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高圓走進書房，欲言又止。

    高云衢從手札中抬眼瞥了她一眼，又低頭去看手札：“有話就說?！?/br>
    “郎君鬧著要見您。”高圓說的是高云衢的父親李孟林。自那年做下錯事之后，高忱與高云衢皆對他失了耐心，將他禁在院中，好吃好喝供著，但不許他出門，身邊也安排了可信的人看著。高忱去后，高云衢對李孟林更是恨之入骨，在她看來若不是那一事，高忱也不會去得那么早。她不能對親父做什么，便延續(xù)了母親在時對他的安排，全然當他不存在。

    “何事？”

    “郎君不肯說，只鬧著說要見您，到底是您的父親，下頭壓不住……”高圓硬著頭皮道。

    高云衢聞言停筆，思忖片刻站起身向外走去：“走罷。”

    李孟林住在離高云衢最遠的地方，她帶著高圓走了好一會兒方走到，推門進去就見她那父親正在吃酒，整個人圓潤了不少。高云衢愣了一下，回頭看高圓。高圓低聲解釋道：“郎君出不了門，就好吃點喝點，廚下也沒虧待他……”

    高云衢也不細究，看向李孟林道：“何事？”

    李孟林聞聲，跳起先指責(zé)：“高云衢，你還記得我是你父親嗎，你就是這么與父親講話的嗎？”

    “有事便說，我還有事忙?！?/br>
    “你……”李孟林又是惱怒，強壓下脾氣，好聲好氣地道，“阿衢，你雖不敬為父，為父卻不能不管你，人倫大事父親也得幫你看看?！?/br>
    高云衢皺眉：“你在說些什么？”

    “哎呀，你看看你，你都二十有二了，婚姻大事有眉目了嗎？你母親去得早，為父不得幫你打算嗎？”李孟林擠眉弄眼，點明了主旨。

    “閉嘴，休提我母親。”高云衢喝了一聲，又奇道，“我?guī)讜r說要成婚了？”

    “這孩子大了總要成婚生子的吧？高家就你一個后嗣，你不得給高家傳宗接代嗎？”

    高云衢嘲諷地一笑：“我高家的宗族延續(xù)，與你姓李的何干？”

    “你！”李孟林又羞又惱，氣得漲紅了臉，“你還在記恨我那時的話？你若是不在乎我便罷了，你也不怕你母親祖父的香火無人供奉嗎？”

    “那便叫他們自己來與我說！”高云衢不怒反笑，“如若不入我夢，那我就當他們并不在意?！?/br>
    “高云衢！你……”

    高云衢幾步出了門，把李孟林的咒罵拋在身后?；胤档穆飞?，她面色陰沉，腳步極快，高圓小跑著方才追上。待她回了書房安坐了，高圓方試探著問道：“大人說的是氣話吧？”

    “我確實不想成婚?！备咴漆榈氐?，仿佛沒在說自己的事。

    高圓有些驚慌，聲音發(fā)抖：“您是不喜歡小郎君嗎？那女郎？”

    高云衢驚訝于她的大膽：“你懂的還挺多，你喜歡女郎嗎？”

    “我沒有！我都已成婚了！”高圓面上泛紅，她比高云衢大些，前些年便迎了夫郎進門，還算恩愛。

    高云衢今日頭一回露出了疏朗的笑，笑完了方道：“我只是沒有什么中意的人，也不想勉強自己為了后嗣與個不相熟的兒郎日日相對?！?/br>
    “可……您若無嗣，老大人怕不是要氣得從墳里跳出來。”

    “呵，方才說了，若是他們不肯便自己來與我說，他們拋下我的時候可也沒與我商議一下。我為何要管他們。”

    高圓一時無話，高云衢這些年修身養(yǎng)性越發(fā)沉穩(wěn)，她險些忘了這本是個嬌縱任性只顧自己快活的主。

    “那您與老大人的香火……”

    “又不是真就無嗣了，待我年紀大了，從族中旁支過繼一個便是?！?/br>
    高云衢是真心覺著情情愛愛的沒什么意思。她自小便在同齡人中如鶴立雞群，總覺得旁人蠢笨，若是相熟之人倒能容忍一二，而若是不相干的人，她連眼神也不愿給一個，自然也沒什么青梅竹馬情誼甚篤的良配。一拖拖到這個年歲，又滿心都是宏圖偉業(yè)，心氣上來也不將身后之事放在心上。家中沒個長輩，便也沒人管束她，她也樂得自在，混不在意。

    而這時候的高云衢決想不到有朝一日她會栽在方鑒手上。

    高云衢想了很久，對方鑒動心是什么時候開始，一時竟也想不到。她以為她養(yǎng)了個小寵，是個物件是個附庸，舍棄的時候理應(yīng)毫無波瀾。而實際是，方鑒日漸長成，她卻猶豫了。

