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無法探究的光源處，響起震耳欲聾的掌聲。

    秦杏調(diào)整了站姿，面上無波無瀾，盡管強光刺痛了她的眼睛，她仍是平靜地直視著正前方。

    “在所有的參與者里，秦杏，你的完成度最高，并最先結(jié)束了任務(wù)?！?/br>
    沒有感情沒有性別的人工智能一板一眼地對秦杏前幾日的表現(xiàn)做出了簡單的評估。還沒等秦杏松下這口氣，強光之后便響起屬于人類的聲音：

    “我原以為開局這樣一頭霧水、全無記憶，只有輸和輸?shù)靡凰窟@兩種結(jié)局。實在想不到居然能如此收尾。秦杏，你出色得驚人?！?/br>
    夸贊秦杏表現(xiàn)的聲音似乎是來自一位年輕的女士，她的語氣里透著顯而易見的興奮。老林那些嚴(yán)苛古怪的訓(xùn)練提高了秦杏原本就不錯的忍耐力，秦杏從容地直視光源，那位女士的評語并不令她沾沾自喜。

    “是您謬贊了，比起綜合班或者預(yù)備班的其他同學(xué)，我不值一提?！?/br>
    “如果這是不值一提，你告訴我，我們預(yù)備班的學(xué)生是不是應(yīng)該全部打到文法班去了？”

    秦杏的謙遜倒惹來了那位女士的調(diào)侃，她緊隨其后拋出疑問：

    “你是怎么決定要一口氣把愛德蒙和瑪?shù)贍栨б煌瑲⒌舻哪?？?jù)我所知，你之前并沒有接觸過《木偶芯》這部劇?？考?xì)心知道那條項鏈?zhǔn)侨蝿?wù)并不難，但你又是從何得知殺掉愛德蒙和瑪?shù)贍栨Р攀瞧凭株P(guān)鍵呢？”

    “我確實沒有接觸過《木偶芯》，甚至連這名字都還是第一次聽說。我并不知道殺死愛德蒙和瑪?shù)贍栨凭?，我只是——”她垂落在腿?cè)的雙手攥緊了，恍惚間她感覺有黏膩而guntang的液體自指尖滴落，“可能，只是順從本心?！?/br>
    “殺人的本心嗎？”刻薄意味很濃的追問陡然響起，那聲音來自另一人，從音色判斷，那應(yīng)該是一位中年男性，“瑪?shù)贍栨ё允贾两K都在厚待瓊，我沒想到你能夠?qū)λ聪職⑹??！?/br>
    幻覺并不因為她攥緊雙手而停止，她仍感覺瑪?shù)贍栨У氖挚`在她的手上，她無法擺脫那柄刺進瑪?shù)贍栨眢w里的短刀。她在殺人，她已經(jīng)殺了人。

    她站在數(shù)道強光之中為自己辯白，秦杏并不能看清那些評委的神情，故而她便索性只說她心里的話。

    “戰(zhàn)斗班要求它的成員，正義、果敢、沉著。我雖然沒有進入戰(zhàn)斗班，但我依舊以此要求我自己。”

    “瑪?shù)贍栨烈馔媾`，任由心思?xì)⑷耍龑Ν偟暮翊皇抢眯再|(zhì)的，她少不了瓊這把好刀。她迫害的人更是不計其數(shù)，您總不能說她是正義之士吧？瑪?shù)贍栨员┡柏澙罚傔@把刀她一用完，為了更好地獲得利益——”

    秦杏露出一個云淡風(fēng)輕的笑容。

    “她會殺掉我。我在意識到這一點時，我很清楚唯一的選擇就是反擊，而形勢又告訴我，反擊越快越好。所以如您所說，我出乎意料地對瑪?shù)贍栨А聪職⑹帧?。?/br>
    “管榮，你是地球史讀多了腦子混沌了吧？難道你是瓊，你還要對瑪?shù)贍栨Ц卸鞔鞯?？光是在斯旺劇院，你就起碼看了十七遍《木偶芯》吧？”最先發(fā)聲的那位也對這中年男性反唇相譏。

    管榮似乎是冷哼了一聲，一個“我”字只說了一半，像某種短促而尖銳的噪音。

    “這恐怕就是所謂‘壞角色’的魅力吧?！赌九夹尽房坍嫷锰錾?，我有時也會忍不住對瑪?shù)贍栨н@個角色多些不該有的憐惜?！?/br>
    又輕又弱的語聲介入了這場將有勢頭的爭吵，把嗆人的火苗無聲無息地熄滅了。這道熟悉的聲音永遠無法從秦杏的記憶中抹去。

