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春一手撐著頰，另一手以極為懶散的姿態(tài)落下白子，而謹慎審視盤面的朱常歡面有難色，握于手心的黑子沾染著汗水；迎春微抿一口茶，看了兩眼之后涼涼的說道：「朱小娘子，你輸了?！?/br>
    「嗚……不玩了、不玩了！」她一臉羞愧的離開座位，引來幾聲不知是嘲笑還是玩味的笑聲。

    「哪個人敢笑？除了薛學士之外，焉有誰可與傅某一戰(zhàn)？」迎春掃了那群女官一眼，果真訕笑聲立馬消失。

    朱常歡摀著耳朵跑開，但見傅迎春也跟著離席，坐下來準備下一場對弈的女官差宮人替她們收拾棋盤，場面很快又變得輕松熱鬧起來。

    另一廂，兩個太監(jiān)合力搬著一頭給箭射傷的小鹿，讓朱常歡差一點沒給撞著，她撇開頭，遙望遠處林間，一干女將正挽著弓比較著射藝。

    無論文還是武，此處彷彿都沒有她的容身之地。

    「圣上回來了！」偶然聽見太監(jiān)如是喊道，朱常歡抬眼，聿玨與湘君兩人策馬而來，就停在她面前。

    朱常歡一身靛青舞衣在多為黃袍、朱紅官服之間顯得特別醒目，聿玨支開來扶的太監(jiān)，俐落的翻身下馬，「怎么了？大老遠就見你一人孤零零地站在這兒?！顾砗蟮南婢舆^韁繩，左手的厚皮護臂上頭就停著海東青。

    能見著聿玨，朱常歡登時眉開眼笑，「陛下……咱與樞密大人下棋，一連輸了兩盤便沒敢再繼續(xù)賴著；碰巧您回來了！」馬背上一身湖綠春衫的湘君頗引人注意；朱常歡不識湘君，只是用好奇的眼神盯著她瞧。

    聿玨咳了一聲，回頭笑道：「你若有興致就再去跑跑吧？記得安然回到朕身邊?！?/br>
    湘君沒回話，僅是吹響鳥笛，很快又策馬跑向另外一處空曠處，就像是與海東青比試速度般。

    朱常歡暗自驚嘆那女子馳騁的速度，看似柔弱，拍馬而出的姿態(tài)卻又像個俠女?！改俏还媚铩任粗俜?，也不像帶兵的將軍……敢問陛下，是哪家的千金？」而且還與聿玨私交甚篤。

    聿玨以袖掩唇，「她既非為官，也不是將軍……是朕身邊一個很重要的心腹?！顾莶輲н^，讓朱常歡與她同行?！概R時把你拉過來，瞧你似乎不很自在？」

    「怎、怎么會呢？圣上愿意帶常歡一道，常歡求之不得！」朱常歡暗自將聿玨的側影收進心底，刻意說了違心之論。

    一旁的宮人見聿玨歸來，紛紛打傘、擺出桌案，無論是烹茶的烘爐還是坐席皆一應俱全。

    「多虧有你們陪著朕，朕方能早早忘卻日前失去良臣之痛?！鬼搏k茶水沾唇，又問：「方才朕讓你與白麗同乘一騎，她可曾與你搭上話來？」

    朱常歡捧著茶碗，搖搖頭，「并未，白將軍很是沉默，常歡也不敢與她搭話?！闺y得品嘗御茶，自小生長于官宦世家的她自然識貨，忙不迭稱讚?！副菹拢∵@茶真好喝！」

    「御苑玉芽，剛蒸妥送進宮里……是么？沒跟你說……」聿玨美眸半斂，顯得若有所思。

    「原來如此，這茶當真柔滑順口！」她睜大眼睛回道，卻見聿玨低頭，「陛下……白將軍怎么了？」

    「啊，也沒什么，是她先前與朕提過……既然朝政安穩(wěn)，眼下沒有立即用兵的打算，她說她想回洛陽一趟?！?/br>
    「回洛陽……」

    「嗯！」聿玨睞了尚未想通的她一眼，勾唇道：「依朕對白麗的理解，她應是要去接常喜回來……讓她與聿璋一塊兒長眠?！?/br>
    朱常歡不禁愕然，「她？去把姊姊接回來？」

