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應(yīng)蕪第幾次睜開雙眼了？

    她記不清。

    世上發(fā)生過的一切事，世上的一切終焉和緣起，她都見過了。

    卻始終等不來他的蘇醒。

    第一個百年，那些殘存的仙者還在負隅頑抗，來九幽向她挑戰(zhàn)。

    應(yīng)蕪殺了他們。

    第二個百年，已經(jīng)無人再來找她了。

    草木青了又青，海河起起落落，世上無四季，無變換，只是終日這樣沐浴著月光，再下半晌細雨。

    他還是未醒。

    應(yīng)蕪將心臟還給褚綏時，他的睫毛一顫，應(yīng)蕪以為他要蘇醒，可不過是一瞬的顫動，他又回歸了平靜。

    第三個百年，應(yīng)蕪未能聽到鳥鳴蛙聲，世間一切都如死寂。

    蒼列的勸告仍在腦中徘徊，應(yīng)蕪分不清何為對錯，何為善惡，她的神情開始錯亂，分不清時間，偶爾也會有所遺忘，漸漸的，她只記得唯一的執(zhí)念——讓他醒來。

    第四個百年，應(yīng)蕪來到了魔界。

    魔尊洵楓坐在萬魔殿之上，她的子民盡數(shù)死亡，是她親自喚應(yīng)蕪前來的。

    原來這世間還有魔。

    應(yīng)蕪抬起龍吟，想要將她斬于劍下，洵楓道：“好久不見啊，應(yīng)蕪。”

    四百年未能與人語，她收起龍吟，立在洵楓身前，洵楓身形憔悴，卻依舊嫵媚動人。

    她托腮道：“我一直在等你啊，應(yīng)蕪。”

    “為何等我？”

    因百年不曾言語，她的聲音都有些不真切。

    洵楓說：“我太無聊了，我在等你過來，和我聊聊天。”

    應(yīng)蕪不語，洵楓又說：“你師尊仍舊未醒？”

    “嗯。”應(yīng)蕪問她，“你知為何？”

    “恐怕他不想見你吧？”

    應(yīng)蕪睫毛輕顫，洵楓笑道：“你不這么覺得嗎？你讓他失望，他不想見你，才不愿醒來。”

    “不會的。他愛我。”應(yīng)蕪說。

    “他愛你？果真如此嗎？我都說了，他們愛你，都是你的一廂情愿啊，是你不信我的?！?/br>
    應(yīng)蕪輕聲道：“你不必如此，我大逆不道，是我的事，他們愛我，是他們的事。”

    洵楓冷哼：“你就這么篤定？說起來…蒼列去哪了？你殺了他？”

    應(yīng)蕪道：“師兄死了。”

    洵楓哈哈大笑，“看來你的愛也是有三六九等的，你怎么不將蒼列復(fù)活呢？”

    “阿兄自決而死，無rou身，無神識，無魂魄?！睉?yīng)蕪說，“所以無法復(fù)生。”

    洵楓不耐煩道：“你越發(fā)無趣了。毫無表情，好似你根本不在乎他?！?/br>
    應(yīng)蕪說：“我在乎。”

    “你真的在乎？你在乎蒼列，會讓他死在你面前？你在乎玉清天尊，會違背他的意志將他強行復(fù)活？”

    應(yīng)蕪張開口，洵楓以為她無法反駁，她卻說：“或許，這就是我在乎的方式?！?/br>
    “你愛他愛到覆滅三界，可他未必這么愛你。”

    “我無需他愛那么愛我?！?/br>
    “是么…”洵楓說，“聽起來，像是你有多無私，你愿意為他做一切?！?/br>
    “我本就愿意為他做一切?！睉?yīng)蕪說，“我什么都愿意為他?！?/br>
    “可笑，等他醒來，他說讓你恢復(fù)三界，放任他去死，你也愿意嗎？”

    應(yīng)蕪不語，洵楓笑道：“瞧吧…應(yīng)蕪，你是為了你自己啊。不是他想活著，是你想見他，你讓他活過來，是為了和你作陪啊，你自始至終都是為了你自己，我敢說，再過千年，你與天道融為一體，你便再無感情，你是因為愛他的私情才將他復(fù)活的，屆時你又如何表達你的情意？就只剩下你的自私。等你沒有辦法表達愛意的時候，你就會轉(zhuǎn)向別的感官…”

