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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木新花年年發(fā)、參捌

    沐浴后,金霞綰和江東云坐在窗臺喝酒間聊,順便把長發(fā)晾乾。今晚花晨院和往常一樣,沒有什么特別的事要江東云出面應(yīng)付的,再者花晨院背后有皇族這樣的金主,也不擔(dān)心倒了,所以他們比同行晚開店,也早關(guān)門休息,一方面是為了讓大家都能好好休息,除此之外還得抽空鍛鍊,無論是武藝,還是舞藝。他們將鍛鍊武術(shù)也融入平日的技藝修煉里,各有專精,只有金霞綰特別貪心,什么都想學(xué),而江東云也寵著他,什么都教。

    金霞綰嘗了一口透明的酒液,立刻皺眉吐舌:「好辣。」

    江東云低笑數(shù)聲,取笑他說:「毛還沒長齊就學(xué)人喝烈酒了?!?/br>
    「師父,你又不是沒看過,我不長毛的?!箮煾该哦嗔ǎ鹣季U在心里嘀咕。

    「你喝這個。」江東云拿另一小壺甜香的果酒給他。

    金霞綰換回果酒喝,還是甜一點(diǎn)的適合自己,夜晚的風(fēng)更冷,不過聞起來更清新,他想起公主府的梅樹,愜意瞇眼道:「遠(yuǎn)遠(yuǎn)看那棵古梅樹,真是好看啊。還有今日那把叫無名的古琴……」

    「相傳是仙人遺珍,還有一本天一秘譜據(jù)說也不是收藏在皇宮,而在公主府?!?/br>
    「師父見過那琴譜?」

    江東云搖頭:「沒見過,不過大概也只是普通的琴譜吧?!?/br>
    「呵,也是,不是什么樂譜都藏著武功秘笈的?!?/br>
    江東云目光微冷警告道:「慎言?!?/br>
    金霞綰低頭認(rèn)錯:「徒兒知錯,不敢亂說了?!顾^察江東云臉色并未動怒,抿笑問說:「對啦,那嚴(yán)叔叔和之前薨逝的貴妃是什么關(guān)係?怎么特地從琉璃天那么遠(yuǎn)的地方過來?我記得貴妃叫作韓紅,姓嚴(yán)的與她有何關(guān)係?」

    江東云喝了口烈酒,睞他反問:「你好奇他?」他看金霞綰轉(zhuǎn)著烏亮的眼珠,一副無辜無害、好奇有理的嘴臉,于是莞爾答道:「那位貴妃是錦山國的三公主,雖然是公主,但弓馬嫺熟,也曾代錦山國的君王領(lǐng)兵打贏勝仗,是錦山國的傳說。不過,錦山國內(nèi)政腐敗,韓紅受此牽連,最后敗給了我們銀華國的天子,一身武功被廢,天子強(qiáng)娶她入宮,從此往后錦山國被銀華國所吞滅。而嚴(yán)六郎……這我也是聽長公主說的,六郎疑似是那位貴妃入宮前就懷的孩子,和我一樣是不應(yīng)該存在的人。長公主與貴妃感情很好,或許也是她們有相似之處,同病相憐吧?」

    金霞綰問:「你對嚴(yán)叔叔也是同病相憐么?」

    江東云手指捲著自己的發(fā)尾看,勾起嘴角沒有應(yīng)話,又淺啜了一口酒才道:「也不知是他可憐還是我可憐,不過要是貴妃真的是他娘親,那現(xiàn)在是他比較可憐吧?!?/br>
    「師父你喜歡嚴(yán)叔叔么?」

    江東云睞他:「怎么這么問?」

    「師父講起嚴(yán)叔叔的時候,神情特別溫柔,心情也很好的樣子?!?/br>
    「我是挺喜歡他,不過當(dāng)初他一走了之,也沒有再回來過,這次也是因?yàn)橘F妃的事才回來?!?/br>
    「當(dāng)初你們都還小,很多事不能自己決定嘛。」

