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心知自己戰(zhàn)敗的當下，劉咸命麾下將士一把火燒了皇宮，然則此刻的他早已眾叛親離，除去由他親自點燃的玉門樓之外，其馀幾個點不是壓根兒沒放成，就是給尚有幾分良知的己軍將士給撲滅。

    此事不過又一次證明了，單靠權(quán)勢利誘所集結(jié)而成的營伍，到頭來也不過是烏合之眾罷了。

    斜陽西下，在將士與城中百姓合力整頓之下，終于勉強恢復部分樣貌，得以迎接真正的西荻王，年僅三歲的劉弘進宮。

    年少無知的他在女眷的攙扶下入殿，在百官仰望祝賀聲下登上王位；兒子既已登基為王，布塔娜理所當然封為太后，并依先王遺詔領(lǐng)受攝政之權(quán)，在幼主羽翼未豐之前，掌管一切賞罰權(quán)責。

    都慶府適才經(jīng)歷了一場大戰(zhàn)，百廢待舉；布塔娜連夜先行獎賞此回率兵來助、圍城有功的將領(lǐng)，其馀士卒則暫且屯于城外，鄰近百姓紛紛獻上牛羊米粟，藉此設(shè)宴犒賞將士；都城自此解除宵禁，使百姓得以正常作息。

    而聿玨、湘君直至此刻才終于乘車入宮，拜見布塔娜。

    聿玨隨著女眷進入西荻內(nèi)廷，而換上禮袍的布塔娜已經(jīng)于殿前等待了。

    「恭喜布姊姊、賀喜布姊姊！」她拾級而上，與布塔娜雙手交握；征戰(zhàn)了一整天，先是歷經(jīng)百官祝賀，后是安排諸將行賞，布塔娜臉上雖顯疲態(tài)，心情只怕是前所未有的輕松歡快了?！盖莆摇粫r忘形了，該稱呼您一聲太后?！?/br>
    「免禮、免禮！聿玨，快起來！」布塔娜親手牽起聿玨，兩人一齊步入大殿，「這次多虧你領(lǐng)兵來援，若非你先為我打頭陣立首功，后又愿意借調(diào)我兵力，此番圍城，只怕沒像這般輕松容易！」

    聿玨掩唇而笑，「太后過獎了，此回圍城，無非是您用兵如神，咱們這邊的功勞全歸在褚將軍、司徒將軍，還有……」她回眸望向湘君，展顏一笑，「藺大人！我只不過是出了點計策罷了?！?/br>
    「聿玨當真是過謙了……也罷！不過即便得勝了，咱們往后要做的事情還有許多。都城內(nèi)外多遭損毀，折損兵員不說，也還要找個機會祭拜先王，擱置許久的政事更刻不容緩?！共妓葦科鹦σ?，「今后，你們打算怎么辦？」

    湘君聽出布塔娜是在趕她們走，不滿的唇角微掀。聿玨則是笑得云淡風輕，「自然是回到大煌去做我該做之事……約莫再歇息個一兩日，處理傷兵、整妥兵器錙重后，就要啟程了。」

    布塔娜聞言松了一口氣，「如果欠缺什么，你儘管開口無妨……咱們能給的東西不多，至少藥材、糧草等物還足夠的！」

    「如此甚好！目前褚將軍正在加緊清點物資，等明兒個有需要補的，再來請求您資助一二?！?/br>
    「聿玨……你這回返回大煌，要面對的險境只怕不比我輕松?！共妓入y掩憂心的嘆息著，「只可惜我心有馀而力不足，無法撥兵相助……」

    「布姊姊有這個心意便足矣！對您而言，奪回攝政之權(quán)只是考驗的開始；我與湘君能懂得怎生安頓，更何況還有我夫君在……您不必為我們掛心！」見她說得大氣，布塔娜不禁有些羞愧，唯恐二人聽出她話里深意。

    兩人行經(jīng)大殿，聿玨見著了西荻王座與殿內(nèi)擺設(shè)，稱讚了一番，「今晚你們就是我的貴客，人都入城了，何不乾脆在這兒住上一晚？明兒個隨我領(lǐng)著文武百官祭拜先王，我再派兵送你們出城？」

    「這……」聿玨于是面有難色。

    「太后的盛情，我們心領(lǐng)了；此番入宮僅是為了祝賀您與大王，不欲多作打擾，咱們還是出城回營寨過夜才好?！?/br>
    布塔娜望向搶白的湘君，正色道：「藺大人多慮了，都城在本宮一聲令下已解除宵禁；如今百姓與將士于城內(nèi)歡欣祝賀，或恐又有仍不服本宮號令，懷有異心者仍在暗處蠢動，相較于此刻強行出城，留在宮里安全得多。聿玨以為呢？」