    洵楓撫摸著她的臉頰，低低笑著，“你們同房過么？自此之后，他還愿意與你同房么？”

    應(yīng)蕪淡淡道：“我不在意?！?/br>
    “哦？你那么愛他，卻不想和他行事么？”

    “那也無妨?！?/br>
    “我看不像啊…”洵楓撫摸著她的發(fā)，和她說，“你會想得發(fā)瘋，你會想盡一切辦法重溫你們情意相濃的時光，你會發(fā)覺世間萬物都消失殆盡的世界有多無趣，你會去創(chuàng)造樂趣…譬如…”

    洵楓尚未說完，應(yīng)蕪便將龍吟插入她的肩頭，洵楓吃痛，捂著肩頭后退兩步，她抬頭，看向應(yīng)蕪毫無感情的雙眸，又笑著說：“我就知道，你喜歡這樣，你喜歡凌虐弱者，對嗎？”

    “我不喜歡?！?/br>
    “那你為什么讓這世間連個蟲子都不剩呢？”

    “它們是死是活，與我無干?！?/br>
    “得了吧，你就是喜歡看所有生物滅絕的樣子?！?/br>
    應(yīng)蕪又插了她一劍。

    洵楓朗笑道：“你瞧瞧，這不就生氣了？你欺負我，會得到快感，對嗎？”

    應(yīng)蕪說：“不對?！?/br>
    卻又落下一劍。

    洵楓的身上出現(xiàn)了三道劍傷。

    她已經(jīng)無法修補身體了。

    洵楓坐在地上，仰頭看著應(yīng)蕪，應(yīng)蕪不再落劍，而是靜靜地望著她。

    應(yīng)蕪離開了。

    幾天后，應(yīng)蕪回到萬魔殿，洵楓一笑，遠遠便道：“你又來找我了?！?/br>
    應(yīng)蕪只是坐在她對面，靜靜地望著遠方。

    洵楓問她：“你師尊醒了嗎？”

    應(yīng)蕪說：“還沒?！?/br>
    “他為何不醒？”

    “不清楚?！?/br>
    “他是因為不想見你才沒蘇醒的?！?/br>
    這次，應(yīng)蕪沒有反駁。

    又過了許久，應(yīng)蕪再度來到萬魔殿，洵楓體內(nèi)再無煞氣，只剩下一個空殼。

    她尚有一絲氣息，看到應(yīng)蕪，她問：“你師尊醒了嗎？”

    應(yīng)蕪搖頭。

    但應(yīng)蕪說：“天地萬物，能用則用，他卻還未蘇醒。我想，或許是魔尊之煞氣仍在天地之間，并不干凈，我這次來，是來殺你的?！?/br>
    洵楓仰頭大笑，“你瘋了，應(yīng)蕪，你覺得是我阻礙了你的大業(yè)！？那好，那你便殺了我吧！”

    應(yīng)蕪走近，洵楓卻突然擒住了她的神識。

    但這不過是螳臂當車。

    應(yīng)蕪問她：“做什么？”

    如今實力懸殊，她本沒必要這么做。

    洵楓闔上雙眸，最終還是說出了自己的心愿。

    “我誕生之時，母親難產(chǎn)，身體虛弱，撫養(yǎng)我至八歲便再也支撐不住，就此身隕，我外祖母亦然。少昊帝欺我外祖母，先帝欺我母親，男子薄情寡義，只會利用她們的專情，我知曉她們的恨，知曉她們的不甘…應(yīng)蕪，既然如今，你是天道，你告訴我，為何魔必須蟄伏此地，受仙界壓制，為何仙是正道，魔生來便是惡？究竟是誰規(guī)定善惡，又是誰讓我的至親身亡的？我恨啊，恨這天道諸法，我恨你師尊，道貌岸然，說憐惜萬物，卻從不憐惜我等。我恨你師兄，養(yǎng)育我父，卻讓他不顧身份，戀上我的母親，又因他難以承受這倫常逆轉(zhuǎn)，自私逃避，自決而死，讓我母親悲痛至極，難產(chǎn)而亡！應(yīng)蕪，你是天道，你給我答案，我便讓你殺了我！”

