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回機(jī)關(guān)盡一葉障目
枯草漫天、愁云慘淡的幻境虛化、粉碎,像是飄起了零零星星的細(xì)雪。李云昭視線最后所及之處,是披甲帶傷的岐王表露的祝福笑意。 愿君千萬歲,無歲不逢春。 祝快活年,應(yīng)天長遠(yuǎn)。 重新睜開眼的李云昭神色渙散,目光移到兄長擔(dān)憂的面容上才漸漸聚焦。她似是為了確認(rèn)自己已從幻境脫身,伸手輕柔地?fù)嵘狭诵珠L的面容。李茂貞順從地靠向她手心,抬眼去分辨她的神情。 “阿云,你……還好么?” “哥哥,”她遲鈍地眨了眨眼,摟住他的脖子,“你親親我,好么?” 我要眼前這個生氣鮮活的哥哥,不要幻境里那個死氣沉沉的。 李茂貞不明其意,但還是垂首吻了吻她眉心如鳳凰赤翎的花鈿,“阿云,我在。一直都在。” 李云昭攥緊他的衣袍,固執(zhí)地問:“從此往后?”會不會又像上次一樣,一去十年,杳無音訊? “嗯,從此往后。除非死亡……” 李云昭驀然捂住了他的嘴,“不要說這種話,我們還要在一起很多很多年?!?/br> 那邊蚩笠因巫術(shù)反噬眼睛流血,但他毫不在意,一聲不吭地參與戰(zhàn)局,形勢瞬間逆轉(zhuǎn)。李星云這邊顧忌著圣童性命與蚩笠防不勝防的巫蠱之術(shù),被逼得連連后撤,退到岐王兄妹身側(cè)。李星云看了他們一眼,沒眼看似的遮面喊了一嗓子:“我知道二位情難自禁,心心相印,但相親相愛咱也得挑個好時間??!被對面這么多人盯著,二位真的不嫌煞風(fēng)景么???” 陸林軒無情吐槽:“可是師哥,我覺得你更煞風(fēng)景啊?!?/br> 李云昭在人前還是要維持她那寥寥無幾的矜持的,站起身和兄長拉開了點(diǎn)距離,咳嗽兩聲清了清嗓子道:“你們避著巫王些,把他交給我哥哥罷?!?/br> 天色愈見陰沉,濃而黯的冬云逐漸聚攏。而比天色更暗沉的,是受李茂貞所召的蠱蟲,浩浩湯湯,橫無際涯。 有的蠱蟲附在了通文館和玄冥教教眾耳后,控制著他們向自己的上司揮刀砍落。孟婆看著這些和自己一同從不良人來到玄冥教的同僚,目光一凝,閃身到他們身后挑落蠱蟲。她看向毫不猶豫朝部下們發(fā)射晉星刺的李嗣源,高聲喊道:“晉王手下留情!只需摘去他們身上的蠱蟲便可幫他們脫困!” “我以為小妖女的蠱術(shù)已經(jīng)夠出神入化了,沒想到和李茂貞一比,簡直是天壤之別?!崩钚窃瓶粗蠲戲?qū)使蠱蟲,所過之處連巫王都不得不閃避,不禁多了幾分真心實(shí)意的贊嘆。 幸虧這樣強(qiáng)大的人物,不是自己的敵人。 他橫臂捅了捅看得專注的侯卿,“侯卿老兄,要不你考慮考慮拜李茂貞為師?他能教的東西,應(yīng)該比小妖女多多了?!?/br> 侯卿道:“……多謝,不必。” 李云昭看著搖搖晃晃還準(zhǔn)備撲上來的圣童,皺眉道:“哥哥可有什么法子解開蚩笠的巫術(shù)么?”圣童是指引他們尋找龍泉寶藏的關(guān)鍵,總不能讓他一直受對方控制。 李茂貞謹(jǐn)慎道:“有法子,但是不能保證圣童承受得住巫術(shù)與蠱蟲的夾擊。” 假李星云挨了張子凡兩下五雷天心訣,吐出一口淤血,仰天長笑。張子凡以為他還有后招,后躍幾步屏息凝神。假李星云嘲笑道:“李星云,你不過是倚仗著這些人的力量……若是你一人對我一人,今日誰勝誰負(fù),猶未可知!” 李星云不上他的當(dāng),“不好意思,能群毆為什么要單挑?” 假李星云被他的厚顏無恥噎了一下,隨即道:“李星云,可惜你忘了一點(diǎn):在那座島上,我也讀過了李淳風(fēng)的《乙巳占》?!焙迷谒麤]有太過托大,給自己留下了全身而退的路。 蜂群離巢,魚兒惶惶,走獸不安,地動山搖。