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拍男女主一起吞藥自殺的戲，很重要，大家都投入一點！”靳明站在房間中央，“瀾姐，小淮，來吧?！?/br>
    溫瀾和葉淮穿著同款紅色吊帶連衣裙，一前一后走到衛(wèi)生間布景的拍攝區(qū)，溫瀾跪坐到地上，隨后葉淮躺進她的懷里。

    “A！”紅燈亮起。

    葉淮深深吸了一口氣，雙手顫抖著摸上溫瀾的臉，“jiejie……”

    溫瀾的哭戲很絕，淚在她的眼眶里不停打著轉(zhuǎn)，一直沒有落下。

    “小浠，告訴jiejie，你吃的什么藥？吃了多少？什么時候吃的？”

    故事的后期，葉母發(fā)現(xiàn)了葉浠的秘密，把他送進了所謂的“性別扭轉(zhuǎn)治療”機構(gòu)。

    葉瀾報了警，想將他救出來?？删椒笱苤卮鹚f，這種家事他們沒法管。

    最終，葉浠假意服軟，才被放了出來。

    從那個機構(gòu)出來后，他已經(jīng)沒有了任何生存欲望。

    葉淮痛苦地捂著胃。

    他是真的有點難受，為了演出葉浠吞藥自殺時的虛弱感，他已經(jīng)整整兩天沒有吃任何東西，只是喝水。

    腦袋倒還清醒，但是身體發(fā)飄，眼前的一切都有種不大真實的虛晃感。

    他張了張嘴，正要說話，卻突然皺眉，掙扎著起身沖向馬桶，咬破藏在嘴里的袋子然后嘔吐出來。

    葉淮全身都在發(fā)抖，他注視著溫瀾，半天沒有說話。

    “停一下?！苯骰瘟嘶问掷锏膭”?，“小淮啊，前幾天狀態(tài)還挺好的，怎么今天又不在線了？”

    “對不起，導(dǎo)演?！?nbsp; 葉淮抿了抿嘴唇。

    “靳導(dǎo)，別太苛刻嘛，誰餓了兩天還能發(fā)揮得十全十美啊?！睖貫懱糁?，“要不，我給他說說戲？”

    靳明看了她一眼，“行，抓緊時間。”

    溫瀾起身，“咔噠”一響，關(guān)門落鎖。

    葉淮坐在地上低著頭，根本沒聽清他們說的話，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yīng)過來，乖乖地仰頭看著溫瀾。

    “怎么了，小浠？”溫瀾重新將葉淮摟在懷里，貼著葉淮的耳朵，有些哀傷地問，“不是已經(jīng)想好了嗎，為什么害怕了？”

    葉淮愣了愣，溫瀾不是在給他說戲，而是在跟他對戲。

    過了好長時間，可能有十幾分鐘，也可能只有幾秒，他還算清明的腦子總算意識到，現(xiàn)在在他面前的，不是溫瀾，而是葉瀾。

    這不是劇本里的某一場戲，而是可能發(fā)生在葉浠和葉瀾之間的一個片段。

    沒有劇本的戲，葉淮只能將所有感官交給本能，不是他的本能，而是葉浠的本能。

    淚瞬間流了出來，葉淮哭得全身發(fā)抖，“jiejie……”

    溫瀾摸摸他的臉頰，摩挲他的唇，“剛剛吞藥的時候，心里是怎么想的？”

    葉淮被她盯得難過，“想，想解脫，想離開這個世界……”

    是臺詞，仿佛又是心聲。

    他不由得攥緊溫瀾身上的紅裙，“jiejie，去年，你十八歲生日那天，我明明抓住你了，我明明把你救下來了……可是為什么，為什么現(xiàn)在，你要和我一起死……小浠一直以為，你的病好了的……”

    溫瀾定定地看著葉淮，想說的話幾次卡在喉嚨里，差點沒說出來，“小浠，如果那天，在山崖上，抓住jiejie的人不是你的話，我一定會毫不猶豫地，用盡全身力氣掰開那個人的手指，任自己墜落下去。”

