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回落水卷花尋蹤去
店家遲遲沒有上茶,蚩夢等得急了,拍了拍桌子,“店家,好了沒呀?” 店家連聲應著“來了來了”,兩手端茶送了過來,還未走到面前,尤川揚手一鏢,打落了他手中的熱茶。有粉末析出的碧綠茶水潑在地上,滋滋作響。 茶里有毒。 尤川一掌拍暈了店家,往他懷里一摸,掏出一幅卷軸扔到眾人面前。這是一份巫王下達的誅殺令,上頭有在座八人的肖像畫。李云昭摸了摸上面和自己有幾分肖似的畫像,有些好笑:沒想到她堂堂岐王,也會成為通緝犯。 涿鹿之戰(zhàn),楓葉之辱。九黎三苗,此恨難消。整兵經(jīng)武,誓滅賊妖。在讀出上頭朱砂寫作的大字后,眾人都能察覺到周遭氣氛為之一凝。本來假作閑聊喝茶的客人們像是商量好的,拔出兵器,大吼一聲一齊撲了上來。只是他們這點功夫,還不能造成什么威脅。蚩夢手指一彈,泛著金屬光澤的蠱蟲就飛出去啃嚙他們的面容。姬如雪將插在筒里的筷子倒出來,經(jīng)內(nèi)力一牽,筷子就紛紛打向這些人的周身要xue,這些人頓覺手麻腳軟,委頓在地。 尤川辨認了下這群人的面孔,沒有他識得的,“李星云,如今追殺你的已不只是萬毒窟,而是整個苗疆。” 李星云還有閑心笑:“別這么說。你不也卷上有名么?” 十丈開外的樹上有人一聲令下:“放箭!”難以計數(shù)的箭矢從四面八方向他們射來。李云昭和姬如雪將劍舞得水潑不進,擋下了大部分箭雨,其余人各舉兵刃,不斷撥打遺落的流矢。 侯卿吹奏起蚩夢教他的曲子,總算他用功不輟,這曲比往日雅正清新許多。被他召來的蟲子撞落了許多箭矢,十分有效。但埋伏的人中似乎有馭蠱的高手,那人不屑一笑,喃喃念起口訣,召來了一批體型更碩大的蟲子。蚩夢驚呼一聲:“食毒蜂!” 李云昭聽她語調(diào),知道這蠱蟲她也駕馭不了。正當這形勢危急當口,李云昭瞥見剛才打落的奇形兵器中有一把琵琶,她將劍往地上一插,足尖一挑,將琵琶抱在懷里,向其余七人喊道:“捂住耳朵!”眾人不解,但都聽話捂耳。 她口中唱起《長恨歌》來,手指輕彈輕挑,柔美歌聲與委婉樂聲相和,忽而歡樂,忽而憂愁,忽而高亢激昂,忽而低沉婉轉(zhuǎn),瞬息數(shù)變,引得敵方一眾人心旌搖動,莫可抑制,忽喜忽悲,忽怨忽愁,紛紛拋下武器,幾乎就要隨著聲樂翩翩起舞。連召來的蠱蟲也受其影響,嗡嗡嗡胡亂飛舞,橫沖直撞,倒把自己人放倒不少。 姬如雪也會這音律克敵的法門,但她功力尚淺,于此法的消長之勢、攻合之道,未有這般深刻感悟。她將捂耳朵的手指張開,從指縫間聽著聲樂印證自身不足之處。 總算那領頭的蠱師高手識得厲害,捂著快要跳出腔子來的心臟,咬牙一拱手:“是我們栽了!”他和幾個功力較高還能保持站立的弟兄,拖著自己的下屬們迅速離開。 李云昭等他們?nèi)侩x開后,才將琵琶摔在地上,將紫霄劍歸鞘,嘆氣道:“這一路上恐怕不止這一撥人。能不傷人就不傷人罷,別把梁子結(jié)深了。走罷。” 一路上果然有無數(shù)高喊著“李氏余孽”的伏兵竄出,實在叫人無話可說。也不知道蚩笠是怎么煽動這群人的,怎么一個賽一個喝了雞血似的亢奮。什么楓葉之辱,都是上古時代軒轅黃帝和九黎蚩尤結(jié)的仇了,和李唐又有什么關系? 這幾日八人邊打邊走,終于來到了一座靜美幽雅的樺樹林。層林盡染,葉落無聲,緩步出現(xiàn)在山門口的美麗姑娘們,像是霧中亭亭玉立的紅蓮,端麗又明艷。 蚩夢驚呼:“大美女哇!” 有一位紅衣女子不悅地瞪了幾眼這群人中的男子,輕聲向為首的美人道:“怎么有男人?” 美人笑容有些虛假:“遠道而來的好朋友們,我是千烏,落花洞歡迎各位?!?