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滾著的白汽貪婪地舔舐著她的腳踝，浴池像一只張開巨口的獸，時刻籌謀著將她吞吃入腹。

    “瓊。”

    瑪?shù)贍栨鹈凵谋郯?，用豐腴的肢體撣開那層密實如簾的水霧，白汽在她的肌膚上凝結(jié)成剔透的水珠，襯得她的唇瓣比熟透了的莓果還要紅。

    “來這里?！?/br>
    那仿佛是海妖的邀請，蠱惑著人墮入海底的深淵，淪為供海妖消磨寂寂的新鮮骨殖。

    她深呼吸，濕潤的混著熏香的空氣涌進來。秦杏赤著腳走下那海貝色的階梯，公主在白茫茫的浴池里等待已久，等著她走下來，“自愿”地步進白骨森森的陷阱。

    偏高的水溫教瓊脆弱白嫩的皮膚泛上潮紅，她一時沒能適應(yīng)，腳下一個趔趄。所幸瑪?shù)贍栨Ъ皶r上前，扶住了險些摔倒的她。

    “當(dāng)心?！?/br>
    “謝謝您?！鼻匦虞p聲道謝，她已然站穩(wěn)，但瑪?shù)贍栨Х鲋氖謪s并不撤離。秦杏望著她的雙眼，她輕輕笑起來：

    “別緊張?！?/br>
    瑪?shù)贍栨У氖直仍〕乩锏乃€要guntang，它們在她的背脊上逡巡，像是調(diào)情又像是警告。

    “那些你不懂得的事，我不想你從除了我之外的人那里得到教導(dǎo)?！?/br>
    “是嗎？”秦杏的聲音低低的。只有她們兩個人的浴池里回蕩著潺潺的流水聲，她不知道那些水從哪里來，更不知道它們要往哪里去。

    “我以為殿下并不在乎，不然也不會派那男奴來?！?/br>
    “親愛的，我親愛的瓊?！彼齻兩砩陷p薄的紗衣仿佛溶在水中，瑪?shù)贍栨У恼Z氣纏綿而婉轉(zhuǎn)，“你真的要計較這個嗎？計較一個已經(jīng)被處理掉的奴隸嗎？或者你想要我補償你？”

    她挨得太近了，近得教秦杏以為那蜜色的臂膀?qū)儆谧约?，秦杏感覺到自己在微微地發(fā)顫。瑪?shù)贍栨У淖齑骄o緊地貼著她的耳朵，那些字句便只能流向她。

    “我那時不是說玩笑話，親愛的。除我之外看過你身體的，觸過你肌膚的，都得死。”

    “你是說——”

    她的力氣沒辦法支撐她質(zhì)問瑪?shù)贍栨А?/br>
    “親愛的，那兩個孩子沒有母親也未必過不了這個冬天。另外，我真的很討厭赫伯特這個名字?！?/br>
    guntang的雙手順著她的背脊緩慢而克制地下滑，“瓊，我的瓊，你知道，我一向最一視同仁，奴隸也好，平民也好——”瑪?shù)贍栨Э┛┑匦ζ饋?，她的嘴唇又貼上來，用氣聲補充：

    “哪怕是王，都得死?！?/br>
    “那時”，在秦杏未曾得到“瓊”這角色的“那時”，瑪?shù)贍栨Ь鸵雁^織了這樣瘋狂的套索。她感到那套索也套住了她的喉嚨，伺機奪取她的呼吸。

    “可您要怎么解決他？”她問。

    她在公主的懷里顫抖得厲害，但她的心中卻奇異地毫無波瀾。秦杏知道她應(yīng)當(dāng)為淪為無辜犧牲品的少年、多琳、埃德加憤怒、悲傷或者恐懼。可她的心里完全空蕩蕩的，像是一間從來沒有沐浴過陽光、空空如也的地下室。

    瑪?shù)贍栨с紤械靥鹨恢皇?，漫不?jīng)心地摩挲著她被白汽濡濕的黑發(fā)，她似乎很喜歡這種貼著她耳朵說話的方式。

    “我在邊境多待的這兩個月，你猜都是為了什么？”

    這問題的本身便是一種答案，秦杏笑起來，她恰如其分地笑得像具木偶，她問她：

    “那我是哪一環(huán)呢？”

