愛傳播一些毫無根據(jù)的東西。也許都是子虛烏有的謠言罷了。

    留下碎銀子在桌上正準備離開,卻見一人著白衣玉帶的背影出現(xiàn)在醉美樓門前。

    他同那老鴇有說有笑地打情罵俏,后者時不時捂著嘴笑得嬌羞,顯然已是熟客。

    接著,就見老鴇接出一姑娘,交到他身邊。

    他們相視一笑,進了馬車。

    他們轉(zhuǎn)身時,我就見到了那女子的樣貌。

    猶如一盆冷水從頭澆到腳。

    怎么會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