    宛如清透潔白的新生花瓣，脆弱得一陣微風(fēng)就足以摧毀——那是“她”。

    “她”聽起來較上一次見面時健康許多，連笑意也不那么飄忽，甚至還略帶嗔意地同譏諷管榮的那位道：

    “維維，你答應(yīng)過我今天要脾氣好一些的?！?/br>
    這樣輕飄飄的一句話，仿若密友間打趣的一句話，卻換來冗長的死一般的沉默。

    強光不停歇地亮著，黑暗像濃稠的墨汁，大團大片地洇透在無內(nèi)容的白的旁側(cè)。秦杏安靜地站在那里，她習(xí)慣這種未知的等待。起碼這次等待之后，沒有令她作嘔的侵犯。

    “秦杏，盡管你在模擬艙中的表現(xiàn)數(shù)一數(shù)二，但以你自身的資質(zhì)，出于對你安全的考慮，我都應(yīng)該讓你來我的預(yù)備班。對你再進行起碼兩年的訓(xùn)練后，再同意你進入戰(zhàn)斗班?！?/br>
    第一個開口打破沉默的是維維，她的聲音比起之前調(diào)侃時明顯嚴(yán)肅許多。

    “這是通常的流程。但你出乎我們所有人意料地殺掉了瑪?shù)贍栨?，讓模擬艙得出了無數(shù)個絕佳的演算結(jié)局。”

    ——管榮很小聲地嘀咕了一句：“其中有些絕佳結(jié)局也沒必要殺掉瑪?shù)贍栨??！?/br>
    “于是——”

    維維猛地提高了聲音，壓過了管榮的嘀咕聲，“我們想，對于戰(zhàn)斗班來說，流程帶來的那些優(yōu)秀學(xué)生并沒有讓它變好，我們需要的不是守舊，而是破局?！?/br>
    “秦杏，我們認(rèn)為，那個破局就是你?！?/br>
    強光蒙住了秦杏的眼，她緊攥的雙手慢慢地松開，秦杏的心跳聲很尋常，呼吸也如舊。

    她說：

    “謝謝?！?/br>
    強光忽然少了一束，亮度也倏地下降了些許，使得秦杏的視力緩慢地恢復(fù)了極可憐的兩叁成。她隱隱約約地望見自那沉沉的黑里，一道纖細(xì)的身影逆著光歪歪斜斜地站起來，那人似乎靠扶著東西勉強支撐住病弱的身體。

    “她”說：

    “秦杏，我期待你這顆破局的新星?！?/br>
    當(dāng)老林那張兇悍十足的臉出現(xiàn)在視訊的投影中，眼淚就不受控地從秦杏的眼眶中涌出。

    秦杏的身體慢了個八拍開始發(fā)作極度喜悅的反應(yīng)。先是心臟在她的胸腔里猛烈地跳動，猶如一只要破籠而出的鳥。緊接著呼吸的節(jié)奏也開始紊亂，甚至與落潮時擱淺在岸邊的魚相差無幾。她那張原本白凈的臉龐涌動著異常的紅，秦杏只覺得自己整個人都好像是正站在火里烤。

    “你這是怎么了？秦杏，選拔里出了什么岔子嗎？混蛋！我就知道那群狗東西干不出什么好事來！一群欠收拾的混賬，我這就——”

    “不，老林?！崩狭纸乖牾獠綐幼恿钏滩蛔∑铺闉樾?，因狂喜而生的眼淚一時半會卻并不能止住，她邊用先前老林贈給她的手帕不停擦拭著眼淚，邊同他報喜：

    “我通過了，一周后就可以加入戰(zhàn)斗班。”

    “??？”

    老林的眼珠瞪得幾乎要奪眶而出。很快他皺起眉，面上的極度關(guān)切立刻轉(zhuǎn)變?yōu)椴灰詾槿?，看上去頗有幾分滑稽。

    “這就哭得稀里嘩啦了？你進戰(zhàn)斗班難道不是早晚的事？”

    “哪有這么容易？老林，你總是唬我！”

    秦杏笑得更加燦爛，但還是在擦拭著眼角。

    “他們給我發(fā)了一個坐標(biāo)，說是戰(zhàn)斗班這段時間的臨時駐點，我不太明白是什么意思，我能把它轉(zhuǎn)給你嗎？”

    “哦，戰(zhàn)斗班會時不時換駐點，主要是為了安全和執(zhí)行任務(wù)。和其他班不一樣，戰(zhàn)斗班一直是以實戰(zhàn)為主?！?/br>
    “實戰(zhàn)？”

    “對，但你不用緊張，你才進戰(zhàn)斗班，前半年他們會先讓你去訓(xùn)練，還會給你進行一對一的輔導(dǎo)。”

    老林簡單地介紹了幾句，轉(zhuǎn)而又繼續(xù)回答關(guān)于坐標(biāo)的問題。

    “坐標(biāo)最好不要發(fā)給別人，可能會算泄露軍機，發(fā)給我更沒必要，要知道這些小事我都不用拜托達莎?！?/br>
    “好，”