    江東云點(diǎn)頭:「這倒是??伤菈K木頭,不,他是塊石頭,冷冰冰的,小時候看起來挺可憐,所以我常去找他說話,和他一起學(xué)琴,讀書,拉著他一塊兒干壞事,一塊兒被罵。他被我牽累了也不怨我,我那時就挺喜歡他。只是多年不見,彼此生疏了,我想他應(yīng)該沒變多少,還是塊石頭。不過他也是個識武的,你不要招惹他,免得被他教訓(xùn)了。」

    金霞綰打瞌睡似的晃了下腦袋說:「知道啦?!顾麖埓笞彀痛蚝乔?,心想嚴(yán)穹淵和貴妃的秘聞也就這樣,有些沒意思,那人話又少,他也沒什么機(jī)會再去招惹對方啦。

    江東云不悅輕斥:「近來太寵你了,怎露出這般丑態(tài)?」

    金霞綰趕緊閉上嘴巴,低頭道:「徒兒知錯了?!?/br>
    江東云捏著金霞綰的下巴說:「沒睡飽就去睡吧,別再這么打呵欠,難看。」

    「喔。是。師父你一會兒忙不忙?」

    「怎么了?有事?」

    「師父想不想作畫?」

    江東云擺手打發(fā)他說:「不想,你出去吧,這里不必你伺候了?!?/br>
    金霞綰被打發(fā)走,跑去前面幫忙招呼客人順便賺些零用錢。有位客人想拉他上樓陪酒,他身法靈巧自然的閃躲,轉(zhuǎn)身笑著敷衍:「鄒叔叔是喝得太醉,把我看作長寧了吧?」

    「不不,長寧和你生的又不一樣,我怎么會看錯呢。來啊,陪我去喝幾杯酒,我高興了就在下回選花魁時收你的發(fā)簪。」教坊的男藝人會在正式出道的場合表演,結(jié)束表演后,若看中自己的人會來討發(fā)簪或發(fā)帶,那種場合出席的都是教坊邀來的貴賓,若有兩位以上的貴賓想討簪子,就要按規(guī)矩比武搶親,因?yàn)槟昧唆⒆拥娜讼喈?dāng)于是藝者的夫婿,也是將來的金主。

    金霞綰暗地冷哼,這姓鄒的客人連長寧哥哥都瞧不上眼,將來也應(yīng)該不會是教坊會邀來的貴賓,他一邊躲著對方伸來的手好笑道:「我還不到遞簪子的年紀(jì)啊,鄒叔叔再等幾年吧。」

    那名喝醉的短眉中年男子疑惑:「???還要等幾年?怎么上回你也這樣講,出道不是十五、六歲么?你今年不是十六了?」

    金霞綰笑了笑,誆他說:「那你一定是喝多,夢里夢見我十六的,我今年剛滿十四啊。鄒叔,師父找我,我得趕緊去,免得挨罰。我叫人來伺候你啊,你先坐這兒聽曲看歌舞吧?!?/br>
    金霞綰把人扶去廳里空桌邊坐著,碰巧見到長寧挽著一位客人迎面走來,他眨單眼提醒:「寧哥哥,鄒叔找你啊?!?/br>
    長寧笑睨他說:「知道了,一會兒過去。」

    金霞綰心情愉快在花晨院里繞來繞去,最后走出花晨院,來到附近的小巷里,在暗處悄悄掂了掂飽滿的錢袋,忍不住咧嘴咯咯笑??腿藗?nèi)歉粦簦總€人錢袋里都少一點(diǎn)錢,誰都不會察覺的。

    花街宵禁不嚴(yán),坊里店家可以做生意,他們坊里的小巷中有間麵店開到天亮,金霞綰跑去叫了一碗麵,等老闆煮麵時,他默默的練指法,旁人看來只覺得是個在玩自己手指的怪孩子。不過有的人專挑弱者欺負(fù),兩名彪形大漢盯上他,他馀光瞧見了也只是不動聲色等麵來。

    那兩個漢子身上佩有刀劍,互看一眼就走過來跟金霞綰搭話,下巴有道淺疤漢子說:「這位小弟,夜這么深了還出來蹓躂,不怕危險?」

    另一個較高的漢子接著講:「小弟住哪里?。康葧焊绺鐐兯湍慊厝??」

    帶疤的漢子附和:「是啊,你一個人不安全,哥哥順便請你吃麵。」

    金霞綰看他們兩個臉生,八成是外地客,不想花錢上教坊,就在這坊里物色對象下手,他面無表情拒絕:「不了,我不吃陌生人的東西,請的也不行,爹爹會生氣?!顾緛砭筒怀陨私o的飲食,只是拿師父當(dāng)藉口。

