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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欲絕但為君 171 廣闊天涯歸何處?

    毒辣的秋日,高高掛在天際;今日風(fēng)并不大,大片大片的云朵慵懶舒展著,好似吃飽了春草,躺在河畔放松的牛羊。

    娜仁其木格站在高塔上,低頭凝望著遠方祭壇。

    聽湘君說,這便是她逮到刺客的位置。

    祭祀當(dāng)天,一襲玄黑禮袍的布塔娜站在高位,頭戴后冠的她肯定顯眼,而她與阿日善,就被安排在側(cè)近的位置,也就是祭壇的次一階。

    她不禁要想,受大汗命令,格殺布塔娜的那名刺客,在放出箭矢的瞬間究竟在想什么?而在眼看那枚欲致布塔娜于死地的箭給阿日善擋下后,想得又是什么?

    然而,在他伏誅后,這一切疑問都沒有答案了;知道又如何?阿日善也不會再回來……

    「想不到你真的在這兒?!?/br>
    她回頭,發(fā)現(xiàn)是聿玨來找;她拭去淚水,而聿玨斂裙行至欄桿處,同樣遙望著祭壇。

    「湘君姑娘……沒與你一起上來?」

    「我讓她在底下等?!?/br>
    她扯了一抹笑,「我以為你們?nèi)缒z似漆……要回蘭州了么?」

    聿玨頓了一會兒,雙手交握著點點頭?!膏?!因為我的任性,在王宮多留一日,湘君沒肯給我好臉色瞧;一直說多延宕一日,兩萬多名將士就要多好幾餐飯,夫君與孩子就晚一些與我相逢?!?/br>
    娜仁其木格不語,心知聿玨是因為她才多留的?!嘎犝f……你與太后說好了?」

    把阿日善葬在都慶府。

    這對娜仁其木格來說,何等艱難。

    「火一化就什么也沒了,還不如留他在這兒……想念了,還是瞧得見的。」

    聿玨迎面望向她,「還生太后的氣么?」

    她猶疑了一會兒,「不。擋這一箭,是他自己的選擇,與太后無關(guān);他也承諾我要帶咱們回家……只可惜晚了點兒,走不成了!」

    「娜仁其木格……」聿玨紅了眼眶,敞臂抱緊她?!赴⑷丈啤⑷丈扑?,是個重情重義的人;雖然我這么講你可能不高興……他沒忘與太后之前的好,也很珍惜你這個發(fā)妻……就算知道不管怎么做都不對,可他還是做了。」

    「我明白!他只是想還自己之前那份情……怎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

    「很多事情咱們都是想不到的!」聿玨輕拍她的背,「你此番回察哈爾,又不知會發(fā)生些什么……更別說大汗與太后父女倆反目成仇,遲早有一天他們會動起手來?!?/br>
    娜仁其木格不語,聿玨替她掬了一把傷心淚,這才勉強展顏道:「話也只能說到這兒了,你想回去的話,不妨與咱們一道走,多人一齊離開,也不怕埋伏于路上的強盜;聽說太后仍有意留你?」

    她撇開頭,「此處算是傷心地,去哪兒都比留下來要強!」

    聽她話說得倔強,聿玨也不好再替布塔娜多說些什么?!改呛冒?!咱們明兒個卯時啟程,你要是打算回察哈爾,就到東門城郊外的下寨處與我會合;讓我送你這一小段路。」

    娜仁其木格放開聿玨時還有些依依不捨,她撩開衣袖,除了那些醒目的傷疤之外,還有僅馀一只的銀手環(huán)。

    「不管你將來決定怎么走,人生的路都還長得很……你還年輕,相信咱們一定還有機會再見!」

    她凝望著,也露出那只斷了一處,如今也沾上阿日善鮮血的銀手環(huán)?!高@就是你當(dāng)初與湘君姑娘說過的什么……一心求活?」

    「是呀,差不多!」自己的憂心遭她看穿,聿玨默默地低頭,捏捏俏鼻,「那,我走了。」她們互相交碰著手環(huán),娜仁其木格眼睜睜看著聿玨后退幾步,到達石階時終是轉(zhuǎn)身離去。

    她就這么目送聿玨消失在自己的視線里。

    她佇立于佛塔之上,俯瞰著遠處宮墻,秋風(fēng)颯颯,帶起她一頭青絲。

    回到自己的廂房,門前居然站著伊勒德;來找人的他神色緊繃,一看見娜仁其木格忙不迭迎了過來。

    「……是么?已經(jīng)入土為安了。」布塔娜等到她首肯后立馬讓阿日善隆重厚葬,是為表達對他的感念與追悼,她竟也有種息事寧人之感?

