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回伽藍(lán)夢似幻還真
李星云耳朵一動,看了看天后同樣露出明悟的神色,“看來得速戰(zhàn)速決了?!?/br> 李嗣源只消瞧一眼就能明白李云昭才是維系這份團(tuán)結(jié)的關(guān)鍵,刻意挑撥兩句:“女帝對身邊這小子還真是上心,莫不是真讓他那低劣的撩撥手段撩動了?可憐我二弟對女帝恁等癡心,如今他尸骨未寒,女帝轉(zhuǎn)瞬變心,是否有些……不太合適?” “李嗣源,你好歹也算居高位者,著眼一些子虛烏有的陰私豈不可笑?”不得不說李嗣源這手造謠確實(shí)上不了臺面,但總有人會在意,譬如不依不饒附在她耳邊追問的兄長,“這小子真的調(diào)戲過你?” “……”這問題稍后再議。李云昭偏頭向孟婆發(fā)起了邀請,“本座聽說玄冥教孟婆武功高強(qiáng),同昔日的鬼王都能過得幾招。今日不若由本座向您老人家討教討教?” 明顯是她們這一方武德更充沛,就不必玩什么田忌賽馬的戰(zhàn)術(shù)。對方最強(qiáng)的孟婆、李嗣源和蚩笠交給她、侯卿和哥哥就好。 孟婆拐杖一橫作出防御的姿勢,默許了這場比斗。假李星云伸手一攔,胸有成竹地笑道:“不勞煩孟婆了。是時候了。” 周遭草木上升騰起藍(lán)紫色的濛濛煙霧,受到蚩笠的牽引,細(xì)細(xì)密密悠悠蕩蕩地圍攏在李云昭這一行人身邊。 武功較高的岐王兄妹和二位尸祖心中一凜,只來得及邁出一步就委頓在地,眼前光影幾度遷躍晃漾,終是不甘地陷入昏迷。其余武功較弱的更是哼都沒哼一聲,干凈利索地暈了過去。 融合了中原陣法,借助這神農(nóng)架中的百草,由巫王蚩笠主導(dǎo)的苗疆秘術(shù)——一念地獄。中原人給起的名字叫做伽藍(lán)夢境,如同北朝時那本著名的筆記《洛陽伽藍(lán)記》,光怪陸離之下是眾生噩夢。 越是心魔深重的人越是在這夢境中難以自拔,如同親歷。威力與同出苗疆的幻蠱、伽耶寺的四諦法洞不可同日而語。 李嗣源端的是心狠手辣的主兒,不會好心地等這群人脫困再動手,當(dāng)即發(fā)動偷襲。六枚晉星刺,分往岐王兄妹頭、胸、腹三路打去。眼見毫無知覺的二人就要血濺當(dāng)場,那六枚晉星刺卻被人輕描淡寫地以笛子逐一撥落。侯卿有些驚訝地道:“李嗣源,沒想到你人越來越難看,連武功都越來越差勁了?!?/br> “不好意思,我說錯了?!笨蠢钏迷搓幊脸恋哪?,侯卿改口道,“你的武功只是沒什么長進(jìn),倒也不至于退步。比李星云、張子凡還是強(qiáng)上一些的?!?/br> 李嗣源:謝謝你,把我和小輩們作比較。 孟婆詢問終于現(xiàn)身的蚩笠:“這伽藍(lán)夢境怎的對侯卿尸祖不管用?” 蚩笠認(rèn)真思考:“……可能侯卿老弟沒什么心事?!?/br> 侯卿:被羊群淹沒了還不算噩夢么?要不是清醒得及時,他差點(diǎn)就和羊群一起咩咩叫了。 孟婆朗聲道:“侯卿尸祖,你我同為玄冥教中人,還是少自相殘殺為好。這樣罷,你我暫作壁上觀,一睹晉王和巫王的風(fēng)采和身手。” 侯卿嫌棄地望向他們:“我不認(rèn)為這二位有何風(fēng)采可言。李嗣源動手即殺招,我若不出手,今日之后怕是再無女……岐王了。” 蚩笠自己是個孤寡老頭,但對感情上的事很敏銳,譬如鮮參對蚩離,尤川對蚩夢,還有眼前的侯卿對女帝,他都瞧出了微妙的共同之處。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沉,透著不容反駁的威嚴(yán),朝仍受他控制的圣童下令:“他怕血,動手!”與圣童一同拔地而起的還有李嗣源和通文館教眾。 侯卿似乎一動未動,李嗣源這一方四面八方的來襲卻撲了個空。