    高個兒低聲笑了笑,跟帶疤的伙伴低語:「你看他真乖啊?!?/br>
    「就是,喊那聲爹爹真好聽?!?/br>
    金霞綰本來愉快的心情都被破壞了,漸冷的眼神隱含戾氣,就在此時有個高大身影擋住麵攤的燈火,那身影入座后光亮又忽然變得晃眼,他瞇眼一瞧,這不是嚴(yán)穹淵么?

    嚴(yán)穹淵不愧是塊冰冷的石頭,不時釋出寒氣似的,光坐著也比兩名漢子的氣勢要懾人,他用沉厚的嗓音說:「走開?!?/br>
    那兩人以為嚴(yán)穹淵就是少年的「爹爹」,互使眼色后識相的把麵錢擱下,灰溜溜的走遠(yuǎn)。金霞綰問嚴(yán)穹淵說:「叔叔是來救我的?」

    「六郎?!箛?yán)穹淵提醒他改口。

    金霞綰笑嘻嘻道:「師父喊你六郎,那是因?yàn)槟銈兺叄液澳懔删陀诙Y不合啊。」

    「我無所謂?!?/br>
    「你剛才是來救我的?」

    嚴(yán)穹淵說:「是救他們的?!?/br>
    金霞綰微愣,而后偏著腦袋斜睞他,勾起嘴角說:「呵,叔叔怎么這樣啊,任誰都瞧得出是那兩人在欺負(fù)我吧?!?/br>
    「很快就不是了?!?/br>
    金霞綰稍微拉起袖子,露出自己手腕無辜道:「你瞧我手這么細(xì),哪有辦法應(yīng)付方才那兩個魁梧的壯漢,說笑吧。噯呀,我的麵來了,叔叔你吃什么?」

    嚴(yán)穹淵跟攤老闆叫了一碗一樣的麵,安靜的吃,連吸麵條都沒發(fā)出聲音。金霞綰看他進(jìn)食的樣子,優(yōu)雅而迅速,再想起江東云提過的內(nèi)幕,輕聲問他說:「你之后去悼念貴妃,要怎么悼念???總不可能進(jìn)宮去吧?長公主就算要帶你入宮也得有名目不是?」

    「不勞煩別人。你不必cao心這些,與你無關(guān)?!?/br>
    金霞綰沒什么表情注視他半晌,挑眉:「也是,與我無關(guān)。」

    嚴(yán)穹淵很快就吃完麵,他安靜坐在一旁看金霞綰吃,金霞綰吸麵條的動靜不小,吃完用手背抹嘴跟他說:「這樣吃才過癮。平常要是被師父看到,師父要罰我的?!?/br>
    嚴(yán)穹淵回他說:「你該細(xì)嚼慢嚥的?!?/br>
    金霞綰撇嘴:「連你也要嘮叨?」

    「吃得那么急,品嘗不出好滋味,也容易嗆著。不好?!?/br>
    「誰說品嘗不出來的,這間麵店大家都知道好吃,我也覺得好吃才來的?!?/br>
    「你只是跟著別人走罷了,你自己真能嘗得出來?」

    金霞綰多少顧慮對方的身份,緊抿著唇不回話,但心中憋得難受,他掏出錢袋邊算錢邊嘟噥:「我餓嘛?!?/br>
    嚴(yán)穹淵已經(jīng)起身把兩人份的麵錢付清,再踱回金霞綰面前低語:「不要花那些不義之財(cái)。」

    金霞綰抬眼睨他,失笑:「你都瞧見啦?你跟蹤我?」

    「恰好見到?!?/br>
    「哪有這么巧的,那一會兒我走這邊,你往那邊走,多謝你請客,我要回去睡覺了?!?/br>
    金霞綰不讓對方有機(jī)會回話,趕緊溜回花晨院,他以前順手牽羊也被師父逮著過,師父只是念他修煉不足才會被察覺,那時他心里一點(diǎn)也沒有干壞事的感覺。可是方才嚴(yán)穹淵只是講了幾句就害他心虛,他覺得來花晨院尋歡的客人都不是什么善類,偷那些人的錢財(cái)也不會怎樣啊,姓嚴(yán)的管太多了吧?