    她初時看中方鑒確確實實是上了頭，叫鬼迷了心竅。她是一時興起，但卻不是借著權(quán)勢霸凌小民的人，她不做強迫人的事，故而許了方鑒青云直上，叫方鑒自愿委身。她看了方鑒的功課，功底尚可，但小門小戶缺的也不少，若靠她自己這般苦讀，大約考到舉人便到頭了。而高云衢這樣的出身這樣的學(xué)識，隨手指點就能叫她更上一層樓。就算是只到舉人，憑高家的人脈，幫她謀個官也是易如反掌，不過是前程上差了些，但到底是官身了。這買賣于方鑒是劃算至極，于高云衢也不算麻煩。至于那一紙契約，高云衢從頭至尾便沒放在心上，不過是逗弄方鑒的把戲罷了。二十七歲的高云衢卷在那波瀾迭起的朝堂里五六年，諸事都算得明明白白，自不會讓自己吃虧。

    她養(yǎng)方鑒一是發(fā)泄解壓，二則是也起了些興致，想看看能將方鑒推到哪里。她給自己定的時限便是方鑒出仕。萬萬想不到，方鑒比她想的走得還遠，區(qū)區(qū)五年從至多是個舉人到三元及第，這五年她教給了方鑒太多的東西，多到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是想把方鑒扣在身邊還是想放她高飛。

    若以她初時的算計，她送方鑒一場前程，方鑒便是她的門生，放到合適的地方會是絕好的棋子。她那會兒以為自己真能獨自一個人走到底，可有人陪伴的感覺到底是不一樣的。她不許方鑒沉溺，不知不覺間自己卻沉溺進去了，許是日久生情，許是貪戀著方鑒的暖。許多次她都想著要不就把方鑒扣在手里吧，左右這對她來說不是難事，可看著方鑒全副信賴依戀的神色，又覺得自己委實過于自私了一些，她還有些怕折了翼的方鑒會失了眼中那叫她無比喜歡的火光。

    方鑒越來越好，學(xué)識、才華、為人、行事，樣樣都依著她的期望卻又遠超她的期待，一日一日的蛻變，身上的光芒幾乎要遮掩不住。而這樣的方鑒乖順地將自己置于她的掌心之下，順從貼心，叫她怎么不心動。她又開始搖擺了，這么好的方鑒合該扶搖直上，困在她的內(nèi)宅之中又算什么呢。

    她猶豫著搖擺著，直到方鑒高中，她在臨街的酒肆之中看著方鑒一身進士紅袍，心旌搖動卻也曉得到了該做決斷的時候了。世上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她又樹敵太多，繼續(xù)維持這樣的關(guān)系，說不得哪天就暴露在了人前。

    她與方鑒的過往于她只是風(fēng)流韻事，于方鑒卻是積毀銷骨——一個佞幸之人是不配站在朝堂之上的，現(xiàn)今有多少人捧著方鑒到時便有多少人踩踏。她絕不能讓方鑒落到那樣的境地。她斷得干脆，可感情如抽刀斷水，不論是方鑒還是她都不能徹底放下。

    她冷眼瞧著方鑒自苦，多糊涂的小兒，她卑劣地玩弄了她，她卻還要巴巴地貼上來不肯走。跟上來做什么呢？她高云衢的仕途是最難走的那一條路，不論哪個朋哪個黨說到底都是由利益結(jié)成，此起彼伏，循環(huán)往復(fù)，而她要做的是將所有日漸膨脹的心關(guān)進囚籠。人皆有私，法令行而私道廢*，她要推行這樣的法，便會站在所有人的對面?，F(xiàn)今她與衛(wèi)杞目標一致，衛(wèi)杞自然保她，若有一日衛(wèi)杞生了猜忌，她便死無葬生之地。但她不在意，她的人生無趣，便全想投做柴薪，去為她想做成的事添一把火，她就是這樣偏執(zhí)癲狂的一個人。跟在她身邊做什么的呢，看著她燃盡自己，還是與她一同燃燒？

    方鑒年少成名，前程大好，她的仕途如高云衢所想，順風(fēng)順水。高云衢看著她一步一步走過來，從羽翼下的幼獸到傲骨錚錚的官場新銳，她去做了明亮的光，去做了浩蕩的風(fēng)，多好啊，這樣多好。

    當方鑒拿著父母之言來試探她的時候，高云衢竟覺得是在情理之中，倒不如說方鑒忍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叫高云衢高看一眼，但她仍是故作不知，說了那些傷人的話，她眼看著方鑒強忍傷痛落荒而逃。

    她會哭嗎？

    會吧。

    方鑒是歷經(jīng)挫折長起來的一個人，再大的風(fēng)雨也不能叫她折腰，平日里也極少委屈落淚。十七歲之后她落的淚幾乎都是為了她高云衢。

    何德何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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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法令行而私道廢：《韓非子·詭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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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孟林催高云衢成婚生子的原因是，他死后享的是高氏后人的香火，而非李氏。這時候想起來自己是高家人了。

    **大人在現(xiàn)代一定喜歡玩基建養(yǎng)成類游戲【x】

    **在床上哭的也算在大人身上沒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