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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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我料想的相反,在醫(yī)院治療了一段時間后,我的病竟然有了轉(zhuǎn)好的跡象,痰里的血絲已經(jīng)沒了,咳嗽的次數(shù)也不及之前頻繁。 魏巖正在給我剝橘子,見醫(yī)生過來查房,上前詢問我的病情,“醫(yī)生,平舒的身體最近怎么樣了?我感覺她比以前好多了?!?/br> “宋平舒,她的肺病確實好了不少,不過暫時還無法根治,要吃藥養(yǎng)著?!碧漆t(yī)生看了一眼病歷,如實回答。 “那,她什么時候能出院?”魏巖追問道。 唐醫(yī)生合上本子,“最近已經(jīng)不掛水了,想出院隨時都行,不過回家也要好好養(yǎng)著,我會開一些藥,還有記得定時來復(fù)查?!?/br> 魏巖謹(jǐn)遵醫(yī)囑,點頭道:“謝謝唐醫(yī)生,我們一定聽你的話?!?/br> “不過,我要提醒你一點,宋平舒不是完全好了,這是慢性病,她不能受累,不能受刺激...如果不好好吃藥,復(fù)發(fā)起來,病情是會更嚴(yán)重的?!碧漆t(yī)生說得并不輕松,眼睛還似有似無地瞟了我兩眼。 “肯定肯定,我會注意的?!蔽簬r笑著滿口答應(yīng),這還是我生病以來第一次見他笑。 待送走了唐醫(yī)生,魏巖一臉欣慰地將剝好地橘子喂到我嘴邊,眼角更止不住地上揚。 想到出院后又要回到那小公寓,我心不在焉地咬了一口,嘴唇開合竟觸到了魏巖的手指。 “這個橘子一點也不好吃,我不吃了?!蔽矣憛捨簬r的觸碰,盡管唇齒間都是橘子的香甜,也免不了自發(fā)地抗拒。 “我倒覺得挺甜的?!蔽簬r往嘴里送了一塊,末了還舔了舔手指。 “咳咳,魏巖,能不能不要那么快出院?”與其困死在那間公寓,我寧可天天聞醫(yī)院消毒水的味道。 魏巖斂了笑意,有些著急地問:“怎么了,平舒?是哪里還不舒服嗎?醫(yī)生還沒走遠,我馬上去喊他過來?!?/br> “我沒事?!蔽蚁蛩寡?,“我知道你的心思,這么急著讓我出院,是又打算把我鎖在那座公寓,對吧?” “我不想回去,也不會回去的,我啊,寧可被當(dāng)成瘋子轉(zhuǎn)進精神病院,也不要回去那里?!痹捳f到這個份上,我已經(jīng)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許是身在醫(yī)院,魏巖沒有向我發(fā)難,他很平靜地聽完了我說的話,眨著眼睛說:“不回去就不回去吧,那里確實不適合你養(yǎng)病?!?/br> “我要去鄉(xiāng)下養(yǎng)病,魏巖,咳咳,讓我走吧?!蔽矣忠淮卧囂降馈?/br> 魏巖笑著搖頭,“不可以,平舒,現(xiàn)在沒有哪里會比租界安全,旅途顛簸,你受不住的?!?/br> “你…你又想把我關(guān)哪去?”見他瞇起眼睛,我總有種不好的預(yù)感。 “不是‘關(guān)’,等你出院,我?guī)慊厮喂^,已經(jīng)都重新安置好了。”魏巖拍了拍我的手掌,似乎是要我安心。 陳二爺死后,魏巖并沒有吞下他的盤口,而是分而治之,放權(quán)給有能力的弟兄,也正是憑借這點道義,他在上海聲名鵲起,很快就站穩(wěn)了腳跟。 我只是偶爾聽一兩句他和手下人的交談,至于他具體在做什么,一概不知,左右不會是什么好事??墒俏覜]想到,只用這么短的時間,魏巖就還清了宋家的債務(wù),甚至買回了宋公館,到底是他有能耐,還是清幫有能耐? “你哪來的這許多錢?”