/br> 八人隨著千烏走入落花洞,李云昭同她們說明了來意。英雄惜英雄,美人慕美人。千烏看這位也穿紅衣的絕代佳人很投眼緣,和氣道:“原來如此,是否畫谷就是傳說中的十二峒,我們也不知情。但各位請放心,落花洞是苗疆圣潔之地,各寨皆有祖訓,不得擅入此間。請在此處靜養(yǎng)休整,若是有仇家尋來,我會替各位請走他們?!?/br> 張子凡上前一揖:“多謝美意,但我等有要事在身,不便逗留。途徑寶地擾了各位清凈,實在過意不去。” 千烏不喜和男子搭腔,但還是“溫和”道:“阿郎不必客氣。你們不用休息,那這幾位帶傷的阿婭呢?落花洞各寨只有女子,稍顯不便,幾位阿郎先去旁洞罷。幾位阿婭請隨我來,一路艱險,我這就帶你們一洗風塵?!?/br> 連日戰(zhàn)斗,幾位年輕人身上多少帶些細碎的傷口。 李云昭眉頭一動,笑道:“看來是盛情難卻了?!?/br> 男子們被帶入一處帶有天然溫泉的山洞,“當”的一聲,石門落下。 張子凡“唉”了一聲。一路上看見他們的落花洞女都端著生硬的笑容,實在不像是招待客人的模樣,倒像是請君入甕。 果然沒錯。 李星云懶散道:“還不知道對方的虛實,硬碰硬可不劃算?!?/br> 侯卿伸手試了試水溫,“看她們的身形舉止,應當有些功夫,可惜相貌平平。” 李星云覺得他眼界也忒高了。以他的標準,這天下還能有美人么?他瞥了眼依舊一本正經(jīng)的尤川,自來熟地一抱肩膀,“咱們現(xiàn)在都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了,一起來演個戲唄?” 李星云一個滑鏟沖到門口跪下,呼天搶地:“媽呀,這門怎么關了!出什么事了?快放我們出去?。》盼覀兂鋈ァ?/br> 好孩子尤川第一次看到這種浮夸的演技,瞳孔地震。張子凡見怪不怪,自顧自想著脫身之法。唯有侯卿脫了衣服,將帕子蓋在臉上,悠閑地泡起了溫泉。 “喊什么?!”外頭看守的姑娘被喊得心煩,打開了石門上的小窗。 “我說你這人怎么回事,剛剛還溫溫柔柔的,怎么說翻臉就翻臉?為什么關我們?”李星云真是個碎嘴子,話多且密。 那姑娘嫌棄道:“哼,丑陋的怪物,等死罷!” “干嘛干嘛?人身攻擊啊?!崩钚窃谱杂X長得不丑,雖不如好兄弟張子凡玉樹臨風,人見人愛,可也算是一枚翩翩少年郎嘛。 “男人,都要死!”那姑娘把小窗一拉,不再搭理他。 李星云被罵得頭大:“怪不得苗疆的兄弟們不敢來……” 姑娘們也被帶著走入了一處溫泉,水面上浮著大片大片的香花花瓣,掩蓋住了辛辣的草藥味。她們對藥理頗有見識,水里確實是一些溫和療養(yǎng)的藥物。 她們脫下衣服,整整齊齊迭放在溫泉旁的小板凳上。李云昭一邊卸下一身的配飾,一邊圍著赤/身/裸/體的姬如雪轉(zhuǎn)了一圈,看她腰腹處潔白無瑕,昔日箭瘡處不留傷疤,總算對李星云滿意了一點點:“算那小子有點用。” 姬如雪輕輕喊了聲“女帝”。李云昭瞄了眼她的胸口,脖頸,見沒有曖昧的紅痕,哼了一聲:“不錯,還算規(guī)矩。” 姬如雪性情冷默,但到底是黃花閨女,要和如長姊如師父的李云昭討論那種事總有點難為情,拿著浴巾遮住了身子,忸怩地走入溫泉。 蚩夢和陸林軒已經(jīng)泡在了溫泉中,全身毛孔舒服地張開,熱氣蒸得她倆的俏臉紅撲撲的。陸林軒有心幫師哥說點好話,但如果要說婚前規(guī)規(guī)矩矩是守禮君子,那自家那位豈不是要扣大分……她默默滑入水中,只露出一張暈紅的臉。 李云昭毫不羞澀,大大方方地脫了衣服,進入溫泉。蚩夢被漂亮jiejiemeimei包圍,看看這看看那,眼神放光。 所謂美人,自然是從頭發(fā)到腳趾無一不美。肌如玉雪瑩白,膚若凝脂柔膩,嫵媚婀娜又不過于瘦削。 