    「畢竟她是聿璋的小妾！也曾與常喜朝夕相處，由她跑這一趟，于情于理都說得通。」

    朱常歡不禁回想起白麗那宛若雕像的美麗臉容，在那冷肅的軀殼底下，竟藏著這樣一份用心？

    「也、也可以由咱們朱家的人去！」她聲調陡高，讓奉茶的宮人一陣側目。「我是說，白將軍畢竟是陛下倚重的大將，理當、理當留在您身邊為您分憂！」

    「常歡，你不如直說……說你不愿看見白麗帶著你姊姊的尸首回京。」聿玨不打算繼續(xù)陪朱常歡打馬虎眼，語調溫柔的拆穿朱常歡?！改愕皇前殉Ｏ驳乃酪蛉珰w咎在白麗身上？或許加油添醋，說聿璋如何寵愛白麗，冷落常喜這個正妻。」

    朱常歡擱在腿上的雙手緊抓住裙襬，如鵝蛋般的小臉盡顯狼狽，不愿見她繼續(xù)對白麗抱持著無謂的恨意，聿玨沉著聲調說：「朕雖不想這么說，但……你知道皇甫聿琤之所以能逮著出兵洛陽的藉口，原因就出在常喜身上么？」

    「我姊……怎么會！」

    「當然會！皇甫聿琤視身為魏王的聿璋為眼中釘，在府上佈下眼線，而嫉妒著白麗的常喜，暗自差人追查當時化名舒無晏的白麗真正身分，這才查出她乃是西南大理雍王的女兒，就這么安了個通敵叛國的罪名給聿璋！」聿玨菱唇緊抿，而為事實所驚駭?shù)闹斐g則是啞口無言，不住搖著頭?！鸽拚f過，聿璋待常喜不薄，常喜所為非但沒有意義，反而將自己，連同聿璋、白麗都給推入絕境！」

    「不……陛下！不是這樣的，我姊她、她……」朱常歡極力否認，卻找不到任何能反駁的話語。

    「你相信也好，不信也罷，總之，朕已經(jīng)同意白麗往洛陽一趟；你若堅持要繼續(xù)視白麗為你朱家的敵人，朕也不會反對！」聿玨一口氣說完，撢了撢衣袍起身。

    不料才走開幾步，朱常歡立馬追了上來。

    「陛下！」她開口引得聿玨回頭；她斂裙一跪，「請準許常歡與白將軍同行，親自將家姊迎回京城！」

    「你愿意與白麗一起去？」

    俯首的她抬起頭，總是怯弱的臉上一反常態(tài)的漾滿決心。「是！」

    聿玨微微一笑，「你的請求，朕允準了。」

    ＊

    看著這忽然說要與她一同回洛陽的小姑娘加入隊伍，白麗的頭禁不住痛了起來。

    聿玨八成與朱常歡說了什么？要不，這不過是給聿玨召進宮里，當作把持朱家的籌碼的小姑娘，怎敢膽大包天，要求跟她往洛陽去打點善后？

    「咱們往返洛陽得不停趕路，你得確定自己受得住?！?/br>
    「多謝白將軍提點，小女子雖沒出過遠門，但會盡可能不連累大伙兒?！?/br>
    她是不是會錯意了？白麗這不是提點，而是要她知難而退！「丑話得說在前頭，就算圣上特別把你託付給我，必要時我是說走就走，絕不因你一人而耽擱！」

    「白將軍儘管放心，常歡誓言要親自迎家姊回京，絕不輕言退縮！」朱常歡坦然迎向她，嬌小身軀里含藏著初生之犢的勇氣。

    好眼神！白麗遂不再多言，抱持著試她的心態(tài)領隊趕路。

    為求快去快回，撇開朱常歡，白麗只挑了十名精兵往洛陽進發(fā)；結果行前自信滿滿的朱常歡，不過趕了一日的路便現(xiàn)出原形，至下榻的驛站后連飯都沒用上便倒頭昏睡，隔日清晨，連上馬都困難重重。

    白麗把她的模樣都看在眼里，語調冷然的道：「咱們頭一日算是耽擱了，今日還要再趕，你要是真不行就別勉強，本將軍可以撥人陪你慢慢走?！?/br>
    腰痠腿疼，肚子空空如也的朱常歡好不容易才上馬背，回想起昨日啟程前的意氣風發(fā)，再瞧瞧如今連攀上馬背都要人協(xié)助，不禁面如土色；更別說昨天都已經(jīng)趕成這樣了，結果白麗居然還說有所耽擱！她不敢相信要是再趕上一日夜，她的身子究竟是否還撐得住。

