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大多數(shù)孩子們都在好轉(zhuǎn)，至少已經(jīng)醒了過來，但一名孩子的死亡，還是引起了莫大的恐慌。

    原本稍稍松了一口氣的家長害怕著自家小孩會不會只是回光返照，沒染病的人家又擔(dān)憂著孩子得上這會死人的病。一時間風(fēng)聲鶴唳，草木皆兵，行走在外的所有人看起來都有謀害自家的嫌疑。

    本地人和流民之間緊繃的關(guān)系在這一刻變得劍拔弩張起來。

    甚至不用去管是不是僧侶，外來者被認(rèn)為帶來了疾病和厄運。那些好不容易在當(dāng)?shù)刂匦抡业桨采砹⒚耐鈦碚邆?，只得再次掩上門扉，復(fù)又開始為生計發(fā)愁。

    用不了多久，他們的心中也會盛滿怒火。辱罵聲不絕于耳，走到哪里都會被側(cè)目，關(guān)起門就沒有謀生的方式，打開門又沒有喘息的空間，再如何自認(rèn)老實的人都會在沉默中被一點一點逼瘋。

    崔家聽聞孩童死訊的時候，其實沒有過多在意。

    就算這些民眾鬧起來又能如何？年景不好，地里減產(chǎn)帶來的危害不會比這些人擰在一起成天鬧事更大。

    他們自信對這些孩子做的事情沒有人會發(fā)現(xiàn)。一來，被選中的孩子皆是先天有缺，大多從娘胎里出來就帶了病，是以有這病癥也不算奇怪，今上篤信佛教，時人大多迷信，這些人家尤甚，只要不致命，也只會將之視作妖術(shù)作祟；二來，這些家庭大多是農(nóng)戶，講究一個入土為安，即便孩子身故也不會讓仵作剖尸，更何況，他們尋來的藥，也不是此地的尋常仵作或是大夫能瞧出端倪的。

    即便這些農(nóng)戶們找到蛛絲馬跡，他們也早就已經(jīng)在不斷的內(nèi)部消耗中失去了和崔家的勢力及府兵抗衡的能力。

    然而自信蒙蔽了崔家，讓他們沒有第一時間察覺到有另一只手在推波助瀾。

    其實第一個女孩本就不一定能活過今歲。

    她太過羸弱，平日費了不少心思調(diào)養(yǎng)。但是崔家的藥讓她昏睡，她吃不進那些湯藥，也咽不下飯菜，對她來說幾乎就是致命的。

    那藥的成分偽裝了她的脈象和臉色，讓人誤以為她的身體僅是沉眠，卻不曉得她的臟腑已在衰敗。

    崔慈一眼就知道，這是個和他幼時很像的小孩。

    他并沒有對那個小孩出手，他只是旁觀。看著那孩子紅撲撲的臉蛋，看著她在甜夢中走向死亡。

    誠如崔家所料，這家人還算疼愛的小女兒，舍不得讓她在身故后繼續(xù)遭罪，只是將她盡快下葬。

    這也就意味著一個孩子還不夠。

    還不足以讓人們將此事和罪行聯(lián)系起來。

    于是崔慈選中了第二個男孩。

    那戶人家非常貧窮，在生出這個兒子之前就有了三個女兒，可以說這個兒子是他們?nèi)康闹竿?/br>
    事到如今，崔慈已經(jīng)不會再為自己的選擇去找理由了。他選中這個男孩，純粹是因為這家人沒有退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唯有這樣的人才能鬧出更大的陣仗來。