    「你這個發(fā)妻沒到,大伙兒都很擔(dān)心!」伊勒德舒了一口氣,「見到阿碧沒有?」

    「嗯,她來向我餞別?!?/br>
    伊勒德仍舊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起初還能解釋他害怕她做傻事,然而就算把阿日善下葬一事說開,他依舊沒有放松的跡象?!改恰遣皇歉阏f,她能送咱們回察哈爾?」

    一聽見「回察哈爾」,她頓時皺起眉來;那兒有她們的家族,熟悉的人。確實在阿日善生前,她無一刻不想著要早點回去。然而這個想望,卻在大汗派人刺殺布塔娜未果,而阿日善因她殉身而有所動搖。

    『遲早有一天他們會動起手來?!?/br>
    聿玨說得淡然,卻不難想像那會是怎般的一場腥風(fēng)血雨;他們這群曾經(jīng)替布塔娜出戰(zhàn)的人,不知哪時會反過來將矛頭對準布塔娜。

    而說白了,身為阿日善遺孀的她,亦不知該用何等臉面去面對岱欽;傷了一條腿,就此殘廢的他,若是知道兒子死在表兄派來的刺客手中,又會是什么反應(yīng)呢?

    「嗯……阿碧說,她們明兒個卯時啟程;若我們愿意,可以跟她們會合……二哥?」

    伊勒德雙手搭上她肩頭,她才發(fā)覺他抖得厲害?!鸽m然……我不曉得你怎么看,我是覺得……與其回察哈爾去,不如留在這兒吧!」

    娜仁其木格忽覺全身如遭雷殛!「二哥?你、你……你在說什么?」

    他咬牙,「娜仁其木格!你仔細想想,太后如今只是在隱忍,她終究是要跟大汗決一死戰(zhàn)的!咱們察哈爾乃是他麾下人數(shù)數(shù)一數(shù)二的旗,你想咱們有可能躲過這場兵災(zāi)么?這次出征,是因為大汗要幫女兒奪下王位,西荻一旦穩(wěn)固,咱們就可過來隴西這兒放羊,生活就好過!然而如今交惡了,咱們只能躲得遠遠的不說,甚至還可能開戰(zhàn)而丟掉性命!」

    「可是、可是咱們爹娘都在……」

    「我跟你說,太后同意咱們把家人都帶來!」伊勒德終于說出前來找她的真正主因。「太后同意讓咱們幾個在都慶府住下,有官可做!尤其你還是阿日善明媒正娶的妻子,岱欽的媳婦兒!她絕不會虧待你,咱們幾個一聽,幾乎全都當(dāng)下就做了決定……除了我以外;我知道你心里肯定還有些疙瘩,所以才來問問你……」

    娜仁其木格揚唇一笑,甩開伊勒德擱在肩頭的手,「話說得好聽,其實你也已經(jīng)有了定見不是?」

    他皺眉,而她明白向后退了一步?!刚娑檬召I人心……布塔娜果真厲害,不僅能化危機成轉(zhuǎn)機,還充分利用阿日善替她捐軀一事,想要藉此瓦解察哈爾……很厲害、很厲害!」

    「你在說什么?太后她是念在咱們留在她身邊,加上阿日善護駕有功……」

    「我不管她究竟是怎么跟你們說的!哪個人不貪生怕死?有誰能像阿日善如此義無反顧?她就是明白這一點……」娜仁其木格一度哽咽,她提高聲調(diào)道:「你們想留就留罷!」她走向房門,而伊勒德追了上來。

    他怒吼,「那你呢?難道你要一個人回察哈爾!」

    「我可不像你們輕易被收買!阿日善因布塔娜而死,倒在她懷里斷了氣,這是鐵錚錚的事實;我能忍受阿日善為她犧牲性命……那畢竟是他的決定,然而,恕我無法與一個夫君愿意為她殉身的女人朝夕相處!我每看見布塔娜一次,我便要想起倒臥在她懷里的阿日善!」

    伊勒德因娜仁其木格這番話而震懾,她怒目回瞪著自家兄長,當(dāng)著他面前把房門給關(guān)上。

    進入廂房的娜仁其木格以背抵門,強撐著的眼淚不禁跌出眼眶,她仰頭掩唇,不讓仍站在門外的伊勒德聽見。

    「我知道了?!挂晾盏侣曊{(diào)聽起來就像是力氣給人抽乾了似的?!杆阅銜氐讲旃柊伞鲀簜€卯時,我陪你過去與阿碧她們會合?!?/br>
    門外的他不知何時離去了,娜仁其木格靜靜地坐了下來,忽覺少了秋陽的廂房里,格外寒冷。

    ***

    卯時將至,褚千虹與司徒勒命令糧草、錙重先行,而大軍隨后進發(fā),筆直往蘭州的方向去。

    天色有些黯淡,只除了拍打著旗幟的風(fēng)仍呼呼直吹;聿玨披上披風(fēng),頭戴皮盔遮擋一頭烏亮青絲,身旁除了禁軍護衛(wèi)之外,自當(dāng)少不了地位最尊的湘君。她換上紫服,烏紗帽上別了孔雀尾羽,在成群黃袍與墨青戎裝間格外顯眼。

    「她會來么?」湘君攏著大袖,左手不經(jīng)意把玩著刀衣。李梅望之竊笑,那動作似乎成了她這三年來煩躁時的信號。

    「昨兒個她明白對我說,無論去哪都較留在此處要強。」

    「可其他族人不都決定要留?包括她哥?!?/br>
    聿玨篤定的神情順?biāo)查g產(chǎn)生了一絲動搖,左手輕撫著銀手環(huán),她終是再度開口,「以我對她的理解,她不會因為旁人的決定而輕易改變志向的。」

    「哦?」湘君輕扯著韁繩,隨即環(huán)起胸來,「可她起初先是因你而決定隨軍出征,后又因為她夫君而決定留在太后身邊……說來她的意志也不很堅定嘛?」

    「湘.君?!鬼搏k抿著嘴,「你這三年來是怎么了?說話越來越不留情面……活像刺蝟似的?!苟恢欠駷殄e覺,湘君對娜仁其木格好像特別敏感?