蚩夢捂了捂鼻子,只覺得鼻血都快流出來了。她用臉枕在李云昭光潔玉臂,幸福道:“大jiejie,你的皮膚好好哇~” 李云昭好笑地捏了捏她柔軟的臉蛋:“謝謝夸獎。不過,摸你自己的也是一樣的?!?/br> 陸林軒覺得該談點正事了,“你們說,那個千烏想干什么呀?” 姬如雪道:“估計沒什么好事?!崩钤普奄澩剜帕艘宦?。 陸林軒推了推仰靠著岸邊的蚩夢:“蚩夢姑娘,你覺得呢?” “我覺得……”蚩夢一臉愜意,“洗澡好舒服啊?!?/br> 說曹cao,曹cao就到。千烏笑吟吟進來,問道:“這藥浴可還管用?” 陸林軒直來直往:“多謝,我們好多了。你……還有什么事么?” 千烏拖了把竹椅坐下,似乎要和她們促膝長談一番,“有,我來是有些問題要問你們。你們……可有心上人?” “有啊,而且不止一個。”李云昭語出驚人。她雙臂張開靠在臺階上,絲毫不在意這個動作使胸口大半春光外露。 千烏嘴角一抽,險些破功,強行維持著笑意問其他人:“那你們呢?” 姬如雪反問:“你來就是為了問這個?” “是,也不是?!?/br> “那我的答案就是,有,也沒有?!?/br> “……”千烏一連碰了兩個釘子,咬著后槽牙問陸林軒:“你呢?” 陸林軒驕傲道:“自然有!” 蚩夢見千烏的目光朝向自己,自以為隱蔽地瞥了一眼姬如雪,不曉得該怎么回答。如果回答有……那小jiejie她會不開心罷? 雖然她早就知道了。 姬如雪掃了她一眼,替她回答:“她有心上人,不過與你無關?!?/br> “不,與我有關。你們幾個,都與我有關。因為從今以后,你們便是落花洞女了。進入落花洞的女人,只有兩個選擇,一個是成為我們中的一員,另一個,是死。” “那男人呢?”蚩夢想到被帶走的男子們,連忙問道。 千烏冷酷道:“只有死路一條?!?/br> “為什么?!”蚩夢和陸林軒異口同聲。 千烏本是極具風情的大美人,此刻眼波盈盈,更添一份如夢如幻的溫柔:“因為我們落花洞女,將一生都獻給了洞神大人。這些個臭男人,比不上洞神大人一根手指頭,我們可不允許他們玷污洞神大人的圣地?!?/br> 陸林軒順著她的話,欲揚先抑:“呃,我承認,世上確實有很多男人很可惡,但不是所有?!?/br> 蚩夢接話道:“而且我也不覺得你口中的洞神有多好!你累了他背你么?病了他給你扎針么?遇到危險他救你么?還不得靠你自己。” “這種沒有結(jié)果的幸福,我不需要?!?/br> 蚩夢急道:“呸呸呸,哪個說的?能夠喜歡一個人就很幸福了。就算結(jié)果是他不喜歡你,不會來接你,你也會覺得幸福啊?!本拖瘛矚g李星云那樣。 不是“你幸福,我就幸福”的苦澀,而是“我喜歡你,僅此而已”的自我剖析。喜歡沒有錯,但我不需要打擾你,不需要你的回應,因為這是人生中一種美好的記憶。也許隨著時間流逝,這份喜歡不復存在,或者漸漸消退,但此刻,我享受這樣的感覺,也感激這樣一個值得喜歡的人出現(xiàn)在我的生命里。 此刻的蚩夢還沒發(fā)覺,尤川也是這樣望向她的。 姬如雪道:“所以重要的是過程。一個人從降生起就注定要死,難道說干脆就不活了么?” 陸林軒想起和張子凡相識以來的點點滴滴,笑容愈發(fā)甜蜜:“是啊,精彩和幸福都在過程里啊。相信我,總有那么一個人,會讓你的眼里再也容不下別人的。昭jiejie,你要不要也和她聊聊?” 李云昭心道:這話我沒法接啊。我能說什么?難道讓我說:當然,“一個人”太絕對了,人一輩子可能喜歡很多人,你可以一直記掛著那位洞神大人,也可以喜歡心儀的阿郎。當然,你也可以誰都不喜歡。從意所往,隨心而動嘛。 要永遠記得,沒有誰比你自己更值得被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