    “我?guī)熥鹑舨粦z惜你等，如今魔界，早就蕩平萬次了。”應(yīng)蕪說，“你能存活，便是他的憐惜。”

    “茍活便是憐惜??？可笑！他是在圈養(yǎng)一條狗，作為你的靶子！”

    “爾等族類，總是殘殺他人，以此為樂，無端害人者便是極惡。但你魔族，亦重情意，魔族于此世間，便是與仙相伴而生，要與仙族糾纏致死的，你的至親，都參透了天道，明白自己一世，不過是一枚棋子，她們順應(yīng)了作為棋子的功用?！?/br>
    “呵…棋子…”

    “眾生皆是棋子。上古之時，古神分混沌，萬物生，此為道之始。后來，靈修現(xiàn)世，神智者生，此為世之初。其后，各方爭亂，師尊他平息動亂，少昊分離三界，此乃此世之盛時?！睉?yīng)蕪說，“不論是你，還是少昊、蒼列，或是我的師尊，都是一枚棋子，這一切都是注定的。魔有魔的喜悲，仙亦有仙的悲苦?！?/br>
    “所以你滅世，也是天注定？”

    應(yīng)蕪說：“我為救世而生，若如今我之所為是救世，那便是天注定?！?/br>
    洵楓低聲道：“說來說去，也不過是天界為尊的狗屁道理…應(yīng)蕪，既如此，你不在天道預(yù)料之中，你并非是棋子，那你無所不能，你能否…讓我再見見我的母親?！?/br>
    不可一世的魔族少主，終究低下她的頭顱，向天道臣服了。

    洵楓啞聲道：“能不能…讓我再見見她?！?/br>
    應(yīng)蕪說：“你母親已死，轉(zhuǎn)世輪回，也不見蹤影了，我可以帶你去見以往的她，但你無法停留。”

    她并非是無所不能的，倘若她真的無所不能，也不會喚不醒褚綏了。

    應(yīng)蕪帶著洵楓的一縷神識回到了過往。

    洵楓見到了那意氣風發(fā)的魔族圣女，也見到了她那未曾謀面的父。

    因她存有兩代魔尊的修為，所以洵楓對少昊，對這位先帝，都是又愛又恨的。

    一如她的母輩。

    她想要破除愛，只留下恨，可如今，看天地絕滅，也換不回母親，她又覺得無盡悵然。

    “你當真是天命所歸啊?！变瓧魍巧倥谋秤?，和應(yīng)蕪說，“至少，你還能再見所愛，你能救你父，我卻救不了我母。應(yīng)蕪，坦然說，若逆轉(zhuǎn)三界能換回母親，我亦會如此，我生而為她，為她們復(fù)仇，為向仙族宣戰(zhàn)。但我說不上，到底是誰的錯了，至少，玉清并未殘害我等，他也只是想讓這天下穩(wěn)定罷了。你師尊因我而死?！?/br>
    應(yīng)蕪道：“洵楓，我恨過你，但我?guī)熥鸩缓蓿f，魔族的恨都有緣由，他會承擔。”

    “哈…”洵楓側(cè)頭道，“這就是你想留下的是嗎？可惜啊…應(yīng)蕪…你留不住。就連我都明白，他并不想如此，都是你的執(zhí)念害了他?！?/br>
    龍吟輕揮，洵楓轉(zhuǎn)瞬成煙。

    她手腕上的銀鈴墜地，應(yīng)蕪拾起那個手鏈，握著龍吟，慢慢向魔界深處走去。

    應(yīng)蕪所過之處，青草茵茵，蕩平了魔界的幽暗與陰冷，萬魔殿轉(zhuǎn)瞬成灰，云霞披散，應(yīng)蕪抬起雙手，頓時天地明澈，魔界蕩然無存。

    她走到了世界之盡頭。

    洵楓說，她幼年常來看海的地方。

    原來此處亦有海淵。

    應(yīng)蕪坐在懸崖峭壁之上，看著遠處波濤洶涌，云霧蒸騰，如夢如幻。

    她伸手，將銀鈴?fù)度牒Ｖ校蝗艘粍?，靜坐良久。

    褚綏死后的兩千年，應(yīng)蕪已經(jīng)不知道這是第幾次睜開雙眼了。

    她靠在他的懷里，聆聽他的心跳。

    現(xiàn)如今，這世上只剩他了。

    應(yīng)蕪偶爾也想過親手殺了他，但望著他的面容，她不忍心。

    她不知道自己錯了嗎？

    她從動手的時候就知道了。

    應(yīng)蕪覺得自己能承擔這錯，這罪惡，這折磨，可她好像高估了自己。

    褚綏始終沒有蘇醒，讓她麻木痛苦，她不斷地叩問：“你為何不醒？”