同樣預(yù)知此事的李云昭和李星云在幻境里走了這一遭,心神激蕩,居然淡忘了這一事。 假李星云提起圣童就跑,“諸位,再會!”姬如雪想要去追他,腳下卻張開了一道巨大的地縫,她一時來不及收步,驚叫一聲直直墜下。假李星云聽到她的叫聲,回頭一把拽起了她,甩入陸林軒懷里。 “……不自量力?!彼浜叩?。 李云昭高聲道:“各位,隨我下山!”她掃了一眼面露不豫的諸人,“龍泉的事不急于這一時。莫要忘了,龍泉寶劍還在我們手里。而且通文館和玄冥教能做到的事,我幻音坊也同樣能做到?!?/br> 通文館和玄冥教能一路跟蹤他們到這里,她的幻音坊也能依樣畫葫蘆,看看他們要去往何處。 “龍懸天邊,忠目可辨。古渡東南岸,若稼若圃園。人間無常事……你們是誰?”圣童在說完這幾句話后眼神重新變得清澈起來,畏懼地看向面前的假李星云、蚩笠、李嗣源和孟婆。 假李星云站起身,向蚩笠道謝:“這次要多謝巫王?!?/br> 蚩笠道:“區(qū)區(qū)小事,不足掛齒。只希望殿下與晉王記得同老朽的約定?!?/br> 假李道:“那是自然?!?/br> 李嗣源詢問道:“這圣童……殿下要如何處置?要……”他比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罷了。孟婆,你派玄冥教弟子送這小孩回苗疆罷。”假李星云曾經(jīng)也是個活潑快樂的孩子,和李星云是很像很像的。即便如今他心腸冷硬許多,也不忍心濫殺無辜。 望著假李星云推門出去的背影,李嗣源感慨道:“咱們這位殿下啊,也很有些婦人之仁?!?/br> 孟婆意味深長道:“也許就是這個‘缺點(diǎn)’,最后能救他的命呢?!?/br> 同通文館、玄冥教一樣,幻音坊的眼線也稱得上遍布天下。當(dāng)壚沽酒的婦人,吆喝賣花的姑娘,這些再尋常不過的角色,都有可能是幻音坊的探子。 李云昭將手中信紙攤開與眾人同看。眾人看著這幾句謎語,議論紛紛。 李大白首先道:“龍懸天邊……莫非這龍泉寶藏懸于蒼穹之上?”他猜完自己都笑了,搖頭道,“異想天開了。” 姬如雪懷抱素心劍,“天邊……應(yīng)該是指高處,可這忠目可辨該怎么解釋呢?” 李云昭眼睛一亮,道:“有這么一個人,生前被譽(yù)忠義無雙,死后受封香火不絕……” 陸林軒搶答道:“這個我知道,是關(guān)羽關(guān)云長!” 張子凡順著這個思路接著解,“古渡東南岸……黃河古渡東南岸,是晉地。若稼若圃園,指的應(yīng)該是鹽澤。晉地大大小小的鹽澤真不少,但若說和壯繆侯關(guān)云長有關(guān)的……” 李星云總結(jié)道:“關(guān)羽故里——解梁?!?/br> 李茂貞從meimei手里接過信紙,若有所思道:“人間無常事……你們不覺得最后這句語意未盡么?”后面應(yīng)當(dāng)還有一句話,不知是圣童隱瞞還是昭宗留心。 李星云脫口而出:“人間無常事,唯鏡正衣冠?!?/br> 姬如雪奇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這是我第一次學(xué)寫字時,父皇教我的?!崩钚窃齐y得有個正形,“他說,這是留給我一個人的寶藏。” 李茂貞道:“昭宗陛下還真是用心良苦啊?!彼恼Z氣帶著淡淡的不愉,但沒什么火藥味。 此刻幾人已進(jìn)入晉國境內(nèi),距離解梁至多二日光景?;爻搪飞?,焊魃與侯卿受吳王所邀前往吳國作客,二人確認(rèn)了李云昭完全能壓得住李茂貞后才放心告辭。侯卿望著李云昭欲言又止,還是李云昭主動道:“要不下次我邀請你來岐國作客?” 侯卿含笑點(diǎn)點(diǎn)頭。 李云昭一看哥哥皺眉就知道他要和自己唱反調(diào),笑瞇瞇道:“反對無效哦,哥哥?,F(xiàn)在岐國我說了算?!?/br> 李茂貞求生欲極強(qiáng),“……咳咳,其實(shí)我想說,我都聽你的?!