    在這樁預(yù)先設(shè)計好的謀殺案里，瓊，被充作獻祭羔羊般奉給王的瓊，真正扮演的是弒王中的什么角色呢？

    湛藍色的眼眸里翻騰著欲望的火焰，哪怕瑪?shù)贍栨Φ迷偬鹈?，也掩不住她驚人的瘋狂。

    “我的刀?！?/br>
    她回答她。

    刀，潔白無瑕的刀。有誰會懷疑祭臺上柔弱的羔羊？完美的受害者亦是完美的施暴者。

    “我親愛的?！惫饔弥讣饽‘嬛桨甑男螤?，她觸摸她，就像是在觸摸一朵將開未開的花?！拔彝昝赖沫偅銜龊玫?。”

    浴池半圓形的穹頂上還是那幅國王侵犯少女的畫，雖然細節(jié)不盡相同，但權(quán)杖上的鉆石依舊熠熠生輝，身縛鐐銬的少女仍然面帶痛苦?，?shù)贍栨У闹w糾纏著她的，秦杏在恍惚間苦笑，這大抵和鐵制的鐐銬相差無幾。

    “你有沒有聽過他們關(guān)于女神使者的傳說？”

    瑪?shù)贍栨д谔嫠釘n剛才在嬉鬧中浸濕的發(fā)絲，大腦一片空白的秦杏沒有及時回應(yīng)她，瑪?shù)贍栨П隳罅四笏t得要滴血的耳垂。

    “嗯？我沒有。”

    “其實也沒什么特別的，和很多故事大同小異。它也是發(fā)生在很多很多年前，當(dāng)時捷忒卡奧的王外出狩獵，在樹林中看見一只潔白無瑕的羊羔，你知道，捷忒卡奧最初的圖騰就是有著兇悍長角的羊。他便射出箭來，要俘獲那羊羔獻給女神。但箭射中羊羔時，羊羔卻成了膚如羊脂的少女。”

    “王大為驚異，認(rèn)為那是女神的授意，他不顧阻攔把重傷的少女帶回宮中。然而少女生命垂危，已然藥石無醫(yī)，但王仍衣不解帶地照料著少女。當(dāng)樹枝被豐碩的斯拉達莓墜得下垂的時候，少女終于從垂死的譫妄中醒來。欣喜若狂的王向她問詢神意，但少女卻連女神都不知。王大為失望，他于狂怒之中——”一個滿是嘲諷的微笑掠過瑪?shù)贍栨У拇浇恰?/br>
    “侵犯了無法反抗的虛弱少女。而敵軍忽于此時來襲，王立刻在事畢后率軍參戰(zhàn)，然而這場毫無準(zhǔn)備的戰(zhàn)役奇跡般地大獲全勝。他認(rèn)為，是戰(zhàn)前那場交媾的功勞，那位膚如羊脂的少女是女神的使者，她之所以不知神意，是因為這本身就是神意?！?/br>
    “于是在每次戰(zhàn)役之前，王都要與那少女交媾，而少女反抗得越厲害，就預(yù)示著戰(zhàn)役會取得更大的勝利?！?/br>
    愚昧的傳說教她瞠目結(jié)舌，瑪?shù)贍栨s只是習(xí)以為常，她手下動作不停，將瓊的長發(fā)結(jié)成了漂亮的發(fā)辮。

    “后來，捷忒卡奧每一代的王都會征尋肌膚白如羊脂的少女，并稱她們?yōu)榕竦氖拐摺Ｃ咳晁麄儠e辦一場神婚來祈求和平與豐收，其實就是王和皮膚白皙的少女交媾，只是把它儀式化了。”

    “真的能換來和平與豐收嗎？”

    “你說呢，我親愛的？”瑪?shù)贍栨Φ靡馕渡铋L，“就算換不來，神婚也不會損失什么不是嗎？”

    白汽柔和了瑪?shù)贍栨髌G的眉眼，她的嫵媚失掉了咄咄逼人的進攻性，聲音也逐漸變得輕柔，恰似卡洛兒那些新技法制成的頭紗。

    “但你是不用怕的，親愛的，你不是獻給他的待宰羔羊。我會給你尖利的角?！?/br>
    她說：

    “你不是想往上走嗎，我的瓊？”

    “那就刺穿他，用他的血鋪路吧。”

    秦杏不記得自己是怎么從浴池回到的屋舍。

    她只覺得濃重的血腥味自喉嚨反出來，無法掙脫地糾纏著她。她只想嘔吐，她分不清那是生理性嘔吐，還是心因性嘔吐。

    服侍她的侍女幾度要上前幫她疏解，秦杏都只是拒絕。她面色蒼白，冷汗從前額沁出，她問那侍女：

    “多琳和埃德加，您能通知他們過來嗎？”

