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占春風(fēng)(2)
朱筆速圈人名地名,融野于紙上畫下人物事件。文字記憶她吃力,可她曾于徂徠先生授意下畫過《荊軻刺秦圖》《扶蘇自刎圖》《霸王別姬圖》等草繪,徂徠先生將它們串起來講故事,她聽得有勁。 臺上釋到何處她半句沒聽,聽也聽不進(jìn)去。 重鋪新紙,換了墨筆,融野斂袖寫下“讀秦紀(jì)”叁字。 “這個?!?/br> 照子推來一本《平水韻典》和《漢文平仄精典》,融野致謝。 想一句寫一句,寫一句想一句。韻典只作個別字詞的確認(rèn),平仄她尚不純熟,廢了些功夫。 “好了。” 寫罷最后一字,講課也近了尾聲。 從頭看下,照子顰眉半晌,提筆于“劉邦項羽西入關(guān)”處寫下“逐鹿群雄西入關(guān)”。 “明卿好文采?!?/br> 融野見之展笑,撤換新紙以草書謄寫。 雖說行草皆出自楷書,可她且寫不得正楷,認(rèn)不清偏旁部首,才從草書臨起。臨草書她又有自家臨法,她臨“草圣”張旭之狂草,只當(dāng)個畫來臨,謹(jǐn)記杜子美一句“揮毫落紙如云煙”。 下課了,云岫也醒了,一看課本圈畫得有模有樣,她兩眼鼓得老大,直嘆道:“豈有此理,豈有此理!孟德夢中殺人,我知還居然能夢中寫畫!麒麟兒也!” 乜她一眼,照子竭力不讓白目翻得太明顯。 「祖龍威烈震蠻夷,無奈蕭墻李趙jian。王霸業(yè)成并六國,神仙路絕失叁山。載魚大駕南巡海,逐鹿群雄西入關(guān)。斯道豈同宮殿燼,詩書依舊遍人間?!梗ㄗ?) 覽過融野交來的《讀秦紀(jì)》,鳳岡自老花鏡上方看她:“‘入關(guān)’是入哪個關(guān)?” “回大學(xué)頭,是函谷關(guān)?!?/br> “‘叁山’又是哪叁座山?” “是蓬萊山、方丈山和瀛洲山?!?/br> “你最中意誰的詩?” 融野答:“詩中有畫,畫中有詩。自是王摩詰?!?/br> “不錯?!眾A紙入書,鳳岡點首:“你若愿意,今后常來吧。” 謝過美意,融野又道:“融野只讀過《論語》和《菜根譚》,其他一概粗疏,恐難……” “徂徠未教你其他?” “是。” “這是哪來的道理,全荒廢了!”一拍膝蓋,鳳岡面掠痛心之色,又問:“你如今依舊看不進(jìn)書?” “短句尚可,長句難解。” 都說到這份上了,鳳岡也知此人生來不是讀書的料,撂下“你隨意罷”即離席。 “對了,你去告訴徂徠?!?/br> 走了兩步又回身,融野先她唾沫星子噴臉前伏首在地,靜聞當(dāng)世大儒之芬言芳語。 “中華音聲,她通,只搬去博多住吧,離那寧波港近些,來世好托生成中華人??酌魃鄳?zhàn)群儒,她干嘛不去一張好嘴趕那女真韃虜回奉天以北,叁十萬鐵騎比不得她妙筆生花!” “是,融野必當(dāng)轉(zhuǎn)達(dá)?!比谝鞍焉矸脤崒嵉?。 此地甚好,書香滿苑,杏占春風(fēng)。 再不來了。 午后云岫與照子于教授堂中溫習(xí)課本(主要是照子),融野憋得難受,只摸了紙筆來到緣廊上。 她本不想來此傷心地,可照子總想著這曾胡作非為的松雪融野能再入學(xué)問所讀書。她的好意融野心領(lǐng),且看今日表現(xiàn),怕是難有結(jié)果。 胭脂萬點,杏花可愛,欲擷得數(shù)朵帶回送與千枝,又覺濁骨凡胎一個人豈敢折殺它,思來想去融野搖頭作罷,只留花美于紙上亦是一份心意。 “你這家伙——怎還敢來!” 尋聲抬頭,但見她的老同學(xué),江戶町奉行伊勢越前守之長女,伊勢知子。 問候過后,融野道:“此處人皆可來,融野何故來不得?” “有趣?!?/br> 哂笑,伊勢近前一步,用折扇挑起融野的下巴:“聽說你得將軍大人賞識,一幅《狗子圖》名動江戶。 ” “小姐過獎?!?/br> “松雪少當(dāng)家何必謙虛。”彎腰,伊勢傾身接近她:“靠的果真是畫筆還是別的?” 對這輕浮頗有不適,融野撇目:“小姐休要欺人太甚。” “你小小繪師,奈我何?” 從云岫口中得知大學(xué)頭所說強(qiáng)要后輩陪寢的正是這伊勢知子,再一想她輕佻無狀,伊勢果真家門不幸,以剛正不阿享譽(yù)的越前守竟有此等長女。 少時一同讀書,融野無故惹過她,要不出腿絆倒,要不割斷她木屐紐,要不拿筆捅得人家聽不了課……松雪融野是很活該。 “昔日融野狂浪,多有得罪?!?/br> 致歉后,融野挺直身腰:“小姐心有不悅但可尋趁這松雪融野,只不曉方那話入得圣耳又當(dāng)如何?” “你!我說什么了?” “松雪法橋大人行得正坐得直,丹青門第,莫敢辱沒家風(fēng)。”說這話的是淺川和泉守的長女,淺川照子。 行至身前,照子又道:“敢辱的怕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人,將軍大人乃一代仁君賢主,伊勢怎敢冒犯天威,說出那等大不敬的猥褻之語?!?/br> “你憑何來教訓(xùn)我!” “照子與知子小姐皆未出仕幕府,全賴母親聲望罷了,然松雪少當(dāng)家早領(lǐng)‘法橋’一位……” 接來照子的話,融野笑得溫和:“知子小姐以下犯上,傳出去恐輕易不得息事寧人?!?/br> “咿喲!明卿融野好樣噠!”一眾湊熱鬧者,獨半山云岫叫得響亮。 杏壇門處立著兩人,一人皓首蒼顏,乃皤然老嫗。另一人未至不惑,臉龐豐潤,笑意常染。 “哼,又在胡鬧!這學(xué)問所從不問官位大小!” 見那邊戈止斗息,鳳岡舉步就要上去訓(xùn)斥。 “噯,別去!”徂徠出手?jǐn)r她,“小孩兒打鬧,你個老太婆去作甚,少插一句嘴你能少活一天,豈不美哉?” 遠(yuǎn)望那遭調(diào)戲受辱之人與淺川家女兒教伊勢家的挑撻女兒吃癟,鳳岡不禁想起午前那篇《讀秦紀(jì)》。 “看看你教的好學(xué)生?!?/br> 接過紙張,徂徠速速覽文。 熏風(fēng)乍起,粉白杏花撲簌簌地飄落下,一朵停于落款旁,點綴了她那好學(xué)生意氣風(fēng)發(fā)的青蔥韶華。 “老師謬贊了?!贬迯菩Φ?。 (注1)讀秦紀(jì):作者·釋月性,江戶后期僧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