    「不勞……不勞白將軍費心！」朱常歡不知哪來的底氣，依舊頑固的對她釋出的善意視而不見！

    「你就別要累癱在馬背上才要咱們給你弄一輛車！」不知好歹！白麗冷哼一聲，也隨即攀上馬背，揮起馬鞭就走。

    可話雖如此，白麗一路上仍讓跟在朱常歡身邊的將士緊盯著她，畢竟她可是聿玨手頭的籌碼，又是朱常喜的親meimei，既然聿玨把人託付給她，她就有保全此人的責任。

    而第二日趕路直過午時，咬牙苦撐的朱常歡也終于到了極限，她的身子緊伏在馬背上，眼看隨時都要不支落下。

    「嘖！」白麗眼明手快，立刻探出身子緊抓住她的腰帶，把人整個提到白駒背上來！

    而朱常歡原先騎著的小馬一了卻背上的重量，便如脫韁般的奔離了隊伍，「將、將軍！那匹馬……」跟隨著的將士策馬就要追上。

    「別追了！那種不聽使喚的駑馬，不要也罷！」白麗朗聲喝道，逕自拉停了白駒。「就說了讓你待在后頭慢慢跑，結果現(xiàn)在咱們少一匹馬不說，牠還差點把你給甩下馬背！」她瞪著匍匐在馬背上的姑娘，杏眼圓睜的模樣著實嚇人。

    朱常歡雪白著俏臉，這回不僅馬匹丟了，連同綁在馬背上的行囊都沒了，而若非白麗出手相助，她或許早就摔在官道上，給隨后跟來的馬匹踩在蹄下……

    「你這倔強的模樣，與王妃還真有幾分神似。」白麗沒管她的意愿，托住她的腰身讓她坐穩(wěn)，「聽著，你與本將軍共乘一騎！要是再惹麻煩，我便差人把你踢回京城！」

    朱常歡艱難的點點頭，而少了她跟隨，白駒更能恣意發(fā)揮過人的速度；迎面而來的風告訴她白麗馳騁的速度有多快，而箍著她的臂膀更扎實告訴身后之人這身騎術，乃至于千錘百鍊的功夫更無虛假。

    即使腰腿依舊疼得厲害，但朱常喜終究能蜷縮在白麗懷里，找尋到一絲可供喘息的依靠；在即將閉眼休息的前夕，她腦海里依稀響起的，卻是那聲突兀的「王妃」……

    ＊

    回到物是人非的洛陽，白麗心中除了感慨外，再無第二個想法可說。

    儘管長安與洛陽皆在這爭奪皇位的戰(zhàn)爭中遭受波及，但洛陽無疑是受創(chuàng)更重的一處；神武營抵抗著輝烈營的攻打，堅守數(shù)月之久，若不是她親自現(xiàn)身引聿璋出城，又傅迎春的攻城兵器發(fā)揮效用，興許洛陽之戰(zhàn)還要拖得更久。

    而傅迎春進城之后只管找上魏王府，搶著要抓聿璋立頭功，梁寅則一味追趕領著剩馀人馬倉皇撤退的聶琰，就這么放任松弛軍紀的輝烈營燒殺擄掠，洛陽在破城后的短短數(shù)日便損失慘重，就算聿玨登基之后連忙撥款搶修，卻直到現(xiàn)下還無法找回往昔的繁華風采。

    舊地重游，白麗望向連魏王府匾都遭人拆下的府上，總是行事果決的她竟少見的楞在原地出神。

    與她一齊望著破敗朱門的朱常歡扶著纖腰，「這兒就是王爺、姊姊與你住的地方？」

    「嗯，王妃想必還在里頭?！拱惙硐埋R，而朱常歡彎著腰忍疼，動作活像個七老八十的老婆子?！肝医o王爺安排在另外一處，不與他們同住?！?/br>
    朱常歡顰眉，白麗不等她發(fā)問，踏著輕快步伐拾級而上。

    「鎖住了？」泛著銅綠的門環(huán)上卡著一道大鎖。

    白麗退開幾許，讓跟上來的將士持斧破開；那鎖堅厚非常，持斧的將士接連砍了十來回才終于把鎖敲壞。

    歷經(jīng)霜雪，院子里的桃樹也迎來早春氣息，燕子在無人打擾的屋簷下筑巢，朱常歡仰望著嗷嗷待哺的雛燕，忍不住會心一笑。

    但在看見滿室破敗之后，那份難得的好心情頓時消散。朱常歡舉目張望著這宛如廢墟的魏王府，以及隨處可見的血跡，不禁顫抖的低喊，「太慘了……這，誰干的？」值錢的東西早給搬個精光，搬不走的便全數(shù)毀掉，只差沒放把火把這兒給燒了。