李嗣源心下駭然,知他武功極高,自己這邊孟婆不愿出手,蚩笠需要維系幻境,無暇分身,光憑自己、“李星云”和一個沒什么武功的圣童可不是他的對手。 正當(dāng)李嗣源躊躇時,圣童詭異一笑,與蚩笠瞧著頗有幾分神似,朝李云昭的方向扔出了一只與聚血蠱相對的飲血蠱。顧名思義,飲血蠱會不停吸收中蠱者的鮮血,直至此人血涸而亡。 侯卿回頭看了一眼半跪倒在地上緊閉雙眼的李云昭,不帶絲毫猶豫,閃身擋在了她的面前。 好在有人和他一樣舍不得李云昭受到傷害。李茂貞拔出背后龍泉劍,一劍將那只飲血蠱斬成兩半,涼涼地拋下一句,“她無需你來守護(hù)。” “那可未必,還是由她的心意來罷?!焙钋洳槐安豢夯鼐?,右手探出在假李星云背上一推,假李星云身不由己地跌出十幾步,方站穩(wěn)腳跟。 李茂貞抬手揉了揉眉心,在幻境中猶有余悸的心慢慢趨于平靜。若非這些時日與阿云重歸舊好,他必然會被幻境絆住更長時間。與他橫眉冷對,乃至拋卻生命也要他一同赴死的阿云,只存在在夢魘里就好。 他扶起meimei,讓她倚靠著大樹坐下,嘗試著用隕生蠱喚醒她,只是隕生蠱之間的聯(lián)系似乎被伽藍(lán)夢境暫時遮蔽了。 余光瞥見李星云等人紛紛從伽藍(lán)夢境中驚醒,加入戰(zhàn)斗,己方力量大盛,自己不出手也落不了下風(fēng),便一心一意地守著meimei。 “繁陰積,歲時暮,景難留。不覺朱顏失卻,好容光……” 這是存勖的聲音。伽藍(lán)夢境中,李云昭扶著額頭循聲走去。她知道自己墜入了巫王設(shè)下的幻境,只是她不知曉破解之法,只能走一步算一步,瞧瞧這幻境能搗出甚么鬼來。 面前的布景煞是熟悉,熟悉到令她背上生汗。金碧輝煌的焦蘭殿,慘白瘆人的伶人面具,對一切一無所知的存勖…… 她和身撲上,渾厚的掌力完全能震飛伶人們遞出的長劍。可八柄長劍穿過了她的身體,準(zhǔn)確無誤地刺入了李存勖的身體。 她愣愣地回頭,隔著面具與那雙因疼痛而擴(kuò)張的棕色眼瞳相遇。 那雙眼睛里空無一物。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半透明的身體,心下的不安與恐慌如山呼海嘯。她故作鎮(zhèn)定地看向手中長劍猶在滴血的伶人們,她的目光在每個人的臉上都停留了一會兒。然后,她的心驀然下沉。 阿姐……不在這些人之中。 她知道自己絕不可能認(rèn)不出阿姐,可還是懷揣著美好的希冀一遍又一遍看向這群如修羅惡鬼般的伶人。 沒有,都沒有,他不是,他也不是……不,這不對。她眼睜睜看著李存勖轉(zhuǎn)過身,每走一步身上的傷口都淌出更多的鮮血來。他搖搖晃晃一步一步走向那個高高在上的龍椅,然后倒在了最后一步。 她低低喊了一聲“存勖”,無人應(yīng)答。她輕聲自言自語:“這是幻境,一定是的。”她說的這樣篤定,是為了說服誰呢?是誰漸漸在這片幻境中動搖? 她來不及上前查看情郎的情況,眼前場景一轉(zhuǎn),來到了她最熟悉的幻音坊,看到多聞天步履匆匆地走向大殿。她緊緊跟著多聞天,果不其然看見了幻境中的自己?!袄钤普选笔稚衔罩埲獙毢?,右手虛虛握拳抵在額角似在休息,聽到多聞天的腳步聲才睜開神采內(nèi)斂的紅眸,只是聚焦之處似乎不在多聞天的身上。 還沒等她松一口氣,多聞天忍淚稟報(bào)道:“女帝,梵音天的身后事已經(jīng)處理妥當(dāng)了?!?/br> 身后事?可笑,梵音天明明活得好好的呢!她一邊罵這幻境胡說八道,一邊又不安地繼續(xù)傾聽?!袄钤普选泵媛侗?,捏緊拳頭好一會兒才張開,“……本座知道了。” “屬下還有一件事稟報(bào)。晉王世子李存勖,在我們?nèi)ネ昴菐兹赵馊舜虤?,兇手疑為不良人?!?