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水秋楓(1)
“寺廟里何以會有小孩子,千枝姐?” 由千枝拈去她糾纏發(fā)間的枯茅干草,融野問道。 “許是稚兒吧?!?/br> “稚兒?” “源九郎義經就曾是鞍馬寺的稚兒,打小在寺中生活?!?/br> “那她是比丘尼的孩子嗎?” 千枝忍俊不禁:“阿彌陀佛,比丘尼乃出家人,女色雖可,男色卻萬萬不得靠近,怎生得孩子?!?/br> 聽不大明男色女色,融野懂得的是那于她眼前揮弄斧頭的小孩子從小長在大德寺,但并非寺中比丘尼的孩子。 “她好像不想跟我玩……”來回搓動草莖,融野輕聲細語,“但我想跟她玩,千枝姐。” “她有事要忙,恐怕不能跟您玩?!?/br> “千枝姐是說她不是不想跟我玩,是太忙了嗎?” 拈了最后一根干草,千枝以笑安撫少當家:“對,您得耐心等她忙完了?!?/br> 融野聽得眼發(fā)亮,小拳一捏,給自個兒打氣似的:“好!” “少當家——!” 一不留神就跑了少當家,千枝跟她后頭追,“夜深了,您要去哪兒?!” “我還不累呢,千枝姐先歇息吧!” 少當家是體貼性子,千枝要真應了那是失職。一路跟上去,少當家像是曉得那孩子在何處做何事,因而直往法堂跑。 孩子又瘦又小,看人時的眼神迥異于眾星捧月下長大的少當家,透著近乎麻木的疲累,透著會惹怒對她心懷惡意者的倔。 未阻止少當家?guī)湍呛⒆硬恋兀еτ谂造o觀,看少當家脫下羽織蓋在孩子的身上。 “我?guī)湍悴梁昧耍憔筒挥妹α??!?/br> 并膝坐下,為她掖好羽織,兩手置于膝上呆看了一會,少當家忽問道:“明天可以跟我玩嗎?” 孩子太累了,沒能答應她。 “怎哭了,少當家?” 晨課畫畢,少當家揣了滿懷花林糖歡歡喜喜地跑出去,然后哭哭啼啼地跑了回來。 “嗚嗚……嗚嗚嗚……她好兇她好兇,千枝姐……她趕我走,我還給她帶了花林糖……” 啊,這。 “交朋友得慢慢來,少當家?!?/br> “我跟知還就沒這多事嗚嗚嗚……” 云岫小姐那般的,世上幾人呢。云岫小姐又帶來照子小姐,她們叁人一處玩,不見少當家主動結交過誰。 這頭上末下,碰了顆大釘子。 “我要回府了,我不要來了嗚嗚嗚……” “要不您再帶些吃的試試?慢慢來,別著急?!?/br> 少當家抹眼抿嘴,哽咽得見者心疼。 “好,我、我?guī)С缘慕o她,給、嗝、給完就走……嗚嗚……我不、不惹她……嗝、不煩她,就是、嗝、就是了……” 少當家到最后也沒跟那孩子說上話,每天兜著果子出去,兩手空空歸來。 果子都去哪兒了,少當家說掉在那孩子看得見的地方了,望她吃好吃飽,莫再生她的氣。 再次去大德寺是兩年后,少當家九歲了,聽云岫小姐的話每日于院中跑步,還跟照子小姐去道場習武。習武免不了鼻青臉腫,少當家不在意。 頑疾并未痊愈,同樣臨摹繪作,少當家要花的時間總比畫所的松雪門生久。又因她有少當家的自覺,為彌補過去落下的,她下了成倍的功夫。 最開始畫兩筆就要跑,隨年齡見長,一張兩張,畫癡了有時也會坐上半個時辰才起來走動。 “少當家……” “不去。” “您不想她嗎?” “想她作甚?!崩L筆一撂,少當家“哼”了聲,“想她再要我滾嗎?” “可您很想同那孩子交朋友吧?” “不缺她一個,哼!” 話是這么說,別別扭扭叁日后少當家還是別別扭扭地收拾起繪具。 “多帶些吃的,千枝姐?!?/br> 臨出發(fā)前那晚千枝陪少當家就寢。 “少當家在意那孩子哪點?” 少當家悵望虛空緩吐氣息,“等我想好了再跟千枝姐說吧?!?/br> 多年后再見到那孩子,當她自報家門并看過來時,千枝幾是瞬刻認出她的——清凜的眼,漠然的臉,看人看物時暗藏一股苦難中磨煉出的粗糲的堅韌和倔強。 少當家的繪筆亦飽掭血淚,然少當家拋開頑疾,終是世家門第里養(yǎng)大的溫潤性子,似碧波春水,是對己力無法扭轉的命運的逆來順受。 而她美得像深秋的紅楓,美得凌厲且脆弱,不消多少舉動遂成為少當家再難釋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