萊奧是個學(xué)習(xí)能力頗強的人──雖然他的學(xué)業(yè)成績一路念來始終平庸，將這么一個人放在一個說好聽人才濟濟，講難聽龍蛇混雜的環(huán)境中，自然會學(xué)到一卡車奇妙的技能。

    諸如用剩飯剩菜與超市的過期淘汰品烹煮美味的濃湯飯、將三臺壞掉的黑膠唱片機組成一臺能正常運作的唱片機、以細針和薰香代替阿斯匹林與安眠藥、如何在沒有墊腳物的狀態(tài)快速翻過比自己高上五個頭的墻、怎么裝醉或千杯不醉、在被七八人圍毆時怎么護住要害活到對方失去興致……萊奧從鄰居、朋友、母親的客人或情人身上學(xué)到許多技巧，利用這些技巧技能保命、賺錢與省錢，偶爾也會用來敦親睦鄰。

    「……開了。」

    萊奧將長針與發(fā)夾從鎖孔中抽出，由蹲姿轉(zhuǎn)為立姿，轉(zhuǎn)開黃銅色的門把，躬身向背后的老婦人做出「請」的手勢道：「歡迎回府，蘇珊夫人?！?/br>
    老婦人──蘇珊太太──圓潤的臉頰微微轉(zhuǎn)紅，在走向門口經(jīng)過萊奧身側(cè)時，抬手拍了青年的手臂一下道：「什么夫人，我只是個老太婆。」

    「哪有！你至少是能做出布洛捏爾最美味堅果麵包的老太婆?！?/br>
    「我就知道你這小子是覬覦我的麵包，才幫我這老婆子開鎖。」

    蘇珊太太故作惱火的瞪萊奧一眼，跨過門檻往屋內(nèi)走道：「在這里等著，我去包麵包給你?！?/br>
    「挑大一點的給我！」萊奧在門口呼喊。

    「我給你最小的。」

    蘇珊太太如此回應(yīng)，不過當她拿著牛皮紙袋返回玄關(guān)時，方紙袋的下半部被袋里的麵包撐得又圓又鼓。

    萊奧接下紙袋，彎腰抱抱老婦人后，拎起腳邊的兩個塑膠袋、一個藤編籃和一只鐵提鍋，走下公寓臺階沿著灰白色的人行道前進，行過兩個街區(qū)來到一間門前有著小小花圃與鐵藤圍欄，門上鑲著青色鳶尾花圖騰的三樓獨棟住宅前，空出一隻手從褲袋里掏出鎖匙打開大門。

    當萊奧推開大門時，住宅內(nèi)的另一個居民──賽巴斯欽──正穿著格子毛衣踩著絨毛拖鞋，從二樓悠悠哉哉地走下來。

    老管家聽到開鎖聲，停在樓梯中段往門前望，看見人類手中與臂彎里的袋子、籃子、鍋子，愣了一秒露出微笑繼續(xù)下樓道：「多米尼克先生，你今天還是一樣，出門一趟收穫一車。」

    「都是託你和曼托菲爾的福，」

    萊奧用臀部把大門頂上，將腳上的球鞋踢掉，踏上實木地板道：「如果曼托菲爾不是半個布洛捏爾市市民的房東、你沒在我們住進來的第一天，就帶我挨家挨戶和鄰居打招呼，絕對不會有人敢拜託認識才五天的人開大門、撬車鎖、去提款機幫忙領(lǐng)錢或把銀餐具還給鄰居。」

    「你的業(yè)務(wù)范圍越來越廣了。」

    「是啊，希望警察不會因此盯上我。」

    萊奧經(jīng)過樓梯口來到與島型廚房相連的餐廳，將手中的物品放到方餐桌上，依序打開紙袋、藤籃、鐵鍋和塑膠袋道：「堅果麵包是蘇珊夫人做的，辣rou醬跟玉米餅是瑪莎太太的新產(chǎn)品──我們嘗過后要給她心得，比利先生把他吃不完的紅酒燉rou分了一些給我，雪莉小姐和李斯特先生不約而同扔給我兩包歐洲原裝進口的老二造型義大利麵?！?/br>
    「我們可以把它煮來拌辣rou醬吃?！?/br>
    賽巴斯欽走進廚房，從口袋中掏出懷錶瞄了兩眼，扭開水槽上的水龍頭問：「你用過早餐了嗎？如果沒有，我可以多煮一份，不過礙于時間已經(jīng)過十點了，我會以早午餐而非早餐的標準準備?！?/br>
    「我還沒吃過。需要幫手嗎？」萊奧捲起袖子問。

    「謝謝你的好意，但我想多動些，讓睡僵的身體快點清醒，把辣rou醬和義大利麵給我就好?！?/br>
    「沒問題，接??！」

    萊奧依序把袋裝義大利麵、盛著在玻璃圓罐內(nèi)的蔬菜醬扔給賽巴斯欽，拉開餐桌椅反坐，望著老管家的背影問：「話說回來，你這幾天一天起得比一天晚，是單純想補眠，還是有哪邊不舒服？」

