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個故事:лекарство(2)
在第一次外出與第二次外出之間那個無比漫長的等待期里。 有一個戴著眼鏡的大人——他看上去很像是研究員,但身體卻強壯得過分。這個大人以相當隨和的姿態(tài)來到他們中間,同穿著藍袍子的孩子們聊了幾句天。 這種類型的閑聊在撫育院并不常見,不過瑪麗婭經歷過幾回。她知道有時在結束后,這些身份不明的大人會從他們中間帶走一兩個孩子,而被帶走的沒有一個再回來。 所以當保羅興沖沖地準備談論自己正在畫的那幅畫的時候,瑪麗婭提前截住了他的話頭。她用身體半遮住自己棕色眼睛的朋友,對這位不詳?shù)拇笕苏f: “您一定要看一看秦溯之搭的積木!” 大人頓了一頓,笑瞇瞇地看過來: “是嗎?你就是秦溯之嗎?你很擅長搭積木?” “不,我不是秦溯之,我是瑪麗婭?!彼B連搖頭,沖大人笑得燦爛,狀若隨意地輕輕拍了一下身后還有動作的保羅的肩膀,解釋道: “我們都很好奇秦溯之搭的什么積木,她從來不給我們看,每次搭好一點就推倒。您是大人,她肯定會給你看的?!?/br> “是不是,保羅?” 棕色眼睛的朋友似乎在剛才的那一拍中終于領會到了她的良苦用心,他垂下剛才還不斷往前探的腦袋,“嗯”了一聲。 “哦?那我確實應該好好看一看。” 大人順著他們有意無意的指引走向那個角落,來到那個安靜的女孩身旁。他的高大健壯更襯得坐在地上的秦溯之過于瘦小伶仃。兩相比較下,她愈發(fā)不像一個人,更像一具仿真的娃娃。 大人蹲下身子,刻意和女孩挨得很近,但遠遠突破安全距離的“近”并未讓女孩有額外的反應。秦溯之依舊低著頭,自顧自地擺弄著她的積木。 白色的積木一塊迭一塊地壘起來,還沒等它構成什么具體的樣式,只粗粗地搭了約莫五六層,秦溯之便隨手一推,教它們變成一灘全無意義的白色殘骸。 她再要拿起積木重復周而復始的搭建時,大人似乎在數(shù)十次的循環(huán)往復中失掉了耐心,以很和藹的聲音喊了她一聲: “秦溯之。” 他叫得極親熱,也極溫柔。 秦溯之抬起頭來,歪著腦袋看他,細長的眼睛從披散的黑色發(fā)絲間半隱半露地顯出來,她盯著他。 這感覺不大好,仿佛是一只有些古怪的古董陶瓷娃娃意外染了超自然的力量,正欲作祟。 更像娃娃的女孩露出一個刻板的笑,她的牙齒又細又白,讓人無端生出許多可怖的聯(lián)想,手中的積木也在下一刻丟回那灘狼藉中去,女孩的笑容轉瞬而逝,猶如檐下積水倏地墜毀了蛛網。 “我不知道你的名字?!?/br> 她這樣說。 “哦——” 他看了看積木,又看了看女孩,喉結上下滾動。 “我叫李?!贝笕撕芸煊只謴土宋⑿?,他仍舊保持著可貴的耐心,“小姑娘,為什么要把沒搭完的積木推倒,告訴我,有什么問題嗎?” 秦溯之盯著這個大人,這個強壯的、體型幾倍于她的大人,她的臉上已經沒有笑容了,但眼睛里、語聲里溢滿了笑: “哦,李,我沒有問題。” 女孩的視線落在他的肚腹上,慢吞吞地道: “只有你有大問題?!?/br> 他在一瞬間讀懂面無表情的她所有細枝末節(jié)的情緒——好奇、矜傲、幸災樂禍…… 藍袍子換成連衣裙。 秦溯之永遠記得這條連衣裙。它仍是千篇一律的白色,可綴在腰帶上的那粒貝殼紐扣卻是玫瑰的式樣。 在此之前,她只在畫冊上見過這種花朵。 她把腰帶解開,一遍又一遍地摩挲那顆紐扣,任由花瓣繁復的紋路擦過指腹,她使了很大的力氣,有一點痛,有一點癢。 他們審問她,強光照過來,照得她眼睛發(fā)痛。秦溯之不閃不避,直視那盞燈,視野里于是塞滿了白色。 他們問: “秦溯之,你是怎么知道李出了問題?” 白色,鋪天蓋地的白色。 秦溯之捏著白色連衣裙上的白紐扣,她有些希望自己的指腹也能印上玫瑰的花紋,她認為玫瑰的花紋會暗藏著它的艷色,至少它能夠讓人聯(lián)想到那些曼妙的色彩。 “我就是知道?!?/br> 她回答。 在強光之下,他們能看清她的臉,但僅限于這張臉。她看不清他們的臉,可早在走到強光下之前的許多年,早在可以追溯到那個搭出積木城堡的女孩蒸發(fā)般的失蹤,她就已經將他們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他們問話的聲音帶著無法擺脫、無法修飾的緊張,這很正常,秦溯之知道,他們開始把她視為一個怪物。 “秦溯之,不要回避問題!你知道規(guī)則!” 呵斥。外強中干的呵斥。 他們對于征服她這只怪物有辦法嗎?有信心嗎? 秦溯之望著光源,用幾年來自己見過的所有類型的五官漫不經心地拼湊對面那個呵斥她的人的臉。 然而不管是什么樣的眼睛、鼻子、嘴巴,對她而言其實都無關緊要,這只不過是一種消磨時間的游戲。 