蕎麥烏冬(2)
喚侍女撤去殘盤冷湯又吩咐兩合好酒,于兩人間的矮桌上,融野展開《狗子圖》。 入眼是將軍最愛的唐獅犬,又名“京巴”。犬旁有孩童玩的手鞠球和人偶,御犬大人一爪著地一爪制住手鞠,紅舌吐外,憨容憨態(tài)。 這畫的不是一只御犬大人,只因那御犬大人年有二十,且不說毛發(fā)不一,橫豎沒得這勃勃生氣。然正如隱雪所言,贗作不必全照真跡摹畫,只需習得繪師筆觸及落款捺印,其他但看個人造化了。 這幅《狗子圖》落款是“松雪法橋融野”,如出一人手筆。捺印也有模有樣,是松雪融野常用的“乾坤一擲”。 要說技法,拿去蒙騙鄉(xiāng)下大名武士足矣。倘非融野早知此為本人贗繪,恐也不得不多加端詳。 “先生好丹青?!?/br> “小姐過譽了?!?/br> 卷收畫紙,融野笑問:“敢問先生師從何處?我觀先生《桃花流水圖》未得結果?!?/br> “隨手畫畫,無師無派?!?/br> “先生天賦異稟,在下感佩。” 是真感佩還是諷刺,真冬莫能從松雪融野一笑就融天融地融雪于野的臉上覓得端倪。 “說起來小姐為老者繪少時相可還順利?” “虧得先生指點,將軍——那位大人甚是滿意?!?/br> 世家無邪女公子何必裝這裝那,呆笨得真冬能轉手給她賣去呂宋為仆為奴她還傻呵呵地感激涕零。 “小姐原也是繪師,失敬失敬?!?/br> 融野這才意識到剛說了什么。吉原一遇前她未見過隱雪,而隱雪是否見過她,她雖于云岫那一口咬定,心下卻未嘗不虛。 若真見過,豈不落人笑柄…… “無名丹青,哪比得上隱雪先生遐邇聞名?!?/br> 沒再戳穿她拙劣的偽裝,側首望進脈脈春夜,真冬細品不要錢的美酒。 “隱雪先生?!?/br> “小姐何事?” 喚到她的號,又于她投來目光時心虛得回避她捎帶玩意的眼。 先生可曾見過我? 問不出口。 融野自知蠢笨,書讀不通,腦筋亦轉不靈敏。不想再死撐滑稽偽相了,可她的體面她的傲氣斷不允許她自認落魄。 “哦,你說那個鶴殿,死了,死了好??!” “就因為他我家百年招牌一夕更變,不改就砸!” “他死了,你再改回來,不礙事?!?/br> “喲,你說得輕巧,新名也二十多年了,怎改?” 鄰間客人在譏彈今日大快人心的時事新聞,真冬轉目向融野陰沉沉的臉。 “小姐有心事?” 兩手于膝上捏拳,融野切齒:“將軍大人愛子深情豈容非毀謗訕……” “哦?” 早知她受那好色將軍寵愛,承歡將軍日久也做將軍鷹犬日久,可曲辭諂媚真冬今個才算見著。 嗤笑,真冬丟開酒碟。 “他們唐突了何人毀謗了何事?鶴殿有鶴,便教天下不得用鶴。敢問小姐這世間是先有鶴,還是先有鶴殿?” “自是——” “將軍屬狗,便教天下弒狗者梟首,少加打罵輕則入獄,重則流放,以致野狗成群出沒,橫行霸道,小姐可見有婦人教畜生撕咬得骨頭都不剩?” 回視真冬,融野冷音道:“她若不招惹犬大人,犬大人緣何咬她?” 怪好笑的一副諂臉媚相的好皮囊,該說可惜還是可悲。 隔桌,真冬傾身過去,于她愣怔間手遂已撫上臉,又捏住她的下顎摩挲她的唇。 神色未有躲閃,掌心出汗,融野死死盯視:“在下所說但有謬誤還望先生指摘,輕薄無禮又為何事?” “小姐為天子作繪,出身丹青名門,豈能有錯?!?/br> 語罷,毫無征兆的耳光響得輕且輕,未能驚動鄰間客人。 “小姐也不曾招惹隱雪,而隱雪想打就打?!?/br> 衣襟遭松雪融野攥得緊,她柳眉倒豎,臉白一陣紅一陣,撼天動地敷演又一段源平合戰(zhàn)于這大江戶。 “先生豈可自比犬大人?!?/br> “是比不得狗尊貴,還是自輕自賤自甘與狗為伍?” 俄見融野的眼神飄忽,真冬逼視相問:“小姐原也不認為狗比人命貴重,何故盡作媚上繪,言談盡是阿諛?隱雪打小姐巴掌不若打狗巴掌罪重,小姐與狗,孰輕孰重?她死了兒子,一人之哀有何?‘生類憐憫令’禍國殃民,遭畜生分食者,染狂犬害惡者不計其數。小姐春水眼眸,錦繡繪筆,何故只仰天子威光,承將軍雨露,不顧黎元生計安虞?” 一氣罵完,真冬微喘。 酒氣撲面,是醉了的,融野見她兩眼泛紅。她醉罵得好,罵開蒙天子隆恩的松雪融野看在眼里卻不能說也不能想的。 那一巴掌不重,說是春風拂面亦可。 承將軍雨露。 而融野平生最厭人對她輕浮放誕,巴掌不如打得再重些,也比這等將她作寵童戲侮來得痛快。 “先生休要辱人太甚,融野從未侍寢將軍,望先生收回方才猥褻之語?!?/br> “‘承將軍雨露’怎算得猥褻?”真冬反笑:“代代將軍咸有小姓寵童,那柳澤吉保亦恃美色獲將軍垂青才得現今榮華?!?/br> “美濃守大人和歌漢學造詣深厚,乃當世一等一的才女?!?/br> “小姐也自覺堪比柳澤?” “我并未侍寢過?!比谝凹又卣Z氣說道。 “若那老婦招你,你當如何?” “你——” 松雪融野不能如何。 胸口怒火正熾,然國喪期間她不得在此動手,何況她的教養(yǎng)也教她縱有蠻力也奈何不得這披猖無賴。 “先生既對融野抱有敵意,那就此別過吧?!?/br> 拍案起身,融野又道:“蕎麥是我請先生的,以作今日晚來賠禮。” 目送她袖畫下樓,真冬方留心到松雪融野為塵土玷污的足袋——她來時的確懷揣木屐。 食盒未動,想起她說這是羊羹,真冬解開裹布。食盒不見松雪家紋,單綴游戲清泉水草間的金魚。 羊羹碎了幾塊,不礙它剔透可愛,是自“鶴屋”更名為“駿河屋”的和果子名鋪的蒸羊羹。砂糖難得,駿河屋的羊羹更是上貢朝廷與幕府的奢品。 斟了溫茶,真冬戳下第一塊羊羹,不待入口且聽那氣鼓鼓下樓的腳步又氣鼓鼓上得樓來。 “羊羹隔夜發(fā)干,吃不掉且分與他人,莫糟蹋了!” 端坐,真冬給氣鼓鼓似河豚的松雪融野遞去楊枝。 “吃嗎?別客氣?!?/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