    這話卻教侍女的面色比她更蒼白。那侍女還是孩子的模樣，故而談到這樣的話題立時吞吞吐吐起來：

    “您不知道嗎？公主……公主——”

    “他們不在了是嗎？”

    “是。但您千萬不要憂心，公主待您一向是不同的，她最寵愛您！”

    秦杏低下頭去，閉著眼安撫著胃部，可她還是抱有一絲僥幸，繼續(xù)希望渺茫的追問：

    “今天從我院子里拖出去的男奴呢？他也不在了嗎？”

    “您知道的，那些奴隸向來不會待足一個月……”

    秦杏又開始嘔吐，但沒有進食的她什么也吐不出。倒因猛烈的干嘔開始頭暈?zāi)垦＃韲道锏哪枪蓳]之不去的血腥味也更加濃烈。

    “對！斯拉達莓。我去給您拿一些斯拉達莓來！”滿是稚氣的侍女忽然靈光一現(xiàn)，又自顧自地解釋：“不吃東西您絕對會昏倒的！您應(yīng)當(dāng)吃一些斯拉達莓，只要吃了斯拉達莓，您就一定會好起來的！”

    極度不適的秦杏沒有辦法阻攔那位天真爛漫的侍女。她一陣風(fēng)似地沖出去，又很快一陣風(fēng)似地沖回來。她手里托著一只盛滿斯拉達莓的碗走過來，正欲一顆顆喂給秦杏時，秦杏阻止了她：

    “我自己來?！?/br>
    奪命的套索已經(jīng)勾住了太多的人，哪怕她清楚這債只是模擬的產(chǎn)物，卻仍不想增添那數(shù)字。

    碗里的斯拉達莓足可以與絕佳的紅寶石相媲美，清新的甜味令她在這樣糟糕的情況下仍然食欲大動。秦杏拈起一顆放入口中，美麗的果實很快在舌尖上融化，熟悉的味道讓她想起熟悉的話——

    “瓊，我會比國王對你更好，我愿意給你我的一切?！?/br>
    “多么美味的漿果，它只配出現(xiàn)在國王的餐桌，或者——獻給深愛的戀人。”

    埃德加在帳篷里暢想過的未來，他靦腆地塞過來的四枚銀幣，在玻璃花卉下那個溫暖的擁抱……談?wù)撝骷迠y的多琳，那匹講下叁分之二價錢的漂亮黃布，她溫柔而靈巧地穿過瓊的黑發(fā)的雙手……

    昂貴驚人的斯拉達莓一顆一顆填進她的胃囊，沒有價值的眼淚一滴一滴落進她的心底。秦杏不再嘔吐，那間空蕩蕩的地下室卻擁堵起來，人居然可以擁有這樣多的情緒，她近乎麻木地冷眼旁觀。

    “謝謝您?！彼⒁曋帐昂猛氲氖膛?，“我想睡上一覺，如果有需要的話，我會喊您的?！?/br>
    侍女聽懂她希望自己離開的訊號，她端著碗點了點頭：“我就在門外，您隨時吩咐。”

    當(dāng)那道門被離去的侍女闔上，她便起身走向床邊的梳妝臺。

    梳妝臺上的鏡子映出瓊略顯憔悴的面容，秦杏解開浴池里瑪?shù)贍栨ЫY(jié)好的發(fā)辮，任憑黑發(fā)流瀉一肩。瓊肌膚的白在黑發(fā)的映襯下，頗有死亡張牙舞爪的意味。誠然，那白膚也的確是某種意義上的催命符。

    秦杏拿起桌上的梳子，象牙制的梳子卻倏地在她手中斷裂了。還沒等她暗自譴責(zé)這梳子的偷工減料，久違的力量感就先行席卷了她，屬于秦杏的“?！钡牧α坎黄诙?。

    喜悅沒有浮現(xiàn)在鏡中人蒼白的臉龐上，她面無表情地拿著一半象牙梳子理好了頭發(fā)，綠絲帶編纏在她濃密的黑發(fā)間，如舊的發(fā)式，卻是一張不一樣的臉。

    纖細的手指搭上鏡子，觸著鏡子里映出的瓊的臉。

    那張臉不屬于天頂畫上被鎖銬束縛的少女。無論在過去、現(xiàn)在、未來，瓊都不是那個荒謬傳說的續(xù)寫。

    她發(fā)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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