我收回手,不信任地問道。 魏巖輕哂,“平舒,你不用擔(dān)心,我沒做什么傷天害理的事,不過是在股票上小賺了一筆。話說回來,股票這東西,玩得起的,有輸有贏;玩不起的,傾家蕩產(chǎn),但不管什么結(jié)局,總歸都是自愿的?!?/br> 看來,魏巖在信托公司投機失敗之后,依然混跡在金融交易市場,他就這么有把握始終立于不敗之地嗎? “咳咳咳,你也說了,有輸有贏,指不定哪天你也會一無所有呢...”我并不贊成他的做法,不屑道。 “不會的,平舒,之前在信托公司的失利,完全是陳二爺陰我?!蔽簬r眉飛色舞,越說越激動,“你放心,我運氣好得很,只有贏,不會輸?!?/br> 所謂當(dāng)局者迷,魏巖這樣的人,越是贏,越是不想抽身離開,我再多說什么也是無益。 “哼,天還有不測風(fēng)云呢,你不怕日本人又打過來嗎?到時候什么也保不住...”現(xiàn)在過的日子,每天都像在倒計時,日軍已經(jīng)在東北弄了個偽滿洲國,這上海的平靜日子也不會長久了。 魏巖一點沒有危機意識,反而打趣道:“真到那時候,我就帶著你逃得遠遠的,什么錢啊房子的,都捐了給國軍打仗去,好不好,平舒?” “算你還有點家國情懷。”奇怪,我明明想說點什么警示魏巖,怎么又夸起他了。 外面的陽光很好,魏巖開了點窗,微風(fēng)徐徐,卻掀起了窗簾,直打到床頭柜的花瓶上。那瓶里插著白色的百合花,花瓣卷舒著,上面還綴著露珠,新鮮得帶著股泥土的芬芳。 誰插的花,不言自明。 我想要湊近聞聞,卻又怕自己承了魏巖的好意。他是慣會以溫柔作網(wǎng)抓住人心的,從前便是這樣,用他那細致而又不刻意的討好,一步步侵入我的生活,讓我習(xí)慣著他的存在,習(xí)慣著他的習(xí)慣。 仔細想來,他說帶我回宋公館,表面上是帶我回家,實際上卻是另一種意義的囚禁;結(jié)婚也是如此,他想用那具有法律效力的證書綁住我,一輩子困死在他的身邊。 是啊,我一個人在上海孤苦無依,有公館住不好嗎?家道中落的落魄小姐,遇上了心懷感恩的上進后生,人不但沒有落井下石,還不離不棄幫著還債維持生計,小姐不應(yīng)該感恩戴德然后以身相許嗎? 這樣一來,他便擁有了宋家的一切,打著為我好的名號,做著陳二爺想做的事,傳出去的名聲還是個好的,真是諷刺啊。 他啊,貪心得什么都想占著好。 “平舒,今天就出院回去吧,手續(xù)我已經(jīng)讓他們?nèi)マk了,這醫(yī)院的環(huán)境實在不好,你多待一天我都不放心?!蔽簬r插話打斷了我的思緒。 果不其然,他又打著為我好的旗號,自己幫我做決定了。 “算了,咳咳咳,隨你吧,我實在累了?!钡浆F(xiàn)在了,我的反抗還有什么用。 “好,我?guī)慊丶?。”魏巖見我松口,終于舒了一口氣。 我已經(jīng)徹底死心了,面前這個人想怎么樣都好,我不會再喜歡他,也不會再恨他,更不會再對他抱有任何多余的情感。 ********** 回到宋公館,哦不,是回到魏公館后,魏巖對我不帶感情的順從,沒有產(chǎn)生任何的懷疑,甚至還變著法地討我的歡心,可我到底沒再對他笑過了。 饒是魏巖答應(yīng)我,會把宋伯韜和張毓敏接回上海,允許我婚后重新復(fù)學(xué)圣約翰,我也沒有被他的求婚感動,因為這些事不該成為他要挾我結(jié)婚的籌碼。 他就是這樣,明明已經(jīng)決定好的事,卻還要裝作為對方妥協(xié)的樣子,看似利益交換,實際上永不吃虧。 我原以為自己已經(jīng)什么都不在乎了,可魏巖卻非要得寸進尺,把我在意的一切血淋淋地分割開,又明碼標(biāo)價以圖死死套住我。如果說經(jīng)歷了這些,我還有一點抗?fàn)幰庾R的話,那大概只有對自己下手了,于是我私下減少了服用的藥量,盡可能地不讓自己的身體向好的方向發(fā)展。 