    「我說話一向很直;至于這三年來我怎么過,你還能不知道?」

    接獲湘君的挑眉暗示,聿玨撇著嘴,故作認真繼續(xù)盼著城門方向。

    暗自估摸著時辰,湘君見聿玨似是不等著人便不肯罷休,忍不住又催促道:「時間急迫;要是落后褚將軍她們許多,咱們可就得要加緊趕路了?!?/br>
    聿玨忍不住白她一眼,「再等一會兒!」湘君索性把臉撇向別處當(dāng)作是無言的抗議。

    所幸娜仁其木格沒有辜負聿玨的用心等待,話才剛講完,一隊人馬奔了過來,娜仁其木格也在其中。

    領(lǐng)頭的是伊勒德,除了他以外,還有幾名與她相熟的青年男子;娜仁其木格穿上一身素白衣衫,窄袖寬褲,就連頭巾與頰邊珠飾都以白色為主,顯然是替夫君致哀之故。

    「阿碧。」伊勒德開口時就像喉間卡著沙子,他回頭,而娜仁其木格一臉平靜的策馬靠前?!肝襪eimei她……此行還得讓你多費心了!」

    聿玨仔細掃過每一張臉,最后來到他身上,「你放心,我一定會帶娜仁其木格平安回到察哈爾?!?/br>
    「行了,送我到這里就可以了;二哥,你好好保重,其他人也是?!?/br>
    伊勒德見她態(tài)度堅決,掙扎的模樣彷彿有苦難言?!冈蹅冎蠖歼€會回家去勸家人一齊過來同??!等二哥這頭安頓妥當(dāng),你再考慮……」

    「我已經(jīng)是出了閣的姑娘了。」娜仁其木格淡淡提醒道;意味著縱然爹娘與兄嫂同意到都慶府來與伊勒德團聚,她也不會跟從。

    「好吧……」嚥下滿嘴苦澀,伊勒德又草草說了幾句答謝的話之后,領(lǐng)著族人返回城池。

    「話說回來了,姑娘,你知道怎么回你族里么?」湘君迎向她問,若她能指引方向自是最好,不然她就得請教嚮導(dǎo)了。

    「娜仁其木格當(dāng)然是知道的;如果她無心指引,我也應(yīng)該記得回去的路……」

    「聿玨。」她開口打斷,「不用回察哈爾了,咱們走吧?!顾剖桥伦约罕磉_不明,她又補上一句,「我隨你們一齊去你應(yīng)去的地方!」

    「娜仁其木格?」聿玨倏地懵了,而另一側(cè)的湘君則是活像看見怪物似的瞇起眼來?!改悴换厝チ恕敲??」

    「你就當(dāng)我是在逃避吧!如我方才所言,我嫁出閣之后,就再也不是原先家里的人了;少了阿日善,又只有我一人回到旗里,你想想他們會怎么看我?」娜仁其木格凄楚一笑,雙手環(huán)抱著自己,含淚道:「二哥他們受布塔娜勸誘,留在這兒謀求一官半職,還說之后要邀家人來此同住,要是此事當(dāng)真,我回去就更沒意思了……還是,我這樣做,會給你們添麻煩?」

    「怎么會呢!」

    聿玨策馬靠近她,嫣然一笑,「其實我也想過你一人獨自面對大伙兒的質(zhì)問……肯定是難熬的;若只你一人回去,你要怎么向岱欽訴說阿日善的事?我沒想到你會愿意跟著我到大煌去,不過你至少會說漢語,你就放心跟著我罷,沒問題的!」她伸出手與娜仁其木格交握,回過頭去,「你也同意吧,湘君?」

    湘君刻意輕描淡寫地瞄了娜仁其木格一眼,「啊,主子都說話了,我當(dāng)然一點異議也沒有;回蘭州前若還要繞遠路的話,又要耽擱些時間?!?/br>
    徐朗忍不住噗哧一笑,與李梅互望,兩人不禁竊竊私語,「明明就很不愿意讓公主把她帶回去……」話還沒說完,湘君冷不防彈出一枚小石子,打得他額頭都紅了!「哎呀……」他遮住嘴,硬是忍下這記悶虧。

    「人總算到齊了,咱們啟程吧!」湘君指示揮動令旗,領(lǐng)在軍伍前頭的兵馬揮動馬鞭,娜仁其木格在聿玨與李梅、費長風(fēng)等女眷的簇擁之下,跟著大軍迅速進發(fā)。

    終于要回去了。聿玨眺望著連綿無際的云朵,視野彷彿在她面前不斷開展般,直達遠處。

    那是長安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