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臺上的那盞射燈終于熄滅時，坐在導師椅上的林樂芒松了口氣，就算是低腦力的簡單勞動，持續(xù)一整日也會耗費精力，更何況燈光讓溫度變得過于焦灼，她的后頸上浮著一層薄汗。環(huán)視周遭，大多數(shù)人臉上透著疲態(tài)，外國請來的女導師鞠完幾個躬后提前離場了，工作人員指引著剩下的幾位導師和嘉賓前往備采間。

    對于北視合作的藝人，林樂芒多少都熟悉，其中還有一位男導師也是她參加的那屆選秀節(jié)目的導師，經(jīng)歷數(shù)個小時的拍攝這位男導師看上去卻依舊精神百倍，說話時眼睛里閃著病態(tài)的興奮，不知道是喝了什么補劑還是吃了什么藥。

    “樂芒是不是？很久不見了，你真的是很忙啊?！?/br>
    自來熟似的社交距離，無聊的諧音玩笑，總之圈子里的雄性生物大差不差是一個模型生產(chǎn)的，林樂芒心里有多嫌棄，笑得就有多明媚，她不動聲色地將肩膀之間的距離拉遠了十公分：“好久不見，老師您才是大忙人呀?！?/br>
    誰知拉遠的距離正好適合對方伸手，哪怕隔著小西裝的墊肩，林樂芒都能感受到自己肩膀被捏了捏的力道，一股惡心的粘稠感涌入胸腔，幸好這時走在她斜后側(cè)的經(jīng)紀人緊趕了幾步遞上來備采臺本，她才得以停下腳步，遠離方便之手。只是這男的顯然有些不識趣，收回手后蒼蠅般地搓了搓，又接著搭話道：“有點可惜，你們公司沒有安排你上去跳個舞臺哦，讓老師看看你有沒有進步。小糖糖上回來的時候都表演了的?！?/br>
    迭詞稱呼仿佛生怕旁人聽不出他的猥瑣，林樂芒冷了一瞬的臉色在經(jīng)紀人悄悄撞了她的手肘后緩和回來：“我本來也不太會跳呢。而且，當時節(jié)目里陳糖在您的隊里，她回來給您匯報演出也是應當?shù)?，我哪里比得上?！?/br>
    “唉，你說說，你那會兒都沒到選導師的環(huán)節(jié)就退賽了，太可惜了?！?/br>
    “哈哈。您說笑了，我就算繼續(xù)比賽，也不一定能去您那組。”

    真是天大的幸運。林樂芒暗自在心里補上后半句。

    “怎么會呢，上次節(jié)目，你們北視的人都是我這隊的。不過……”

    男的頓了兩秒，眼睛瞇了起來，突地透露出幾分不滿，“不過這回倒是全安排去了那個外國女的那里。你們王總是會審時度勢的?！?/br>
    說完這人“啪”地一聲拍掌，把努力忍耐著對話的林樂芒嚇了一跳，猥瑣就算了，精神還不穩(wěn)定，她剛想借口抽身，男導師的聲音快速地接上了：“可是有些東西在舞臺上藏不住的，大家都看得出來。這次你們王總的策劃可能不會那么順利了。哈哈哈?！?/br>
    說著男導師自顧自地笑著走開了，林樂芒抖了抖肩膀，試圖把惡心激起的雞皮疙瘩抖落，她迅速往備采間走去，生怕再遇到另一個自信的男導師。

    “這位逢年輕女孩穿制服的節(jié)目就要去湊個熱鬧，什么時候爆出性丑聞我也不會覺得奇怪。”

    在節(jié)目組準備的椅子上坐下，林樂芒一邊整理衣領(lǐng)一邊和經(jīng)紀人吐槽，她剛確認過別在領(lǐng)口的麥克風沒有開啟，所以言辭毫不留情。