北绕鹪诨镁持羞€被阿云惦記的李存勖,侯卿真沒那么大的威脅。 他本想問問阿云在幻境里都看到了什么,可是當(dāng)時阿云脆弱空洞的模樣,像一個精致無比沒有神氣的塑像娃娃,讓他心疼極了。他不忍心讓她再一次揭開傷疤。 李星云好奇吳王邀請侯卿做什么。張子凡是個人精,洞悉了吳王老父親的意思,笑道:“如果兩位尸祖老兄站在一起,上饒公主還是喜歡焊魃老兄,那吳王大概也只好認(rèn)命了。”眾人哄堂大笑。 笑完后李云昭向李星云告辭,“當(dāng)日朱雀門前諸侯畢至,你與他的賭約大家有目共睹,所以這次在解梁必然還會召集諸侯,請為公證,好叫天下間不要生出什么流言蜚語來。” “光是通文館與玄冥教兩家,便已不是幻音坊能單獨(dú)抗衡的。何況在這晉地上,他李嗣源才是地頭蛇,要調(diào)兵圍剿我們輕而易舉。不過岐國這邊我的阿姐已領(lǐng)兵而來,我同哥哥先行一步,與她會合。若是遇上了其他諸侯,我也會試探他們的口風(fēng)?!?/br> 李茂貞把背上龍泉劍解下擲向李星云,“龍泉確是好劍,但只有在李唐血脈手上才能發(fā)揮出最大威能。李星云,別給李姓丟人。” 李星云:……我盡量罷。 瞧著被李嗣源一掌震開的李星云,李茂貞無奈扶額,“……還是不能對這小子有太多期待啊。” 李明達(dá)攔住了打算上前相助的李云昭,玩味道:“先別急,再看看?!?/br> 孟婆擋在了李星云身前,義正詞嚴(yán)道:“李唐血脈,豈是你說取就???” 假李星云目眥欲裂,繼而轉(zhuǎn)為苦笑,“孟婆……好,大帥他終究不信我!”就算李星云是個懦弱無為的廢物,在大帥眼里他也比自己重要得多。 憑什么?!就憑他身上流淌的血脈?! 諸侯們率領(lǐng)人馬紛紛現(xiàn)身,其中最引人矚目的當(dāng)是岐國三人。岐王兄妹朱雀門前鬧得頗為不快,如今卻言笑晏晏,攜手而來,令人感慨到底是兄妹情深。還有一位面生的美貌女冠身著云紋鶴氅,臂挽白玉拂塵,背負(fù)古樸長劍,亦是神清氣清,頗有出塵之姿。諸侯們雖說見慣美人,但能同這三人相提并論的美人,還真沒有,不禁嘀咕岐地地處西北,風(fēng)沙肆虐,還能這么養(yǎng)人? 李明達(dá)緩步而出,出手動若雷霆,一手一個將真假李星云一同按在黃金棺材上,二人連反擊的機(jī)會都沒有就動彈不得,臉被棺材蓋上的花紋磨得生疼?!皠e亂動,我按的可是大椎xue。我若是手上勁使大了,你們可就成廢人了哦。” 孟婆一呆之下連忙嘗試勸阻,“……請您手下留情?!?/br> 李明達(dá)笑道:“放心罷,這兩個我都不會動??赡銈兊拇髱浘筒粫@么好說話了。”她一只手多加了一點(diǎn)內(nèi)力,把李星云的腦袋按得更下,“有人為了你這小子給我家昭昭找不痛快,真讓人不開心。沒辦法啦,我只好教訓(xùn)教訓(xùn)你,給他找點(diǎn)不痛快?!?/br> 李星云痛得齜牙咧嘴:“冤有頭,債有主,你……” 李明達(dá)接道:“是啊,他不就來了么?”她抬高聲音道,“不良帥,還不現(xiàn)身一見么?” “這里的李氏血脈可不止一位,不如由您來選擇,用誰的血打開這龍泉寶藏?當(dāng)然,我的血也是可以的。”李明達(dá)笑吟吟道,全然不覺自己在說什么可怕的話。 袁天罡躬身道:“老臣不敢。”在李明達(dá)松手時,他毫不猶豫地按住了假李星云的腦袋,讓他重重磕在棺材板上,流出的血為畫中的黃帝鑄魂。 假李星云那雙從袁天罡現(xiàn)身時亮起的眼睛重新黯淡了下去。他抽動著嘴角無聲大笑,眼淚和鮮血一同滴落。 機(jī)關(guān)算盡,一事無成……他真是太可笑了。 想讓假李活下去,所以把他改得善良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