    氣氛頓時顯得緊繃，聿玨遙望著殿前的西荻衛(wèi)士，以及隨她們而行的宮廷禁軍；思索了一會兒，勾唇笑道：「既然布姊姊替咱們?nèi)绱酥?，我們是卻之不恭了，就依您的意思罷！」

    布塔娜拊掌而笑，滿心歡喜地牽起聿玨的手來，「來！你們遠道而來，我已經(jīng)設(shè)下宴席，咱們今晚好生喝幾杯，不醉不歡！」

    ＊

    布塔娜是真心擺宴答謝聿玨，席間佳餚美釀不斷，只可惜因戰(zhàn)事方休，宮中舞伎樂師等盡皆逃逸，徒馀談天笑語與觥籌交錯的輕響聲。

    然而折騰了整天，布塔娜倦極卻又貪杯，與兒子抱在一塊兒睡得不省人事；女眷竊笑著邊摟著母子倆入殿安歇，一場宴席于是草草散了。

    「我去捎個信給褚將軍，順便知會他們明日進城取糧?！瓜婢蚰热势淠靖瘢改隳芴嫖?guī)ы搏k進房里歇息么？」

    聿玨與布塔娜頻頻對飲，喝得有幾分薄醉，娜仁其木格一手攬住她，立刻應承下來，「能行的?！?/br>
    聿玨美眸半斂，秀氣的打了個酒嗝，「湘君……你要去哪？」

    「寫張短箋；我去去就回?！瓜婢龕蹜z的輕撫聿玨臉面，隨即快步奔向?qū)m門。

    娜仁其木格目送湘君離去，回頭攙著她，抿嘴一笑。「聿玨，來，我先帶著你歇下?！?/br>
    兩位宮人一前一后，提燈引路，娜仁其木格攙著聿玨，小步小步著走，觸目所及盡皆陌生，多虧有聿玨相伴，稍稍降低了不安。

    「想不到你竟然喝得這么醉！你來察哈爾這么些年，我從沒見過你喝成這樣。」尤其是還不懂族語的時候，更是近乎滴酒不沾。

    「高興嘛……」聿玨腦袋還算清楚，只是手腳暖呼，也有些綿軟不聽使喚?！赶g，沒什么機會與你說話……這十多日你倒安分，我想找你……也沒法子?！?/br>
    「找我？你身邊不是已經(jīng)有了湘君姑娘，還記得我這姊妹么？」她故意揶揄，宮人停下腳步，對她們行了個禮；此廂距離太后母子的寢殿并不甚遠，擺設(shè)也很是雅緻富麗?！傅搅?！來，小心門檻?！?/br>
    「湘君是湘君呀！」聿玨嬌憨的朝她一笑，「太后方才對我說的話不知你是否聽見……」

    「什么話？」她們坐得雖近，可她的心思幾乎全在阿日善身上，劉弘與她相處月馀也稱得上熟悉，還來向她撒嬌。

    「她說大權(quán)雖然牢握在手，可惜沒個知己親信相伴……你們夫妻倆如果愿意，大可留在西荻朝廷任官?！鬼搏k又打了嗝，沒察覺娜仁其木格身軀微僵?！肝也恢滥愕囊馑肌墒牵蟾挪恍邪?！」

    「怎么說？」她勉強一笑，扶聿玨在床榻上落座；彎腰去脫她靴子。

    「我跟太后說，岱欽一脈單傳，阿日善是旗主……你就是旗主夫人了！察哈爾旗……怎少得了你們倆？」

    「話是這么說沒錯。」娜仁其木格使勁脫下其中一隻靴，不經(jīng)意掉出玄鐵短匕；她趕忙又替聿玨收妥，再問：「太后她怎么說？」

    「她說她知道……那模樣當真讓人心疼?！鬼搏k笑容微斂，半瞇著眼不住點頭，她好容易才脫去左靴，連忙扶住差點掉下床來的聿玨，讓他躺得服服貼貼。

    「別說太后捨不得你們夫妻……我也是呀?！?/br>
    替她解下披風的娜仁其木格順勢摺妥，瞧她睜大雙眼，噘著唇的模樣煞是苦惱?！缚上氵€有夫君跟孩子要顧，我倆感情雖好，可我也捨不得離開爹娘、捨不得放棄族人……阿日善一定也是一樣的！」