    「哼,真不曉得師父喜歡他哪一點(diǎn)呢!」金霞綰陰沉著臉回自己小屋,今晚碰上嚴(yán)穹淵讓他覺得倒楣,乾脆什么也不做,乖乖補(bǔ)眠。他睡醒時花晨院也快關(guān)門休息,他從衣箱翻找出一套夜行衣,穿衣時喃喃自語:「師父忘記要畫梅樹給我的約定了。不過不要緊,我自己去看,嘻?!?/br>
    長公主府第有不少府兵巡邏,然而誰也沒察覺潛入的金霞綰,他如夜梟般無聲的在簷瓦、屋墻間飛騰、起落,如入無人之境那樣過了小橋抵達(dá)千歲梅樹那兒。小橋上和梅樹下都有設(shè)置燈柱,而且點(diǎn)了燈火,因?yàn)檫@是在湖畔,比較不怕起火,也有人巡邏,但金霞綰還是覺得公主府奢侈,躍上樹的時候連連咋舌。

    雖然有燈火,但無法將整棵古樹徹底照亮,金霞綰藏身在樹上,喝著他帶來的一小壺酒,是果酒兌了些烈酒,他嘗了一口,點(diǎn)點(diǎn)頭自言自語:「順口多了。哼,等我練好了酒量,習(xí)慣這滋味,師父就不會笑話我了?!?/br>
    他還帶了自己喜歡的小酒盞,深藍(lán)近墨的釉色,底部螺鈿是一隻小魚,是他第一次攢錢在集市買的,當(dāng)時他苦練輕功有小成,教坊的活兒也應(yīng)付得好,所以江東云多給他一筆零用錢。他又倒了一些酒,看酒盞中的小魚彷彿在幽微光影里游動,輕輕打了一個酒嗝后想起方才嚴(yán)穹淵念他的話,他帶著些許鼻音哼道:「不義之財(cái),哼、呵呵,少用你那套評斷我。我偏要偷?!?/br>
    金霞綰冒出一個壞念頭,勾起一抹俏皮又邪氣的笑,當(dāng)晚公主府那把叫作無名的古琴悄然無息的不見了。黎明前,他帶那把古琴返回花晨院,回房更衣后天已經(jīng)濛濛亮了,他換回月白常服抱古琴觀之,藉薄曦欣賞琴身清漆上的梅花斷紋,還有其他名家曾留下的刻印,忽然來了興致,半闔眼撫弦。他回想起古樹那深黑像要枯死的樹身,卻生出了清雅鮮嫩的花兒,而自己化身微風(fēng)穿梭其間,沉浸在美好的想像里,奏完一曲他就回過神來,心中略有不安,不過任誰聽到也只當(dāng)他是在練琴而已吧?

    之后并沒有任何公主府丟失古琴或?qū)毼锏娘L(fēng)聲,金霞綰又帶古琴去荒廢的舊王爺府玩,那一帶逐漸傳出王府鬧鬼的謠言,讓他覺得好玩又好笑。

    上元節(jié)將至,金霞綰先迎來自己的生辰,其實(shí)他根本不記得自己的生辰,所以江東云把收養(yǎng)他的那日當(dāng)作他的生辰?;ǔ吭旱娜艘矔^生辰,雖然是簡單的過,吃長壽麵、朋友們祝賀,交情好的可能會送禮,金霞綰的人緣不錯,年紀(jì)又小,所以哥哥們準(zhǔn)備了一桌酒菜,他領(lǐng)了很多紅包,開心得不得了。申時初,江東云招金霞綰到他寢室里,寢室早已鋪好了床,江東云說:「過來這里。」

    金霞綰一頭霧水走過去:「師父忘了我今日生辰么?」

    江東云淺笑:「記得,你先脫了衣裳趴下吧,我快準(zhǔn)備好了?!?/br>
    「要做什么???」金霞綰有些緊張,腦海浮現(xiàn)這房間里常發(fā)生的那種事,嚇得小聲說:「師父,我、我還小。」