趁著魏巖不在家,我又一次把藥丸沖進了下水道,盡管身體已經(jīng)不如在醫(yī)院時,我還是那樣做了。 “平舒,你看,我們的結(jié)婚證下來了?!遍T外傳來了魏巖的腳步聲。 我立馬收拾好現(xiàn)場,蓋好毯子睡在搖椅上,裝作無事發(fā)生。 房門“吱呀”一聲開了,魏巖見我正在小憩,放輕了腳步走過來,但他走路的頻率是騙不了人的,走得這么快,大約是真的很開心吧。 “嗯,你回來了?怎么了?”我動了動眼皮,沒有完全睜開眼。 “平舒,你看看,結(jié)婚證終于批下來了,改明兒我們就登報結(jié)婚。”魏巖走到我的搖椅邊,迫不及待地向我展示那張結(jié)婚證,宣告著他的勝利。 我壓根不想看到這張紙,抗拒著扶額道:“你看就好了,我沒什么在意的。” 魏巖只當(dāng)我在發(fā)起床氣,笑著讀給我聽:“兩姓聯(lián)姻,一堂締約,良緣永結(jié),匹配同稱??创巳仗一ㄗ谱疲耸乙思?,卜他年瓜瓞綿綿,爾昌爾熾。謹(jǐn)以白頭之約,書向鴻箋,好將紅葉之盟,載明鴛譜。” 我被他攪得沒了睡意,隨意掃了一眼,卻見上面介紹人和主婚人都是陌生的名字,整得還挺像那么回事的。 “你是不是很開心?”我沒好氣地把紙按回他手里。 魏巖眉眼都噙著笑意,像個傻子一樣露出了上排的牙齒,“開心啊,我很喜歡。” 話畢,他俯身下來啄了一下我的眉心,又蹲下來仰視我的臉,似乎在期待著什么。 我瞟了一眼他那不帶邪念的黑色瞳仁,嘴唇開合,想要說些什么,可最終只是嘆了一口氣,側(cè)過身子沒有搭理他。 魏巖有一瞬恍神,大約是在為沒得到回應(yīng)而失落,但他還是捧起我的手,吻著手背道:“平舒,我們,會越來越好的?!?/br> “或許吧?!蔽曳笱艿?。 “對了,平舒,你想在哪里辦婚禮,教堂還是酒店?婚紗照也是一定要拍的,哪個照相館生意最好,我們就去哪家,好不好?”得到了我的回應(yīng),魏巖又開始cao心這cao心那,“賓客名單,我已經(jīng)擬好了,待會你再看看要不要加,這次的確是倉促了些,不過該有的排場還是要有,我不想委屈了你?!?/br> “你想怎樣都好?!蔽野炎约旱氖殖樽?,留給他一個背影。 “平舒,你是不是不愿意?為什么總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魏巖終于忍不下去要向我發(fā)難了嗎? 我抬眼仰視他,“這不是你所希望的嗎? ” 魏巖一臉木然地垂下手,一眼不眨地看著我,有氣卻不敢撒,“你對我,連恨意都沒有了嗎?” “喜歡你,讓我一夕之間傾家蕩產(chǎn);怨恨你,讓我被迫成為籠中之鳥,你還想我怎樣?咳咳咳...咳咳,裝作對你的討好很滿意,然后開開心心地接受一切嗎?魏巖,我已經(jīng)向你妥協(xié)了一切,再要我,咳咳,要我重拾舊情,已經(jīng)是不可能的了!”情緒一上來,總是忍不住要咳嗽,可我又必須說出這些話,好讓魏巖死心,不要再對我抱有期待。 “不是這樣的,我從沒想傷害你,平舒,我錯了,我真的錯了,你不要這樣對我好不好?你可以不喜歡我,可以恨我,打我,罵我,能不能不要不理我...”魏巖一臉失魂落魄地半蹲下來。 我突然生出一絲報復(fù)的快感,伸手撫上他的臉頰,勾起唇角道:“不要再用這副樣子騙我了,已經(jīng)夠了。” 魏巖抓著我的手,不讓我松開他的臉,他的瞳孔微微放大,眉宇間多了些戾氣,“平舒,既然這樣,你也不要想我會放開手,我們就這樣耗著吧,運氣不好,可能就是一輩子了?!?/br> 我不緊不慢地收回手,白了他一眼,“隨你?!?/br> 就這樣撕破臉吧,誰也不要再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