    「除了傅迎春還能有誰！」白麗怒道，對這一團亂視而不見，逕自領著眾人深入府中。

    「傅樞密？」

    「你不知道？」白麗悍然回頭，在望見朱常歡蒼白的臉容之后轉而勾起譏諷的笑意?！负牵≡瓉砣绱?，你不知道把王爺抓回京城的人是傅迎春，卻是把引來兵災的責任都推到我身上了！」

    朱常歡掩嘴，無言以對，靜靜跟在白麗來到后院；迎春當時指引輝烈營洗劫得十分徹底，就連布置成靈堂的廂房都給毀壞殆盡。

    在看見這么多慘況之后，朱常歡開始擔心那群將士要來給朱常喜毀尸滅跡。「姊姊究竟葬在哪？」

    白麗指向后院一處偏遠角落，那處的土明顯與他處不同，許是輝烈營當時忙著搜刮財物，才會漏了這個顯而易見的破綻。

    朱常歡難掩心傷的跪在地上，「姊姊……」她眼眶泛淚，而白麗則宛如面罩寒霜，「為何連個碑都沒有！」

    「當時王妃是頂著我的身分下葬的，而在給王爺?shù)氖ブ祭镱^明白說出要他賜死或是將我送往長安；對一個帶罪的妻妾而言，能留全尸已是萬幸，焉能為她立碑！」白麗雙手合十，默哀了一會兒才對著帶了鏟子的將士吩咐，「挖吧！」

    「你說什么……頂替你？姊姊究竟怎么死的！」朱常歡幾個踉蹌之后撲向白麗。「她為何頂替你？為何死的是她不是你！」

    「當時的王妃與韻貴妃接到圣旨之后要我自刎，我已託孤給王妃，孰料我要上吊自盡之際卻給王爺阻止了……」白麗撐住手無縛雞之力的她，寒著聲調解釋，「然后，王爺當著我的面拿刀殺了王妃；我則給他送進白馬寺去?！?/br>
    朱常歡不敢相信，原來這才是事情的真相；她雙腿一軟，是白麗支撐著她才不致跪倒。「你剛剛說的那句話，也是我這數(shù)月以來不停自問的……為何死的不是我？若非圣上用盡心計收留，又惦念舊情的延攬我入營帶兵，在得勝之后甚至為我與王爺請命洗刷罪名……我焉有可能還茍活于世？」

    負責挖掘的將士很快就挖到了棺木，朱常歡淚流滿面的爬了過去，在挖去覆蓋于上頭的那層土之后，她不顧一切的趴上棺蓋，「姊姊……常歡、常歡來帶你回京了……」

    不知該如何繼續(xù)動手的將士對她抱以為難的眼色?！杆c王妃畢竟是親姊妹，讓她去吧?！拱愐嗍莿尤莸膿]了揮手，整座庭院里不聞鳥語，有的，只是深深打入聽者心底的，哭喊聲。

    ＊＊＊

    朱常歡好容易才見到姊姊的尸首，便傷心欲絕的暈了過去；白麗別無他法，所幸城內(nèi)尚存當初給她安居的別業(yè)，勉強還能安頓十來個人。

    連日趕路，朱常歡不僅體力透支，這回更是難掩心傷；白麗與她同樣難過，但也是在這一路上，她漸漸感覺到了，白麗只是習慣用那張凝肅冷然的臉偽裝自己，她其實未必如表面上那樣冷情。

    至少，她在自己墜馬之前還愿意出手相救。

    至少，她一路包容著自己勉強趕路，還愿意放任她在見到姊姊之后恣意釋放情緒，不是么？

    「白將軍……多謝?！箵Q了一件乾凈衣裳，縱然不合尺寸，到底仍是白麗的一片心意。

    「不用謝，你的心情我明白?！?/br>
    朱常歡接過將士遞來的水喝了幾口，聽白麗又道：「雖說入土為安，但咱們?nèi)粢s回京城，要帶這么樣一具棺木，未免有些大費周章?！?/br>
    她微楞，隨即明白了白麗的意思?！杆浴愦蛩慊鸹㈡⑹遣唬俊?/br>
    「恐怕也只能這樣?！?/br>
    朱常歡一臉泫然欲泣，她咬著唇，很是艱難的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