/br> 李云昭細(xì)細(xì)觀察著幻境中自己的表情,奇異的是她臉上竟無多少哀傷神色。她摸了摸自己的臉,不安地想:我什么時候有這么深的城府?那可是存勖,我怎么會不傷心?……不對,我是知道存勖沒有死的。我不能被這幻境誤導(dǎo)。 等多聞天退下后,“李云昭”起身藏好了寶盒,用一種微微惆悵慨嘆的語氣道:“李存勖……真不知道該夸你聰明,還是糊涂呢?這個時候稱帝,無異于引火燒身哪。” 她聽出了其中的冷淡生疏,一下子如墜冰窟。 花謝花開前緣誤,山河歲月空恍惚。 面前場景變幻,岐王府中,“李云昭”垂首接受陸林軒的治療。陸林軒周身閃爍著一層奇異的金芒,約莫就是那珍貴的金蠶蠱了。焊魃與侯卿坐在一邊,安安靜靜地為她們護(hù)法。良久,陸林軒睜開眼,歡悅道:“好啦!” “多謝陸姑娘?!薄袄钤普选敝袣獠蛔?,但面色逐漸紅潤,似已無性命之憂。 侯卿道:“你哥哥的尸首我們替你帶回來了,你要去瞧他最后一眼么?” “……不必了。等我好些,為他擇日下葬?!闭f這話時的“李云昭”好生奇怪,臉上神色混合著如釋重負(fù)的放松和至親離去的哀慟。 不,不是的。無人看見另一個李云昭抱著頭跪倒在地。 我和哥哥為什么要拼個你死我活?就算我不認(rèn)同他的政見,就算我怨他拋下我這許多年,可我絕對不會為了哥哥的死感到輕松,更不會為了殺他搭上自己的性命! 她的腦海中有兩個聲音一刻不停地相互攻訐。一個聲音不甚堅(jiān)定地說這是幻境,做不得數(shù);另一個聲音更溫柔蠱惑:眼見即為真實(shí)么?你怎么能肯定你篤定的一切,才是現(xiàn)實(shí)呢?情郎的相伴,兄長的尊重,阿姐的維護(hù)……你這一路順風(fēng)順?biāo)?,可你不覺得太過順利了么? 李云昭,你真的分得清什么是臆想,什么是真實(shí)么? 愛恨盤桓或躑躅,到頭都輕如無物。 還沒等她厘清亂麻似的頭緒,眼前場景又換過了一輪。一望無垠的北方荒漠,軍容整肅的百萬人馬,還有那隨風(fēng)飄揚(yáng)耀武揚(yáng)威的契丹令旗。 她望向坐在椅中沉眠不醒的“李云昭”。 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還有站在“她”身后的蒙眼青年,她不會認(rèn)錯,他是張子凡。 若說是被俘虜了,又不太像。 她迷惑地看著那個有些熟悉的不良人新帥,百無禁忌,恣意瀟灑地拿岐國做賭注,拿“李云昭”做賭注,成全了不良帥的赫赫英名,卻讓她這個被契丹盛譽(yù)“戰(zhàn)力無雙”的岐王深陷敵營,毫無還手之力。這一身榮與辱,這一注贏與輸,好像與“她”本人的意志毫無關(guān)系。 不良帥武功蓋世,可一人之力怎么可能與百萬大軍相較呢?在強(qiáng)大的契丹和晉國之間,她只能被迫選擇稍微好些的那個。 也許,亡國之君的名頭,還是得她來背負(fù)罷。 聲色榮華都落幕,夢醒無人主沉浮。 在大漠迷人眼的狂風(fēng)中,她步伐堅(jiān)定又凌亂地走向了坐在椅子中的“李云昭”,支持不住似的跪坐在她面前。 那個魔魅的聲音愈來愈清晰:愛人慘死,兄長離去,岐國淪亡……這真的只是一場噩夢么? 那為什么你還是沒有醒來?還是說……你一直都清醒著呢? 她全然忘了自己是踏入了幻境。 驚慌失措下,她重重地拍打著自己的腦袋,哀求似的大叫:“住口!你別說了!” 一只看似纖弱的手伸了過來,阻止了她自殘的行為。 坐在椅子中的“李云昭”不知什么時候睜開了眼,靜靜地凝視著她。她們有著一模一樣的面容,只是幻境中的這位臉色更為疲憊。 “有那么多人在等你,真好?!薄袄钤普选睕Q絕地將她推開,“好姑娘,快走罷,離開這里?!?/br> 也永遠(yuǎn)別來到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