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蓉清楚地記得第一次見到許小姐的場景，那是在夏雨初霽的黃昏，趙蓉緊跟在少年的身后，拐過一大片紫色的花朵，她看到那個坐在秋千上的女孩。

    其實秋千上揚的弧度不算高，也許是從裙擺吹上發(fā)尾的那截風(fēng)太猛烈，也許是女孩的骨架過于清瘦，神情過于怏怏，趙蓉忍不住疑心她會在下一秒被吹散，然后破碎在昏黃的天幕里。

    趙蓉走近時才發(fā)現(xiàn)女孩的身形其實并不孱弱，相反，她被養(yǎng)得很精致，兩側(cè)的臉頰紅潤，只是當(dāng)一截風(fēng)卷起女孩白色的裙角，趙蓉看到了女孩睡裙里大片嫣麗的吻痕。

    她心底愕然，卻始終視若無睹。

    趙蓉每天的工作就是照顧這位許小姐，這是一份令她恐懼又期待的工作，因為如果她能讓雇主滿意，她的兒子在宋氏的地位將扶搖直上，如果沒有做好……趙蓉不敢想象后果。

    于是在對著許小姐介紹自己時，趙蓉的心底在一遍遍地默念“不要有同情心”這六個字。

    許小姐則停住搖曳的秋千，她眨眨眼，然后慢慢笑開：“您好，我叫許眠歡?！?/br>
    趙蓉那時便意識到許小姐一定不是自己第一印象里的那副模樣。

    許小姐其實是一個很開朗的小姑娘，她的眼睛水靈靈的，真正開心的時候五官靈動，神情明媚得勝過太陽。

    許小姐其實并不是不喜歡笑。

    她只是不喜歡在雇主面前笑。

    “趙姨，你眼中的許眠歡，是個什么樣的人呢？”

    于是當(dāng)宋溺言問趙蓉這個問題時，她下意識便是半晌的遲疑，可趙蓉最終還是用極輕的聲調(diào)回答出她的真實感受，并未試圖瞞住女孩的張揚笑顏。

    趙蓉似乎聽見面前的少年扯出一聲冷嗤，那雙桃花眼稍稍瞇起，語調(diào)里的意味深長怵得趙蓉背脊發(fā)涼：

    “她在你眼中是這樣的？”

    那一刻趙蓉終于明白為什么自己的兒子那樣害怕這位宋氏的繼承人，他面無表情地聽她說完，末了眼尾竟然一點點彎起，是一勾笑痕的形狀。

    趙蓉理所當(dāng)然地更愿意接觸許眠歡，許小姐好像也在逐漸親近她，有一天她甚至用一種平靜的語調(diào)跟趙蓉說了許多，關(guān)于離異的父母，關(guān)于過世的奶奶，關(guān)于校園暴力和漫長到看不見盡頭的囚禁，趙蓉最后聽見她說：

    “趙姨，你很像我的奶奶?！?/br>
    趙蓉當(dāng)即眼皮一跳，她看著女孩空洞的瞳孔，心頭滋味頓時五味雜陳。

    許眠歡折下一枝薔薇，那些斑駁的紅痕又在女孩彎腰的動作中隱綽，趙蓉不免分神一剎，視線旋回來時許眠歡唇角的笑容正苦：

    “趙姨，其實你救了我，你沒有來這里之前，我甚至連一件衣服都不配穿?！?/br>
    宋溺言曾對趙蓉再叁要求過，許眠歡每天說的每一個字都必須完完整整地轉(zhuǎn)述給他聽，趙蓉一直做得很好，除了這一天的這些話，趙蓉發(fā)現(xiàn)自己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

    于是她第一次只將許眠歡的話節(jié)選部分說與宋溺言聽。

    這是趙蓉做過最錯誤的決定。

    第二天她一如既往地陪許眠歡出門散步，在走到別墅入口附近時，女孩倏而駐足，她仰著臉端詳翠葉罅隙里的光，冷不丁地忽然說：

    “趙姨，我昨天跟你說的話，你應(yīng)該沒有全部告訴他吧?！?/br>
    趙蓉先是一愣，隨即惶恐，趙蓉震驚地看著許眠歡，原來她知道自己的工作不只是照顧，還肩有監(jiān)視的任務(wù)？那為什么……

    “趙姨，你沒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欺騙他了嗎？你說宋溺言是否會容忍隱瞞的存在？”

    趙蓉猛地醍醐灌頂，她這才恍然大悟許眠歡的意思，自己居然在不知不覺中被誘導(dǎo)著背叛了宋溺言。

    是她太輕信眼前的女孩。

    趙蓉斂下眼皮，努力平復(fù)澎湃的心境，良久過后才語氣僵硬地對許眠歡說：“許小姐，你錯了，我是會絕對忠心于先生的?！?/br>
    意料之中的回答。

    許眠歡并不失望，她下賭之前勢必是已經(jīng)做好兩手準(zhǔn)備，趙蓉這樣說，就意味著她會一五一十地把今天談話的內(nèi)容交代出去。

    可過往算計般的信任是真，等到許眠歡成功逃出去，宋溺言第一個逼問的對象只能是趙蓉。

    這無疑可以給許眠歡拖延時間的機(jī)會。

    想到這里，許眠歡嘲諷地勾起唇角。

    趙蓉是宋溺言百般斟酌過后的選擇，她是他一個心腹的母親，除此之外更重要的一點在于，趙蓉不識字。

    卻沒有想到這何嘗不是給予許眠歡一小部分的自由。

    正因為趙蓉大字不識，所以在她第一次從下山買來的食材里翻出字條，許眠歡心頭直跳，面上卻能夠鎮(zhèn)定地笑著說：

    “這是一張折扣券，趙姨，你明天可以繼續(xù)去那家買菜，這上面說了，打八五折呢?！?/br>
    那張字條怎么可能是什么折扣券，其實是姜鶴歡試圖聯(lián)系她的一次大膽嘗試。

    許眠歡猜測姜鶴歡一定是與洛雀成功取得合作，她那天故意在洛雀面前說那番話，本就是為了引洛雀去調(diào)查自己，進(jìn)而讓洛雀和姜鶴歡見面。

    她這樣做其實很魯莽，萬一洛雀的第一個動作是告訴宋溺言，那可就大事不妙，幸運的是事態(tài)發(fā)展很順利，洛雀作為洛氏的掌上明珠，輕易便可查出趙蓉的大字不識，對趙蓉每天采買的小販下手也并非難事。

    許眠歡之前的幾次出逃都是一時興起，她沒來得及做任何的計劃，這次不一樣，她有強(qiáng)勁外力的支撐，有優(yōu)良的內(nèi)部條件——宋溺言這些天是越發(fā)的忙，趙蓉剛來時他還會每天陪她吃午飯，后面許眠歡只能在上床睡覺之后聽到他推門進(jìn)來的動靜。

    在這樣的忙碌下，他是不可能可以分出神發(fā)覺到她暗地里的動作。

    就算被他發(fā)現(xiàn)，估計許眠歡也不會受到太大懲罰，宋溺言慣來看不起她，哪怕他知道她的計劃，肯定也只是當(dāng)樂趣看。

    她很久以前就說過的，他遲早會輸在他的自大里。

    真遺憾，她大概是沒機(jī)會看到他追悔莫及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