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塔娜瞇起眼來，精緻的臉容彷彿罩了一層寒霜；湘君聽出了她的語調(diào)緊繃，右手悄然握住柳葉刀的刀柄。

    既然話都已經(jīng)說到這兒，布塔娜也不欲再興那些客套?！疙搏k，你知道什么了？」

    「打從幾個月前，蒙古的幾個大旗，包括科爾沁、喀爾喀、奈曼……」聿玨語調(diào)和緩輕柔，彷彿羽毛般搔刮著布塔娜的耳朵，「還有察哈爾各旗的旗主，就像染瘟疫般一個個病死！」她揚(yáng)唇冷笑，「事情能有這么剛好？尤其科爾沁與奈曼的旗主不過而立，吉布楚和甚至才剛自她爹手中接下旗主的位置，就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

    布塔娜黑白分明的大眼與聿玨視線交會；她連眨也不眨，眼珠甚至轉(zhuǎn)開都沒有?！高@對阿日斯蘭而言意味著什么？他是你父親，當(dāng)初他既然選擇了最狠心的方式對你下手，所以你也想了個更毒的計謀來逼使他出兵……」布塔娜選的這幾個人除了是大旗的旗主之外，究其身分，可都與她有著一份血緣關(guān)係。

    「是他逼我的！」布塔娜一臉怨憤的低吼，「要不是他想先出手害我，想動手吞併我兒的江山，整件事情焉能走到如今這個地步？那事情就發(fā)生在你我眼前，你也很清楚！」

    「是，我很清楚，所以你終于忍無可忍，非要舉國之力替你自己與阿日善報仇了是么？布姊姊，你可知我在意的點(diǎn)在哪？」

    「你在意什么？」

    「是你主動挑起戰(zhàn)端的，是你！而你為了動搖各旗軍心，連岱欽都能毫不留情除去，那可是阿日善的父親！」聿玨凜著聲調(diào)高喊，「阿日斯蘭當(dāng)年是對你無情，可你下手之狠毒，非但與他無異，甚至猶有過之！」

    「那瘸了一條腿的老頭就算是死了也不足惜！聿玨，咱們族里的老者都是怎么走完最后一段路的，你不會不明白吧？」布塔娜睜著大眼，那是一雙幾乎給仇恨蒙蔽的眸子，美則美矣，卻讓人見之心寒！「聿玨！你御駕親征至此，若只是來教訓(xùn)我，或是勸我打消念頭，還是早早死了這條心吧！我只問你一句，你助不助我？」

    聿玨心情沉痛的斂起眸來，她低嘆了一聲，「朕沒忘當(dāng)年落難時太后的鼎力相助；朕再說一次，朕是來助您退敵的，但咱的人馬只助太后守城，不讓蒙古鐵騎越雷池一步，一旦太后想攻，恕朕不能拿將士的性命揮霍，還望太后知悉！」

    布塔娜勾起一抹艷絕的笑來，她撇下與聿玨交握的手，一如聿玨在稱謂上的改變般，徹底拉開兩人之間的距離?！溉绱艘残?！我代替西荻將士，謝過圣上了！」話語方落，她轉(zhuǎn)身便走，絲毫沒有任何留戀。

    聿玨宛若雕像般立于原處，湘君主動靠近，直到搭上她肩頭才聽聞她開口道：「布姊姊……變了！恐怕打從咱們當(dāng)年自都慶府離開后，她便無一日不想著要報仇雪恨?！?/br>
    「給親生父親背叛的滋味不是你我能體會的；那恐怕較親手足還要痛上十倍?！?/br>
    「我只是沒想到她連岱欽都能下手，你聽見她說的那句話沒有！即便岱欽因傷瘸了腿，那也都是為了她而起的！」往昔那個重情重義的布塔娜，莫不是已隨著阿日善的尸首一齊入土？要不，布塔娜怎能說出這等兔死狗烹的話來！

    湘君托起她的臉面，搖搖頭，「別為太后哭泣；那樣的人不值得你替她掉淚。」

    「我只是、只是替岱欽感到難過。我沒哭?！鬼搏k緊抿著嘴，按住湘君在她臉面摩娑的雙手。

    湘君心疼的輕撫她的臉，張望左右說：「這兒不安全，你是大煌的皇帝，而太后在與你不歡而散之后，行動怕是更加捉摸不定，咱們得趕緊回營里去才妥?！?/br>
    聿玨點(diǎn)點(diǎn)頭，很快就收拾起傷心，在離開城樓前，她不忘問著湘君，「對了，娜仁其木格身邊，可有人保護(hù)著？」

    「有如楓在?！?/br>
    「此去進(jìn)宮祭拜亡夫，興許她也會與族人見面?！拱ㄉ頌樗珠L的伊勒德。

    「你擔(dān)心她？」

    「有一點(diǎn)兒，最好再派個能信任的人去催上一催。」聿玨在禁軍的簇?fù)硐码x開城樓，搭上車時，隱隱察覺到身旁守衛(wèi)的西荻將士看她的眼神，已經(jīng)顯露出一絲異樣。