    經(jīng)紀人懶懶地挑了半邊眉，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接話道：“錢談不攏了就會爆出來，根本不是發(fā)沒發(fā)生的問題?！?/br>
    許久沒從經(jīng)紀人的嘴里聽到什么大料的林樂芒立刻撐開疲憊的眼瞼，她拉住意欲離開的經(jīng)紀人的手腕，問：“你是說，那個死變態(tài)已經(jīng)……”

    “不然你以為這回為什么沒安排北視的人去他的組呢。盡管外國導師國際知名度更高，可是考慮到主要觀眾群體，本來應該仍然選擇他的。但風險規(guī)避，到時候需要剪輯的話，公司可不希望把第一名的部分也剪掉?！?/br>
    經(jīng)紀人半蹲下身子，用手掩住口型，更謹慎了一些。

    “這事王總知道嗎？”

    林樂芒當下不知道為什么想問，但這個問題像是程式反應一樣躍出了她的喉嚨。

    “當然。本來就是靠王總的路子才得知的，不然他公司捂那么嚴實，一般人很難獲知消息?！?/br>
    答話的語氣里經(jīng)紀人顯得有些驕傲，她一向很尊敬王宥倩。

    “是了，還能是誰呢。”

    林樂芒同她一起笑了笑，松開手轉(zhuǎn)移了話題，“這里結(jié)束我想去練習生宿舍看看。陳糖拜托我要一個練習生的聯(lián)系方式。剛才錄制太忙了，根本顧不上。”

    “王總和我提過一次，說樂芒你有點太慣著陳糖了?！?/br>
    經(jīng)紀人的語調(diào)變得很平，根據(jù)林樂芒對她的了解，這說明她對于提到的事并不贊同。

    “交個朋友而已，不算什么大事吧。”

    林樂芒收回與人交流的視線，將目光落到前方不遠處各種器械糾纏成一團的黑色電源線上，音量放得很輕，似乎想讓整個對話直接淡出?？墒?，和稀泥的一句套話引來經(jīng)紀人更四平八穩(wěn)的警語，她站起身，收走了臺本，慢慢地說：“娛樂圈里交朋友需要慎重，或者，掂量值不值得的?！?/br>
    面前打亮的柔光箱、排列的鏡頭、嘈雜的交流聲讓一切開始流動，林樂芒維持著平視的姿態(tài)，戴著職業(yè)的笑容，雙手交迭在膝蓋，微卷長發(fā)從一側(cè)的肩頭傾下，如同一尊精心調(diào)試過的人偶，打板開啟發(fā)條，預先錄入的語音通過翕張的口腔播放，觸發(fā)器控制動作與表情的輸出，恒常的人設(shè)數(shù)值，既定的藝人形象。

    直至再一次打板，笑容仍舊焊在林樂芒的臉上，她還不熟練一秒變臉的技術(shù)，勞累的肌rou憑借慣性停留。她取下領(lǐng)口的麥克風，立刻有工作人員跑上來接過，來不及說聲謝謝，在一旁監(jiān)控問答的經(jīng)紀人再度來到身邊：“別去宿舍了，我剛找人問過，顧影在練習室?！?/br>
    “顧什么？”

    林樂芒站起身，回給她一個疑惑的神情。

    “你要找的那位練習生?！?/br>
    經(jīng)紀人眼都沒抬地招手讓候場的化妝師上前，林樂芒對于伸來給自己補妝的手有些猶疑，她耽擱了一瞬的大腦喚醒了對于練習生名字的記憶，但疑問更加接踵而來：“哦對，是叫顧影。不過你怎么知道是誰的？還有，今天的行程不是結(jié)束了嗎，怎么還補妝？”

    “每個人都知道是誰。陳糖來錄制的時候，硬要和顧影互動聊天，導致錄制大幅超時，所有工作人員都知道。補妝的話，這不是因為你要去練習室找顧影嗎，順便讓跟拍鏡頭拍一段，到時候節(jié)目里說不定能用?！?/br>
    說著，她指了指在門口等待的跟拍攝影師。林樂芒微微頷首，她找不到拒絕的理由，行為和緣由極為正當，但正因為恰如其分的正當，又透著隱晦的怪異。她不再吭聲，等化妝師補好唇色后，便起身跟著工作人員的引導離開。