    “這一周你就沒必要再回利沃維坦了，在普威狄好好休息一下，出去逛逛。戰(zhàn)斗班的選拔可不是一般的耗費精力，你會比你想象中還需要休息?！?/br>
    “可是這里是這么著名的‘療養(yǎng)圣地’，會不會很貴？”

    “你是不是掉錢眼里去了？得了那么多賞金還怕貴？”

    老林的表情充滿了恨鐵不成鋼，他咬著牙道：“行了！我的津貼下來了，這一周你的花銷我給你出。條件是你得去置辦幾套衣服，老是翻來覆去的那幾件，不知道的以為我虐待被監(jiān)護人?！?/br>
    “真的嗎？”秦杏笑嘻嘻地發(fā)問，隨即婉拒他：“我只是隨口一說，你的津貼還是留著自己用吧，我得的那些賞金很足夠。老林，我可不想別人以為我虐待監(jiān)護人?！?/br>
    “還說我唬你，明明是你唬我！”

    老林忿忿不平地抗議道。

    “不過我暫時不能帶你了，不是說我不夠格去戰(zhàn)斗班，只是我接了綜合班這邊的課，總要給他們上完。我托了我一位很優(yōu)秀的朋友，讓他先暫時輔導(dǎo)你這段時間，他雖然沒有帶過學(xué)生，但他為人負(fù)責(zé)，我思來想去數(shù)他最適合。你不用怕，等綜合班這邊一結(jié)課，我就去找你。”

    “好的，我也沒什么可怕的?！?/br>
    秦杏點了點頭，先前不可控的眼淚已然止住了，只是手里的那張手帕浸滿了眼淚，她非常平靜地向老林要求道：

    “但我需要一位心理醫(yī)生，我可能有創(chuàng)傷后應(yīng)激障礙?！?/br>
    因濃密過頭顯得兇神惡煞的眉毛之下，老林那雙褐色的眼睛專注地望著秦杏：

    “我之所以覺得康斯坦丁適合你，就是因為他對我的心理治療很有效?！?/br>
    時至今日，他幫助她已經(jīng)不單單是因為思維審查的遺留效力，盡管那效力在他泛濫的共情的催化下，已經(jīng)有了不衰反增之勢。老林幾乎可以確定，就算沒有那次思維審查，他的目光多停留在秦杏身上幾次，他就極有可能忍不住向她伸出援手，畢竟她和年輕時的他太過相似，都有著那股拼著頭破血流也要沖上去的勁。

    “雖然我不在，康斯坦丁也很可靠，但是你有事隨時聯(lián)絡(luò)我。別想著偷懶，我也會不定時choucha你?！?/br>
    “我可從來不偷懶，倒是有人老在訓(xùn)練強度上哄騙我，給我偷偷加強又不說?！?/br>
    老林的眼神飄忽起來，頗為心虛地咳嗽了幾聲：

    “好了你趕緊休息吧，康斯坦丁這幾天就到了，我把他聯(lián)絡(luò)方式給你，我也要去備課了?！?/br>
    “你備課？老林你還會備課？”

    老林逃也似地結(jié)束了視訊，對秦杏最后提出的問題置若罔聞，秦杏笑著搖了搖頭，退出了通訊界面，走出了這間屋子。

    倚靠著墻壁的刺玫一見她走出了便直起身子朝她微笑，刺玫笑得眉眼彎彎，莫名教人覺得心情舒暢。

    “視訊完了？”

    “是，我把我通過的消息告訴了我的導(dǎo)師?！?/br>
    “那他一定狠狠地夸獎了你一番吧？”

    “沒有，他對我總是有莫名其妙的自信?！鼻匦訜o可奈何地笑了笑，“他覺得這都是遲早的事，不過他讓我好好休息，在普威狄多待上幾天?！?/br>
    “是嗎？我這幾天正好休假，如果你不打算離開普威狄，我倒是可以帶你到處逛逛?！?/br>
    刺玫伸了個懶腰，揉了揉僵硬的肩膀：“我也正好呼吸呼吸新鮮空氣?！?/br>
    “那再好不過了，謝謝你，刺玫?！?/br>
    “這有什么？”

    齊耳短發(fā)的少女滿不在乎地笑了笑，她細(xì)長的眉眼襯得人恬靜溫柔，她相當(dāng)自然地拍了拍秦杏的肩頭：

    “我們現(xiàn)在也勉強能算是半個朋友了。我看了你在模擬艙里的全程表現(xiàn)，你改寫過的《木偶芯》是最教我解氣的，我很喜歡！”

    從肩頭衣物隱隱透進來的體溫并不guntang，是正常人的溫?zé)?，秦杏低著頭瞧著刺玫繡著斯拉達莓的黃裙裙擺，莓果鮮紅如血，綠葉青翠欲滴。瑪?shù)贍栨Ц苍谒稚系碾p手似乎松懈了些力道。

    “謝謝你，刺玫，我很高興你能夠喜歡?！?/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