    葉淮眉頭緊蹙，心里刺刺地疼，“所以，jiejie從來都沒有放棄過自殺的想法，是嗎？”

    溫瀾立刻把頭低下去，一副欲哭的神情，卻假裝帶著笑音，“那天，jiejie看到你奮不顧身跑過來的樣子，真的好傻啊。jiejie突然就后悔了，我怎么能讓你一個人留在這個世界里呢？”

    葉淮的身體不停地顫抖，眼淚順著顴骨淌下來，心理的脆弱根本不需要表演，“jiejie，我，那我現(xiàn)在，是不是害了你……”

    “jiejie早就失去愛任何人的能力了，除了你，小浠。”做了五年的演員，溫瀾第一次感覺到自己真真正正地入戲，“這個世界真的太惡心了。有時候，jiejie覺得自己就是個沒有靈魂的行尸走rou。我每天都小心翼翼地模仿著正常人的言行，可其實我早就是個精神失常、行走在崩潰邊緣的瘋子了。小浠，想想那些傷害過我們的人吧，他們依舊若無其事地生活在這個世界上。就算他們得到了懲罰，難道我們就必須原諒他們嗎？有些傷口，是永遠都不會消失的?！?/br>
    葉淮終于理解了葉瀾。

    她想的沒錯，這個世界就是這么爛。

    歡愉只是生命的片刻，痛苦才是生命的本質(zhì)。

    那些所謂的正能量，“你要積極向上”，“你要珍惜僅有一次的生命”，“你要學(xué)會愛，要接受愛”，其實都是在扯蛋。

    并不是每個人都擁有愛的能力，并不是每個人都有繼續(xù)活下去的動力。

    “jiejie，那你當(dāng)初，為什么要選擇跳海，而不是別的方式？”葉淮問出自己心中最后的疑惑。

    “因為，只有這樣，jiejie的身體才不會被人圍觀，只有這樣，jiejie的身體才會被自然分解。我會被分解成各種分子，組成任何事物?！睖貫懷凵癜V迷地盯著某處，好像她已經(jīng)真的成為了自然的一部分，“我可能會變成空氣，海洋，山川，河流……如果小浠想jiejie了，只要伸出手，觸摸空中的水霧、海邊的浪花、山川的脈絡(luò)、還有河流的曲岸，你就可以感受到j(luò)iejie了?！?/br>
    溫瀾忽然笑了，那是葉淮見過的最溫柔的笑，“小浠，你不覺得，這樣的死亡，是一件很浪漫的事嗎？”

    葉淮一時間恍惚，分不清這是現(xiàn)實還是戲里，分不清想要逃離這個世界的人，究竟是葉淮和溫瀾，還是葉浠和葉瀾。

    “jiejie……我，我明白了?！彼鹗止醋貫懙牟弊?，吻上她的唇，“我們一起逃走吧，我們?nèi)プ鲈?、做雨、做風(fēng)，做什么都可以。只是，不管到哪里，小浠都要和jiejie在一起?！?/br>
    葉淮把臉都哭花了，化妝師只好給他進行補妝。

    他安安靜靜地坐在那里，任粉撲在自己的臉上拍打著，本就蒼白的小臉更加顯得沒有生氣。

    在別人看來，他只是呆呆地看著鏡子。

    其實，他在心里面想著：我叫葉浠，今年十六歲，是一名跨性別者。我在jiejie的鼓勵下，穿上女裝，走出家門。可是，在地鐵上，我遭遇了猥褻，還被路人拍了視頻傳到網(wǎng)絡(luò)上。有人認出了我，同學(xué)嘲笑譏諷，網(wǎng)友侮辱謾罵，母親憤怒不解，甚至把我送去了“性別扭轉(zhuǎn)治療”機構(gòu)……

    他的心漸漸靜下來，帶著一種平和的死氣。

    拍攝重新開始。

    再次嘔吐過后，葉淮癱坐在馬桶邊，“jiejie，求你，不要叫救護車……”

    別人看不到，溫瀾看得很清楚，葉淮顫動的睫毛上掛滿了淚。

    她看出葉淮已經(jīng)體力不支，是強撐著在演。

    溫瀾將葉淮緊緊摟在懷里，閉上眼，“好，如果小浠實在撐不住了，jiejie就不叫救護車了……”