    練習室與攝影棚并不相連，中間隔著植物雕塑的庭院式花園。安保的拉線設(shè)在錄制大廳的正門一側(cè)，將背后的宿舍和練習室等更加秘密的活動場所與熱情高漲的粉絲鏡頭遠遠隔開。路燈剛剛亮起，天幕是藍調(diào)時刻，宿舍公寓樓里滿是燈火，練習室一翼冷清許多。行走在光影綽約的花園道路上，林樂芒有一刻恍然回到了大學校園，她將此時的想法說出口，鏡頭旁的工作人員搭話，試圖讓她多聊兩句校園的有趣舊事。林樂芒的腦子轉(zhuǎn)了轉(zhuǎn)，卻實在想不出什么講完不會被經(jīng)紀人攔住說“這段不能播”的故事。

    偏偏真實發(fā)生的往往不能展露。

    而且又哪里相似。大學的窗口內(nèi)蘊藏著簡單而未知的生活，名利錢權(quán)不遠也不近，至少不是目下急需思考的課題，但這里的窗口呢，名次、人設(shè)、播送份量，沒有什么是不確定的，名利場只隔著一座小小的花園，灌木修剪的猛獸坐落其間，有人起跳，有人落水，大多只是陪襯，或許有人想賭一賭可能性，但比起真人秀綜藝，更是一場故事線既定的劇集，只為了烘托一個主角。

    這時，林樂芒想明白了那一點怪異。北視內(nèi)定冠軍，節(jié)目里每個人心知肚明，這和幾年前陳糖的情況是一樣的，但每個看過舞臺的人都知道，比起沒有多少競爭對手的陳糖那一屆來說，顧影的優(yōu)勢強烈到無法忽視。對于無法掌控的角色，一般的手段是剪掉她的正常份量，借此消除她的存在感?？墒?，怎么還要送給她一個流量話題女演員的單獨探訪，增加播放量呢？

    紅色燈提示著旁側(cè)不曾停轉(zhuǎn)的鏡頭，話語的間隙被微弱的噪音填充，林樂芒趁著刻意的笑聲低頭看了眼經(jīng)紀人印在地上的影子，她找不到機會刺探其中的邏輯，也不知道觸碰驚動的會是虛張聲勢的擬態(tài)還是危險的絆雷。

    “這邊的一二層都是練習室，二樓六間小的，一樓四間大的?！?/br>
    “哇這么多，那叁樓干嘛呢。我看整層都亮著?！?/br>
    順著介紹，林樂芒給出反應，她推開一樓的玻璃大門走入了樓里。

    “叁樓是餐廳，很多菜式都有。工作人員也可以在這邊吃。”

    “我說怎么今天我來了就直接讓我錄制，都不帶我參觀。怪不得。原來這次條件那么好，而且很近誒，練習累了可以很方便補充能量。我們訓練營那次，宿舍食堂練習室簡直是牛郎織女犯天條了?！?/br>
    跟來控場的工作人員演技不差，聽著林樂芒蹩腳的俏皮話，依舊在鏡頭后笑得及時，貢獻了自然的笑聲音效。門廳至走廊的銜接處有樂聲傳來，發(fā)悶的音色抹平了旋律，只有強勁的低音鼓一下一下撞擊著腳步，曲風怎么聽都不像是節(jié)目會選用的類型。林樂芒帶領(lǐng)著鏡頭從后門悄悄潛入，但前后碩大的鏡面一覽無余地暴露了突襲的錄制組，扎高了訓練服的練習生動作停在一半，未能完全直起的腰身像受驚的貓科動物，目光在鏡中和人對接了一瞬，在鏡中開始調(diào)整臉上的表情，倒不如舞臺上那么游刃有余。