    「太后都已經(jīng)做到這種地步，要消弭戰(zhàn)端應(yīng)是不易……」

    「說是這么說，你肯定還是會試她一試，對不？」

    「當(dāng)然！我都已經(jīng)來到這兒了，豈能因與太后一言不合而放棄？」她與湘君相視而笑，轉(zhuǎn)瞬間已是恢復(fù)了那自信傲然的眼色。

    ＊

    在聿玨與布塔娜相見的同時，娜仁其木格則是來到阿日善的墳前，依照漢人祭祀之禮奉上清茶、捻香。

    不知是布塔娜猜著她定會跟著聿玨前來都慶府，特意知會過了，還是看在聿玨帶兵來助的面子上？總之，西荻王宮的人聽到她要進(jìn)宮來弔唁阿日善，只問了她的身分外，并未再多做刁難。

    「謝天謝地！你果然還在這兒！」娜仁其木格聞言回首，只見伊勒德身著西荻官服，而身后跟著一名少婦，依臉面推斷，應(yīng)是漢人，而手上抱著還在襁褓中的嬰孩。

    娜仁其木格進(jìn)宮時穿得是族內(nèi)的窄袖衣裙，只少了華麗的頰邊裝飾，她愕然起身，「二……二哥？」她原想悄悄地來去，不料還是暴露了行蹤。

    「娜仁其木格！我的meimei！」伊勒德指著她對身邊的婦人介紹道，三步併兩步的奔到她面前，「幾年不見了！你果然跟著圣上一道回來，太后當(dāng)真料事如神！」他回頭指向少婦，說是他的妻兒。

    「看樣子二哥在這里過得頗得意，都娶妻生子了！」娜仁其木格衷心地替伊勒德感到高興。

    「這位是……?。∈枪媚?？」伊勒德差點(diǎn)就要指著喬如楓說是她丈夫，他搔頭，轉(zhuǎn)了話題來掩飾尷尬?！甘ド峡隙]有虧待你吧？」

    「當(dāng)然沒有，我在聿玨身邊幫襯著她，日子清間自在。」

    伊勒德望了阿日善的墳前一眼，「你也看見了……太后對阿日善這兒特別照顧不說，咱們幾個當(dāng)初留下來的，如今也都有不錯的出路……后來咱們勸了不少人轉(zhuǎn)投太后麾下，他們也都謀得了一官半職！咱們兄妹倆許久沒見，如今好不容易再見，你可別走得這么快，待會兒上我那兒坐坐，再多見一些人！」

    「二哥的盛情我心領(lǐng)了，只可惜我進(jìn)宮來純粹只是為了給阿日善上炷香……沒法久留?！鼓热势淠靖衽c喬如楓彼此皆早有默契?！鸽m是再見，只是卻各為其主，不再待在同一邊了，即使親兄弟也要明算帳的。」她笑了笑，啟唇時隱隱帶了點(diǎn)哀戚?！妇拖翊蟾绺蹅円粯印！?/br>
    她們?nèi)置猛耆徊鹕⒘?，大哥留在察哈爾照顧爹娘，伊勒德人在西荻成家立業(yè)，而她則是跟著聿玨，血緣雖親，等在她們眼前的，卻是兵戎相見的殘酷事實(shí)。

    「原來你知道！那也好，省得我找機(jī)會與你開口……那你還知道家里的情況么？」娜仁其木格搖搖頭，而伊勒德表情凝重地吐了一口氣，「娘走了，就在年前。」

    「我不知道！怎么會……」

    伊勒德把事情經(jīng)過交代了，并溫聲安慰她一番，「看你這模樣，莫不是還記著與阿日善的舊情……你說你待在圣上身邊過得還算如意，我是放心不少，可是女人嘛，還是得找個可靠的漢子嫁了才妥。」

    娜仁其木格舉袖拭淚，「聿玨她也這樣勸我……我會再想想的！」

    兩兄妹又說上許多事，一直拖到了布塔娜回宮，只是令她驚訝的，布塔娜竟特地挪動尊駕過來此處？

    就像是……衝著她來似的。

    望見布塔娜親臨，就連她，以及跟著她一併過來的喬如楓等保護(hù)著她的禁軍都一併下跪行禮。

    「抬起頭來?！?/br>
    娜仁其木格依言昂首，布塔娜一身黑衣紅帶，繡著金線龍紋的禮袍，象徵著她攝政太后至高無上的權(quán)位，她濃妝艷抹，細(xì)緻臉上絲毫未見老態(tài)，神情亦是極和善的，唯有配掛在腰側(cè)的劍，稍稍顯露了大敵當(dāng)前的肅殺氣息。

    「娜仁其木格，我準(zhǔn)許你起來說話。」娜仁其木格低頭稱謝，而布塔娜貌似親厚的迎了過來，「瞧你這模樣，應(yīng)是祭拜過了阿日善？」

    「是，多謝太后通融；妾也與兄長相談甚歡?！拱⑷丈仆龉蕰r已給布塔娜封了官職，論身分，她乃是阿日善的遺孀，因而在布塔娜面前稱「妾」。

    布塔娜瞄了伊勒德一眼，美眸間隱含著對他的激賞?！敢晾盏聼o論是武藝還是膽識都極為了得，侍衛(wèi)長一職做得很出色，讓我十分放心?！?/br>
    「原來如此……」喬如楓估摸著時辰，上前對她提點(diǎn)了幾句，娜仁其木格不動聲色，抬起眼來笑道：「無論阿日善還是兄長，都承蒙太后照顧了；妾以為時辰……」