    這家人果然哭天喊地，把罪責(zé)皆怪罪到了外來者的頭上。他們對兒子的感情是真的，但對養(yǎng)育孩子的成本和回報的清楚計算也是真的。

    男孩的尸體被拉到了村長家門前，冰雪凍結(jié)住了他陷入長眠時的笑。

    父母日日夜夜哀嚎，要村長做主，即刻驅(qū)逐那些流民和僧侶，叫他們作出賠償，付出代價。

    與此同時，孩子僥幸得以好轉(zhuǎn)的家庭，也發(fā)現(xiàn)醒來的孩子變得有些不一樣了。

    想來也是，能讓人長久昏睡的藥物怎么會沒有任何后遺癥，且崔家挑撥的由頭又是離魂妖術(shù)。

    往日機靈的小孩們都或多或少變得呆愣，整日盯著空無一物的墻壁發(fā)著呆，會不受控地淌下涎水，這一切都讓父母崩潰心碎。

    的確有大部分家長也將矛頭指向外來者，這并非只是大人們之間的爭執(zhí)，無可避免地會波及到流民的孩子們，而這也是讓他們最無法忍受的點。針對他們的指控，他們尚且能沉默容忍，但當(dāng)孩子都要被辱罵乃至推搡，忍耐成為了大人的失職。

    此時尚有幾個家長還存有理智，他們并非不怪罪外來者，只是認(rèn)為當(dāng)務(wù)之急是先找到治療孩子的方法。

    崔慈等的就是這一刻。

    他和同行的謀士沒有出面發(fā)表過任何言論，畢竟他們也是外來者。僅是在家長四處求醫(yī)之時，將幾位他們本接觸不到的名醫(yī)請了過來。

    當(dāng)幾位大夫都給出了同樣的判斷之后，便由不得這些家長不信了。

    這藥珍貴，且不少成分來自西域，非是他們怪罪的流民能夠獲取的東西。

    而要解這藥性，必須要知曉確切的藥方，知曉每一味藥材的分量。

    回想起莊子上和崔家主事幾次不大不小的爭執(zhí)，回想起來陸續(xù)來到府城給老太君祝壽的穿著奇裝異服的胡人僧眾，眾人終于找到了答案。

    長久的畏懼讓他們還是想先好聲好氣地求崔家。即便是崔家造孽，只要他們愿意給出方子，這些農(nóng)戶仍舊可以當(dāng)做無事發(fā)生。

    崔家自然不肯承認(rèn)，甚至語帶嘲諷地說著崔家怎么會閑到去動他們的小孩。

    于是農(nóng)戶和流民積攢了許久的怒氣、憤恨和仇怨瞬間焚毀了他們的顧忌。

    他們或許依舊彼此仇視，但討伐共同的敵人成了眼下最重要的事情。

    崔家做的最錯誤的一個決定，應(yīng)當(dāng)就是選擇用孩子的康健去挑起爭端。

    但這又是他們必然會做的決定。

    本質(zhì)上來講，他們對這些孩子的渾不在意來源于他們對這些所謂下層人的蔑視。下層人在他們眼里只貼著下等兩個字，干著粗活的人甚至當(dāng)不得上等商品。

    只是他們忘了，對下層人來講，孩子是個更不可觸碰的存在，這對一個家庭來說，意味著翻身的希望和寄托，是他們用著一代又一代人當(dāng)作賭注來賭的明天。

    終于，時間來到了老太君壽辰的當(dāng)天。

    除了那些貴客的衣香鬢影，一同到來的還有cao著各種農(nóng)具的泥腿子們。

    男男女女都穿著破舊而暗淡的冬衣，在滿室琳瑯珠玉中分外格格不入。

    貴婦人們少見這種陣勢，不少嚇得花容失色，亦有人掩住口鼻，毫不掩飾對這股土腥味和汗味的嫌棄。

    可謂一觸即發(fā)。

    崔家自以為管著這些農(nóng)戶的田地就拿捏住了他們的命脈，雖然有所防備，但也沒料到能夠集結(jié)這么多人。

    農(nóng)戶和流民人數(shù)之巨遠不是府中侍衛(wèi)能夠抗衡的，而府兵的反應(yīng)沒有那么迅速，給了他們可乘之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