    林樂芒招手致意，顧影鞠了一躬而后關(guān)掉了音響，她將頭發(fā)甩到背后，用手臂揩了揩汗水，霧霾藍的長發(fā)帶著微微熒亮，聽她在舞臺上提過，是昨天剛?cè)竞玫陌l(fā)色。她往這邊走來，額角剛擦去的汗又滾落眉骨，沿著眼眶邊滑下，她再次抬起手臂擦拭，短袖口垂落露出微微鼓起的叁角肌和拉長的叁頭肌，線條俊雅。

    對了，所有人都會無法忽視顧影的另一點原因是，她美麗的長相。瘦削的頭骨骨相上鏡，銳利的下頜線和深刻的五官有混血兒的天分，手長腿長又肌rou勻稱，看她站在舞臺上像在里爾街口看見斑馬線那端的溫暖藍色。

    此刻有一種催人保持緘默的涌動，仿佛沉默會定格時空，當下便不會導出結(jié)果。林樂芒安靜地聽著工作人員熟練地鋪陳場面，那人全自動地開啟互動流程，招呼學員給探訪的導師表演一段新學的舞蹈，再提問學員有沒有看過導師的代表作品、印象深刻的又是哪個。以營銷炒作和演技吐槽見長的林樂芒聽到此處不禁有些同情，她自己都答不出，看上去對偶像劇不感興趣的顧影怕是更答不上來，但工作人員拋出問題的樣子像極了高中班主任，態(tài)度堅決得毫無意義。

    林樂芒搶先一步接過話茬，刻意地佯裝慌張：“哇，你這么問，要是人家答不上來我不是很尷尬？后期老師，這段能不能刪了別播?！?/br>
    顧影配合地笑了起來，笑聲和歌聲一樣好聽：“有看過林老師的出道作，我記得中間有一個喝酒的片段，老師演得很好?！?/br>
    “看來這位同學的媒體培訓課是認真聽了的?！?/br>
    公式的贊賞被顧影的笑映得十分真誠，林樂芒擺了擺手，嘗試不要跌進假象里。

    話及陳糖時，顧影還記得那位把自己從第四排拉出來、而后非要和自己PK的前輩，她念出的“前輩”兩字不痛不癢，既不含語義的尊敬，也沒有蓄意的嘲諷，對待它就像那是圈子里最常見的姓名。對于上屆冠軍的交友意愿，顧影接納得自然，今日稍早些她在錄影棚里接納歡呼和掌聲時也是如此。如果會有遙視，或許能看見在未來的決賽舞臺上，在宣布名次后，她走向坐席的模樣多半與此相差無幾，昂首帶笑，不卑不亢。

    林樂芒注意到顧影的臉上始終掛著笑，從她在鏡子里轉(zhuǎn)身的那一刻開始，微笑、苦笑、尷尬的笑、開懷的笑、理解的笑、歉意的笑、放松的笑、緊張的笑，接續(xù)的又是沒有盡頭的微笑。但和自己空洞的職業(yè)笑容相比，林樂芒從每個笑容里體會到了真切的情緒，與露出笑容的人共情共感。那些情緒感染著氛圍的起落升降，若沒有肩扛攝像機宛如深洞的鏡頭提醒，聆聽者和對話人很容易沉迷其中。

    離開錄制基地時，四下早已沉入無盡墨色，商務車行駛在夜色中，前路無盡又不可知。林樂芒靠著椅背，默數(shù)著道路兩旁一閃而過的反光條，她在業(yè)內(nèi)已經(jīng)見過許許多多的人了，無論臺上臺下、鏡頭前鏡頭后，包括許多想要成為偶像的人，所有人都與自己一樣，披著別人縫制的皮，和觀眾演繹著你情我愿的欺詐游戲。

    顧影和這些不同，她的內(nèi)里有一顆平穩(wěn)燃燒的恒星核。溫暖耀眼，令人向往。

    可是夜空，空曠得沒有一顆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