    她只是想讓他再看看她啊。

    可如今，她已經(jīng)面目全非。

    她究竟是誰？她從何而來，又還歸往何處？

    沒有他，她無法確定自己的存在，她本該與他相伴而生，本該接替他的位置，這才是她的命。

    破除命之后，她卻不知該何去何從了。

    應(yīng)蕪時常夢到蒼列，夢到他幼年浸泡在水中，怯生生地望著她。

    應(yīng)蕪蹲在地上，撫摸他的發(fā)，他卻說：“阿蕪，你悔過吧。”

    應(yīng)蕪驚恐地收回手。

    有時她甚至有些分不清自己是少昊還是浮夢，她和蒼列對飲，或者在他懷里看春花秋月，蒼列緊緊抱著她，和她訴說著他對浮夢的情意，應(yīng)蕪憐惜地說：“二哥，我也愛你。”

    可他卻忽然道：“阿蕪，你還未醒悟？”

    應(yīng)蕪總是在噩夢中驚醒，睡著時，都是蒼列低吟經(jīng)卷的聲音，幾乎將她逼瘋。

    她想過回到過去，就如同她讓自己遇到褚綏那樣，可她做不到，她無法逆轉(zhuǎn)世間，因為那時，她并不是天道。

    應(yīng)蕪承受不住，跪在地上問蒼列，“二哥，我究竟該如何贖罪，你才能放過我？”

    蒼列說：“讓他去往生，放過他，也放過你自己吧?！?/br>
    應(yīng)蕪醒來，看著褚綏靜謐的面容，她伸出手，握住他的脖頸，卻用不上一點力氣。

    她說：“二哥，我舍不得啊…”

    她舍不得，舍不得師尊。

    應(yīng)蕪抹去了自己的記憶。

    蒼列無孔不入，她清楚，是他死在自己面前，她極端崩潰之下，讓她的魂靈有了裂縫。蒼列或許在她體內(nèi)留下了什么，但應(yīng)蕪并不想剝除，至少這樣，她不會再寂寞。

    失憶讓她好受了些，但很快她又會想起。

    漸漸地，她開始清除她腦中的回憶，一開始是無關(guān)緊要的東西，后來，就只剩下褚綏了。

    有一次她睜開雙眼，看到褚綏，還很茫然。

    因為她記得她正在南山閉關(guān)，他說他下山玩去了。

    眼前的景象讓她驚恐不安，她徘徊在他的龍身周圍，搖晃著他，問他：“師尊，你怎么了？這是哪里？”

    她害怕極了，只能瑟縮在他的懷中。

    不出一年，她的記憶回籠，她想起了前因后果，如此往復(fù)循環(huán)。

    那是她分不清自我、天地、他、萬物的時間，她不斷地詢問：“師尊，你為何還不蘇醒？”

    她已經(jīng)做了能做的一切了。

    醒來吧，她哀求著他。

    哪怕要承受雷霆萬鈞的怒火，哪怕要被他斬于劍下，她也盼著他蘇醒。

    不知過了多久，她靠在他懷中，撫摸著他的發(fā)尾，她忽然想到了自己體內(nèi)，仍有一縷他的神識。

    他護著她的、他們的姻緣，他們的紅線。

    應(yīng)蕪是舍不得的，她望著那紅繩，又看了看他的臉。

    最終，她親手解開手上的紅繩，將它化作一縷絲線，輕輕放入他的胸膛。

    失去了彼此的姻緣牽扯，應(yīng)蕪心里難過至極，她撫摸著他的面容，幾乎哭干了眼淚。

    她說：“師尊，再看一眼阿蕪吧?！?/br>
    褚綏似有所感。

    兩千年了…

    她看到他眉宇微動，眼睫緩緩抬起，露出他如朝日燦爛的金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