    身旁是半空的藥瓶，剛剛吃進去的半瓶藥幾乎都被吐出來了，此時的葉浠擔(dān)心藥效不夠，就想把剩下的半瓶也吃掉。

    可他神志不清、行動緩慢，還沒拿到，便被jiejie搶先夠到藥瓶。

    葉淮愣了下，伸出手全力地攥著溫瀾身上的裙子，死死不放。

    疑惑，不解，愧疚，自責(zé)，痛苦，撕扯，釋然，虛無。

    短短一分鐘里，葉淮的面部表情仿佛展現(xiàn)出無數(shù)種情緒。

    終于，他緩緩松開手，溫瀾流著淚笑了，扭開藥瓶，仰頭吞盡。

    靳明滿意地點了點頭。

    下一幕，是葉浠和葉瀾最后的死亡鏡頭。

    浴缸中放滿了水，葉淮和溫瀾牽著手，腿彎掛在浴缸邊緣，上半身倒立著淹沒在水里。

    他們閉著眼，手牽著手，想象自己在大海中。

    他們穿著紅裙，長發(fā)飄舞，像一對真正的姐妹。

    “Cut！”拍攝結(jié)束，工作人員連忙上前將二人扶出。

    葉淮一出水面就劇烈地咳嗽，溫瀾焦急地拍著他的背。

    視線逐漸模糊，世界好像在傾斜，馬上就要墜入深淵。

    終于，葉淮支撐不住，閉上雙眼。

    拍完這場戲，劇組里放了一天假。

    難得的休息日，葉淮卻把自己鎖在房間里，抱著酒，喝了一天。

    他想起溫瀾說過的話，原來酒精真的是個好東西，它的確可以短暫地麻痹大腦，從而保護一下他那脆弱的精神。

    溫瀾并沒有阻攔他，作為演員，她知道此時的葉淮需要足夠的時間和空間，把自己和角色剝離開來，獨自消化內(nèi)心的情緒。

    可是一整天過去，敲門無人回應(yīng)，手機也聯(lián)系不上，溫瀾慌了。

    找酒店工作人員打開門，沖進房間里，她看到葉淮正蜷縮在馬桶邊上，已經(jīng)幾近脫力，連嘴邊的嘔吐物都沒有擦去。

    劇烈的嘔吐讓他臉色煞白，眼角沁出紅意。

    溫瀾小心地攙扶起他，想讓他去床上休息。

    癱在地上不動還好，站起來的瞬間，葉淮突然覺得頭暈耳鳴，心跳加速，眼前也一片漆黑。

    胃里翻江倒海，一抽一抽地痙攣著，他又開始嘔吐，最后竟吐出一大口血。

    溫瀾嚇得直接撥打了急救電話。

    去醫(yī)院的路上，葉淮一直在發(fā)抖，好像很冷的樣子，溫瀾把自己和助理小羅的外套都披在他身上也無濟于事。

    到醫(yī)院后，掛了急診，打上點滴，葉淮躺在病床上，不停地流眼淚，不停地嘔吐。

    溫瀾很疲憊，但絲毫沒有睡意，甚至叫小羅回去休息，自己一個人守著他。

    天快亮?xí)r，葉淮的情況才好轉(zhuǎn)一些，但看到他皺著眉，依舊很難受的樣子，溫瀾也眉頭緊鎖，心中滿是難過和自責(zé)。

    她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做錯了？

    當(dāng)初她把葉淮拽進自己的游戲中，誘惑他進入這個圈子，進入一個對他來說，全新的、完全沒有接觸過的領(lǐng)域，真的合適嗎？

    科班出身的演員基本都清楚地知道，表演藝術(shù)分為表現(xiàn)派、體驗派和方法派三種派系。

    溫瀾屬于方法派。

    她擅于調(diào)用自身的內(nèi)在情感和經(jīng)驗，對角色感同身受，從而使表演看起來更加真實，讓觀眾產(chǎn)生共鳴。

    同時，溫瀾也是個表現(xiàn)派。

    她會反復(fù)鉆研劇本，在心里樹立角色的形象，想象這個角色是如何演繹的，然后再去模仿。