她不緊不慢地,既像是本身就如此語速,又像是在刻意吊人胃口。 “你們這一兩年造出來的人造品,不是都容易有這樣的問題嗎?” 安靜。閉氣扎入水底般的安靜。 秦溯之游刃有余地控制著自己呼吸的節(jié)奏,她從來都只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你為什么知道?” 強光之后的聲音變了,由粗嘎變得溫柔,輕盈得像是還在嬰幼兒的時候,人造人看護拉起的搖籃遮陽篷投下來的那片陰影。 強光之下,秦溯之的回答沒有改變。 她說: “我就是知道?!?/br> “實在不好意思,我真的很好奇?!?/br> 馬尾辮女孩趁著秦溯之喝咖啡的間歇連忙提問道: “這個‘李’,您稱呼他‘人造品’。他也是撫育院的孩子嗎?通過‘統(tǒng)一繁衍’誕生的?” “不,當然不是。” 秦溯之的指尖輕輕點了點桌面,看著女孩筆記本上已經密密麻麻地記完了許多頁,可旁邊那只碟子里的甜甜圈卻從頭到尾再沒有碰過,她和善道: “先好好吃點東西吧!我們今天結束得不會太早,你的工作量不小,別虧待自己?!?/br> 她這樣說著,又請來侍者為女孩點了一塊蛋糕。 “試一試蛋糕,如果吃不完就打包回去?!?/br> 馬尾辮女孩很是受寵若驚,眼睛亮晶晶地看著秦溯之,連連道謝后,竟不知道再說什么才好。 秦溯之轉而回答女孩之前提出的問題: “更確切地說,他是人造人。對,和平時照顧我們的人造人看護差不多,但是要比那種高級一些?!彼兄?,“我習慣把這種類型的人造人和我們都統(tǒng)稱為‘人造品’。” “如果你見過,你會理解的。其實兩者之間沒有太大差別,甚至那種人造人要比我們這種‘統(tǒng)一繁衍’的造物要聰明得多。畢竟除了我之外,我沒聽說過他們中有誰去從事科研,但是這種人造人就是為了輔助科研而設計的?!?/br> 女孩點了點頭,面上疑惑未消,她小心地看了看四周,壓低聲音問:“可是據(jù)說‘統(tǒng)一繁衍’的目的是制造‘工蜂’,既然不允許通過‘統(tǒng)一繁衍’誕下的孩子過于優(yōu)秀,那么為什么還要制造這種輔助科研的優(yōu)秀人造人呢?” “首先數(shù)量上就天差地別,這種人造人是非常稀少的?!?/br> “其次——”秦溯之笑了,“他們的使用壽命短暫得不值一提?!?/br> “不值一提”的李牽住了秦溯之的手,帶著她去往剛剛敲定的屬于她的未來住所。 秦溯之拽著他,不管李走得是快是慢,她都堅持以自己的速度前進。 李開始不耐煩,這非常正常,他被設計出來的使命從來不是看護一個如此幼小的孩子,他有更偉大的使命。而李一向以這份差別驕傲,他和尋常的人造人不同,他更接近于“人”,甚至比大部分的“人”更優(yōu)秀。 “你得做個好孩子,秦溯之。”他蹲下來,試圖和難纏的女孩講道理,“乖乖跟著我走,你馬上就要有一個只屬于你的房間了。” 秦溯之不理會他,用沒被他牽住的那只手推了他一把,徑自向前走去。 “秦溯之!” 無論是訓斥還是誘哄,都無法拴住年紀尚幼的秦溯之,她自有自己的章法和步調,不肯為任何人或者任何事做半分改變。 “秦溯之!” 李追上她,迫不得已用身體阻擋她前進,有些狼狽地想要和她對話,“你要往哪里去?聽話,不要亂跑,你這樣會走丟的!” “我不會走丟?!?/br> 她抬起頭看著他,面上沒有什么表情,但終于停住了腳步,沒等李再多告誡她幾句,便聽她道: “我不要聽你的話?!?/br> “為什么不聽我的話?”李被這個難纏的孩子氣笑了,他抓住她的手腕,避免她再度心血來潮脫離他的控制,“現(xiàn)在你歸我管理,聽著,秦溯之,你必須聽我的話?!?/br> “哦?!?/br> 他看著她細長的眼睛,李再一次深切地感覺到了這個孩子身上那種與生俱來的、尖銳的令人不適感。 她慢慢地道,慢到好像那句話不是從她嘴里說出來似的: “那他們做了一個非常不明智的決定?!?/br> “什么?” “把我交給你管理——我想不到有什么比這更愚蠢的了?!?/br> “秦溯之!” 李深深吸進一大口氣,他沒想到和她相處還能變得更加難以忍受。李竭力使自己保持平和,他問她: “好孩子不會這么說話的,秦溯之,你為什么要這么說?是什么讓你覺得我管理你很愚蠢?” 她盯著他,用她的黑眼睛盯著他,久到他以為她想要跳過這個問題時,他看到她露出一個燦爛的微笑。 “李,我以為你明白?!彼鹗謥?,輕輕摸了一下李的肚腹,這突如其來的動作險些嚇得李一個趔趄,“你最多只能再活兩年了?!?/br> “把我交給你,兩年之后他們還要再找別人來管我,你不覺得他們很愚蠢嗎?” 這雙望向李的眼睛,笑盈盈,黑洞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