    「多謝關(guān)心，我很健康，只是想充分利用睽違二十年的長假，嘗試一次懶散放縱的生活?！?/br>
    賽巴斯欽一面說話一面打開雙門冰箱，從里頭拿出雞蛋、培根、洋蔥、昨天吃剩的烤馬鈴薯……等等食材，隨意放上廚房的島桌道：「我建議你也加入我的行列，我以我的祖?zhèn)鲬彦l發(fā)誓，就算你天天灌酒還照三餐吐在地毯上，我也不會將你的丑態(tài)告訴曼托菲爾大人，你可以不用裝了?！?/br>
    萊奧懸在嘴邊的淺笑先是僵住，接著緩緩消逝，深吐一口氣靠上椅背低聲問：「你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的？」

    「你我住進這座宅子的第一個晚上?！官惏退箽J從柜子中取出深鍋，放在水槽注清水。

    「……我以為我掩飾得很好。」

    「你是，如果我沒有先和你共事近兩個月，我會以為你很高興能離開莊園到布洛捏爾小住?！?/br>
    賽巴斯欽關(guān)上水龍頭，將半滿的深鍋挪到爐子上開火道：「但我有，而且我知道你越是不安，就越會找事情讓自己忙，因此當我發(fā)現(xiàn)你不但將這棟屋子的一二三樓都掃過一遍，還跑去幫對街鄰居整理草皮時，就知道你處于焦慮狀態(tài)?！?/br>
    「所以你才一反在莊園時的勤勞，把採買和打掃的工作通通交給我？好讓我有事做不焦躁?！?/br>
    「不，我沒有那么體貼，我只是想休假?！?/br>
    賽巴斯欽轉(zhuǎn)身拿起洋蔥、培根與大蒜，分別將三者拍碎或切丁道：「基于此一目的，我不應(yīng)該點破你的偽裝，可是我擔(dān)憂你這么下去會把身體cao壞，才建議你更換紓壓的方法。」

    「換成酗酒？」

    「那是一個方向?！官惏退箽J從墻上取下平底鍋，倒入些許橄欖油后把培根拋進鍋中。

    「我有更好的方向?！?/br>
    萊奧起身走到瓦斯爐前，動手替賽巴斯欽轉(zhuǎn)開平底鍋下的火，靠在爐側(cè)雙手抱胸問：「曼托菲爾要我離開莊園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因為莊園要大幅翻修，你留在園里會妨礙工程進行?！?/br>
    「這是謊言?！?/br>
    「毫無疑問是?！?/br>
    賽巴斯欽點頭回答，看到萊奧的眼瞳睜大，聳聳肩膀?qū)⒀笫[、大蒜倒進鍋中道：「套用你在面試時說過的話──我不是蠢蛋。我知道你不會被這種理由騙過去，更無意為如此拙劣的謊話辯護?！?/br>
    「但你也不打算告訴我實話，是嗎？」

    「是的。」

    賽巴斯欽聽見水滾聲，一手繼續(xù)拌炒洋蔥、大蒜與培根，一手將鹽巴、義大利麵灑進深鍋中道：「這是曼托菲爾大人的命令，我作為他的管家，必須服從他的命令?！?/br>
    「即使你不認同這個命令？」

    萊奧反問，瞧見賽巴斯欽翻炒的動作停滯，伸手接過對方掌下的木鍋鏟翻炒道：「你把我摸得很透，我也是，我知道當你不認同一件事時會怎么處理：不在明面上反對，但暗地里製造或放任破綻存在，然后引別人來破壞，就像你上回裝病把我叫到華盛頓那次一樣?！?/br>
    「……你的觀察很正確，但判斷不正確。」

    賽巴斯欽放下裝義大利麵的袋子，打開壁柜將食物調(diào)理機搬到流理臺上：「當我執(zhí)行不甚認同的工作時，的確有技巧性怠工的習(xí)慣，可是在這件事──以整修為藉口將你請出莊園──上，我沒有不認同，只是不喜歡?！?/br>
    「有差別嗎？」

    「有，認同與否是理性考量，喜不喜歡則是感性主導(dǎo)?！?/br>
    賽巴斯欽打開冰箱拿出鮮奶油與一碗雞湯，將前者放在調(diào)理機旁，后者注入平底鍋里道：「我認同曼托菲爾大人的安排──無論是要求你離開，還是使用裝修這種一秒鐘都唬不住你的爛理由，但我不喜歡這整個安排?！?/br>
    「我不懂你的意思?！?/br>
    「沒關(guān)係，我故意的?！?/br>
    賽巴斯欽微微一笑，動手剝?nèi)タ抉R鈴薯的皮道：「我的祖父說過，若想隱瞞或扭曲某件事，最好的方式是用九句真話配上一句謊言，但這個方法不適用于你，你太聰明了，不會被那九句真話給說服，反而會以此推理出謊言背后的真實。」

    萊奧停下翻攪湯與炒料的手，斜眼看向賽巴斯欽問：「你在暗示我，你說的話一句都別信嗎？」

    「恕我在此行使緘默權(quán)。」

    賽巴斯欽由刀架上抽出不銹鋼刀，將馬鈴薯切碎放入食物調(diào)理機，加入些許牛奶后啟動機器，凝視著在奶汁與刀片間粉碎的薯塊，目光轉(zhuǎn)沉輕聲道：「我只能告訴你，曼托菲爾大人沒有比你好受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