    但是，無論表現(xiàn)得多么入戲，只要離開片場，她始終保持著自我。

    《她與她的她》開拍前，在那同居的十五天里，溫瀾讓自己進入角色，卻從不成為角色。

    演戲時，她也只是找到相似的情感進行替代。

    可對葉淮來說，這個過程就沒有那么容易了。

    他才剛剛成年，又是個徹頭徹尾的新人。

    在經(jīng)驗不足的情況下，在價值觀尚不健全的情況下，他只能代入自己的真情實感，全身心地一頭扎進去。

    從那間民宿開始，葉淮就一直模仿著葉浠的狀態(tài)，穿裙子，穿情趣內(nèi)衣，化妝，戴假發(fā)。

    更別提，他的身體里真的擁有一套女性器官，他也真的沉溺于溫瀾的親吻、愛撫、舔舐中。

    漸漸地，葉淮甚至開始臆想，他就是葉浠。

    他有一個jiejie，一個很愛他的jiejie。

    葉淮是徹徹底底的體驗派。

    他真的把自己活成了葉浠。

    病床旁邊，溫瀾翻找著通訊錄，點開一個備注名為“裴醫(yī)生”的聯(lián)系人。

    溫：「裴醫(yī)生，你好。我想問一下，大概一個月后，你還有空位接待咨詢嗎？」

    裴：「嗯，有的。溫老師又要拍完一部戲了？」

    溫：「是的。不過這次不是我，是和我搭檔的同事?！?/br>
    裴：「哦，這樣啊。那溫老師這么早就來問我，是這位咨詢者的狀況不太好嗎？」

    溫：「對，有點嚴重。我覺得他有些自毀傾向?！?/br>
    裴：「具體是什么樣的呢？方便透露嗎？」

    溫：「酗酒，而且是在他已經(jīng)兩天沒有進食的情況下，他還把自己鎖在房間里一整天，最后喝到吐血」

    裴：「他最近的一場戲是怎樣的？」

    溫：「吞藥自殺，浴缸溺亡」

    裴：「我記得，溫老師向我介紹過表演的派系。他大概是屬于體驗派吧？當(dāng)他完全沉浸在角色中后，如果潛藏在他內(nèi)心深處的某個敏感的特質(zhì)，恰好被他所扮演的角色激發(fā)出來，那么他就會覺得無比痛苦?！?/br>
    溫瀾嘆了口氣，這就是她不贊成體驗派的原因。

    這種表演方式是由內(nèi)而外，用自身感情帶動外在表現(xiàn)，的確容易入戲太深。

    轟轟烈烈地完全體驗一遍角色的人生，太傷身，也太傷心。

    真正成熟的表演不是成為這個角色，而是站在這個角色身后，呈現(xiàn)這個角色。

    溫：「裴醫(yī)生，前些年，我也使用過體驗派的表演方式。你知道的，我演過妓女、艾滋病患者、被拐賣到大山里的婦女，也拍過暴力血腥的劇情，過后多少會有一些殘留的負面情緒，可我并沒有出現(xiàn)過這種傷害自己的情況。為什么他會這樣？」

    裴：「溫老師，每個人的經(jīng)歷不同，對于自己情緒的掌控能力也是不同的。你是一位有著豐富經(jīng)驗的專業(yè)演員，在表演時，你的理性讓你清楚地知道，自己并不是這個角色本身。但對于你的那位同事來說，可能他的心理承受能力，并不足以強大到讓他飾演這個角色?！?/br>
    溫：「我確實沒考慮到，他大概真的不適合接這個戲。但現(xiàn)在，我該怎么幫他？」

    裴：「在片場以外的地方，多提及他本身的名字，用外力讓他脫離角色，但不要太強制。如果他還是有自傷行為的話，就盡快帶他過來吧，不要等到拍完戲之后了。」

    溫：「好的好的，謝謝裴醫(yī)生！」

    裴：「不客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