    「也是?！鬼搏k淡淡的笑道，輕輕閉上眼來。她伸手去碰聿玨仍掛著的銀手環(huán)，觸摸著斷口，接著小心翼翼的拔下后，套進自己的右腕。

    「原諒我事到臨頭收回一只……你可得好生保重?！箵崦髟谟夷粗傅谋逃癜庵?；娜仁其木格眼眶泛紅，隨意抹著臉起身，并把還留有聿玨體溫的銀手環(huán)藏進袖里，才一踏出房門，湘君便已大步迎了上來。

    「她睡著了？」

    「嗯……」湘君正打算進門，她冷不防喊了一聲，「湘君姑娘……等聿玨醒來后，你跟她說，我留了其中一只?！顾冻霾赜谛溟g的手環(huán)，「我只消看見它，便要想起她這個好姊妹?！?/br>
    那銀手環(huán)是一對的，兩人各留一只，當真恰如其分?！刚f得好像以后不會再見似的?！?/br>
    「我與阿日善今后要回察哈爾，不管是太后也好，聿玨也好，都不是說見就見的?！鼓热势淠靖襁煅手?，末了抹了抹臉面，「雖然不想承認……多謝你出征之前那席當頭棒喝！」

    「這聲謝就不必了；你夫君還留在殿前，快去找他罷！」湘君目送她離去，這才入內(nèi)關(guān)上房門。

    和衣脫靴，她吹息其中一枚燈火，翻身上床時才發(fā)現(xiàn)聿玨睜著大眼，眼角兀自流下清淚?！改銢]睡？」

    「只是喝那幾杯焉能醉倒？」聿玨朱唇微抿，「你是故意給咱們兩人話別的機會，是不？」

    湘君聳肩，絲毫沒有被揭穿的愧疚，「你還不是故意裝作喝醉？」她翻身覆住聿玨，伸手拉去腰帶?！概c她說了什么？」

    「也沒說什么，只說布姊姊希望留她們夫妻在身邊相伴?！鬼搏k撩開右腕，上頭的銀手環(huán)已去到娜仁其木格身邊。

    「她不會愿意的啦?！顾痔骓搏k脫下外袍，僅馀輕薄襦衣，「真是的……瞧見你為他人落淚，真叫我情何以堪?！?/br>
    「嗯？湘君……唔?！顾]上眼，而湘君的吻輕如蟬翼，如點水般灑落在她的唇畔，而后探出舌尖，與她共享酒香。

    「我從沒對你坦白，在得知你可能命喪大漠時，我為你流過多少眼淚……不只是我，谷將軍、褚將軍，乃至于朝暘公主都是?！瓜婢灾更c她絳唇，順著下顎、脖頸蜿蜒，滑過鎖骨與鳥笛，來到心口上的刀傷。

    刀疤經(jīng)手環(huán)阻隔，沒能真正割開心口，可刀刃陷入皮rou，仍留下斷斷續(xù)續(xù)的疤痕；傷口業(yè)已結(jié)痂，輕撫已不會造成任何痛楚。湘君低頭含住傷痕，引起聿玨一陣酥癢顫慄；她羞澀低喊，伸手扣住湘君脖頸，「湘君……」

    「你也一定因與我分隔兩地而哭，只是我沒看見?！瓜婢H吻著，最后將身軀微熱的她緊收入懷?！笇Σ黄稹颐靼啄惆盐铱吹糜卸嘁o；經(jīng)過這么些年，我的心胸變小了，以前那些個什么……愿意看你出嫁之后與夫君相偎相依，甚至行夫妻之禮的雍容大度都已消磨殆盡?！?/br>
    麗眸緊鎖著懷里的人兒，在唇舌交纏之際翻轉(zhuǎn)兩人間的上下地位，任憑聿玨的發(fā)香、體溫包覆著自己?！肝液茈y再想像必須與他人分享你，甚至僅是看你平白為她人掉淚都讓我心疼……」

    聿玨反而笑了，抹去眼淚后，心甘情愿地趴躺在湘君身上，「好個雞腸鳥肚的藺湘君！遠比那個雍容大度的你要誠實可愛得多了……我喜歡?！?/br>
    湘君張嘴輕咬她頸項，「你這時才說不喜歡也不成了……」她勾住襦衣，覆滿厚繭的手溫柔包覆著聿玨巧肩，總是清冷的眸間靜靜燃起熾熱慾火?！缸屛覑勰?！」

    聿玨連眼兒都笑了，噘起唇道：「求之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