    「欸？這么急著走，伊勒德敢情沒有邀娜仁其木格回家作客？」

    娜仁其木格笑得有些僵，「有的！只是妾此番回宮且是得了圣上恩準(zhǔn)，要是叨擾久了，只怕……」

    「無妨！」布塔娜逕自打斷了她，對宮女吩咐道：「好容易遇見故人，我還想與你多談幾句，這兒還有不少察哈爾旗的族人，見著你肯定歡喜；至于圣上那頭，我自會想法子替你通報，相信她一定也能夠體諒的。」她親暱的握住娜仁其木格，「走吧？你待在長安許久，一定有好一陣子沒喝上像樣的馬奶酒了……」

    娜仁其木格心底著急，卻又不好得罪布塔娜，只得轉(zhuǎn)而向伊勒德求助，但他只顧逗弄妻兒，卻是對她視而不見。等到族人一一來敘舊，娜仁其木格更是不得抽身。

    布塔娜仰頭品飲奶酒，而伊勒德則是悄悄來報——「來要人的？」她掃了兀自陷入族人群中的娜仁其木格一眼，菱唇隱隱透著冷笑。

    「是，卑職讓守門侍衛(wèi)托說娜仁其木格祭拜過后就出宮去了，暫時打發(fā)過去?！?/br>
    「這種拙劣的謊話肯定一下便給聿玨拆穿！」布塔娜撇著嘴，「不過算了，就算她知道，只要咱們能把持住你meimei，應(yīng)當(dāng)能再給咱們多換一點(diǎn)好處?！?/br>
    伊勒德趁娜仁其木格進(jìn)宮祭拜時出現(xiàn)并非只為單純敘舊，更多是布塔娜所指使，特別是在知曉聿玨的意圖之后，她更要留下娜仁其木格。以聿玨與娜仁其木格的交情，肯定不會棄她于不顧。

    伊勒德不知她與聿玨之間的對答，連忙問道：「太后與圣上之間莫不是談得不愉快？」

    「也沒有什么，就是對付蒙古軍的意見出了點(diǎn)分歧；聿玨對娜仁其木格向來不薄，你們留她在這兒作客幾日，或許聿玨能改改自己的想法也說不定！」

    伊勒德對布塔娜儘管百依百順，到底這次下手的對象是自己的親meimei，不免有幾分忐忑。「我meimei與圣上感情雖好，可到底沒領(lǐng)個一官半職，要她來動搖圣上的決定，恐怕……」

    布塔娜眼神銳利的向他一瞪，「我說會就是會！總之你無須擔(dān)心你meimei的安危，再怎么說她都是阿日善的遺孀，我再怎么心狠也不會對她下毒手！」

    伊勒德冷汗直冒，遂不敢再多言，「是、是……」

    ＊＊＊

    「王宮的侍衛(wèi)說娜仁姑娘在祭拜之后很快就出宮了，可卑職在都慶府里打探了半天，皆沒有任何發(fā)現(xiàn)?！?/br>
    聿玨沉吟了一會兒后道：「出宮一事八成是假，給太后強(qiáng)留在宮中才是真?！?/br>
    白麗與湘君都明白娜仁其木格對聿玨的重要，「陛下，既是這樣，該如何是好？」

    「太后之所以強(qiáng)留娜仁其木格，無非就是想拿她來迫使朕改變主意?！鬼搏k展眉，清楚地對著二人道：「可惜朕心意已決，咱們助守而不助攻，意在退敵而不是殲敵，別說他們軟禁娜仁其木格，哪怕是要?dú)⑺薅疾粫訐u！」

    湘君不禁打了個冷顫，可聿玨卻又道：「何況伊勒德仍受重用，假若太后當(dāng)真動了殺意，他肯定也不會坐視不管……比較起擔(dān)心娜仁其木格的安危，咱們還是忙自個兒的計畫要緊。」她轉(zhuǎn)向跟在身邊的李梅道：「小梅子，蒙古各旗動靜如何？」

    「回陛下的話，在觀察到咱們退入都慶府后，他們又回到了原來下寨的位置……最為靠近的，乃是察哈爾旗?！?/br>
    「岱欽與阿日善都不在了，誰來領(lǐng)兵？」

    「似是一位叫做烏仁哈沁的人?！?/br>
    烏仁哈沁！聿玨不由眼睛一亮，「確實(shí)沒弄錯么？怎么會是她來領(lǐng)兵？」

    「這……卑職打聽到的消息是這樣！陛下，有什么古怪么？」

    「聿玨，此人你可認(rèn)識？」

    聿玨彎唇一笑，對湘君頷首道：「若消息無誤，打頭陣者是察哈爾，對咱們言當(dāng)真是個好消息；湘君！我得與烏仁哈沁見上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