    「是啊,我知道。你聽話,快脫了衣服趴下。」江東云把一套針具攤開來,揀選了適合的一根針含著尾端,拿眼尾睞他,昂首催促徒兒照作。

    即便江東云一個眼神就如此風(fēng)情萬種,金霞綰也沒心思欣賞,他看床鋪一旁擺的那些道具,當(dāng)即了然道:「師父要給我鏤身么?不要吧,我怕疼……」

    「只弄一點(diǎn)點(diǎn),不會太久的。乖?!?/br>
    金霞綰不情不愿脫光上身趴好了,針一刺入他皮膚他就閉緊眼哀叫:「疼疼疼疼疼?!?/br>
    「吵?!菇瓥|云語調(diào)溫和沉厚,聽不出慍惱,好像還有些曖昧多情,但金霞綰立刻噤聲,他們相處數(shù)年了,金霞綰知道這是江東云快要不高興的語氣。

    室里無聲,片刻后江東云話音平和低喃:「雖然練功時對你嚴(yán)苛,但除此之外我向來寵著你,害你連這點(diǎn)苦也吃不得么?」

    金霞綰辯駁道:「正是有師父疼愛,徒兒才敢撒嬌嘛?!?/br>
    江東云哼出低柔的笑聲說:「狡猾的小鬼?!?/br>
    金霞綰講的是事實(shí),有人疼他才會表露出喜怒哀樂,沒人在乎他,那他變得怎樣也不會有誰理會的。可是他也不懂為何還會感到不安,江東云待他這么好,這么疼愛他,他心中卻依然空虛、不安,他跟著江東云習(xí)得一身厲害的武功、上乘的輕功,去公主府偷東西也沒人發(fā)現(xiàn),似乎普天之下少有敵手,看中了什么都能偷來,他卻仍不滿足。

    疑惑如同雪花飄落,越積越深,不知不覺睡著了,夢里他還在思索這些事,驀然想起嚴(yán)穹淵在麵攤看他的眼神,冷淡的神情、平靜的目光,彷彿看透他的一切,讓他一瞬間有些無地自容,很想找地方躲起來,但又很不甘心,想繼續(xù)逞強(qiáng)。

    「睡醒啦?」江東云摸摸少年的臉龐輕笑:「睡迷糊了?」

    「嗯,師父,都結(jié)束啦?」金霞綰覺得背后有點(diǎn)癢,想撓卻撓不中癢處,江東云捉開他的手制止道:「別撓,傷口得好好養(yǎng)一陣子,這些天別往外跑。」

    「師父你弄在我背后,我看不見它什么樣???」

    江東云微笑看他,拿出一卷畫攤開來說:「是這個?!?/br>
    「這什么花草?。俊菇鹣季U看畫上的小花草,有些似曾相識。

    「半邊蓮,你忘了么?你小時候跟我去山寺進(jìn)香時,你蹲在路邊採了一堆說要留著吃。」

    金霞綰睜大眼訝道:「有這種事?」

    江東云笑著點(diǎn)頭:「是啊,你說怕餓死,認(rèn)了許多能吃的野花野果。這花草確實(shí)也是種藥草,從前我?guī)煾敢舱f,這花象徵自由自在。我便想著,我的好徒兒、乖孩子,這輩子也要像這花一樣自由自在才好。所以你什么都不用怕,只要有我在,你就是自由自在的?!?/br>
    金霞綰拿起小畫卷看,心里頗為感動,他擱下畫卷抱住江東云喊:「爹爹,謝謝你?!?/br>
    「謝什么,還沒完,來,給你的紅包。收好了,別老是拿去買吃的花光了?!?/br>
    金霞綰吐舌嘻嘻笑,趕緊收好紅包諂媚喊人:「師父最疼我啦。」

    江東云被他逗笑,又別有深意看著他說:「近來聽你的琴音有些不同,是悟出了新的境界么?」

    「一如往常啊?!菇鹣季U裝傻道。

    「雖然允你自由自在,不過凡事也要量力而為,適可而止才好。比如糖不要吃太多,還有不要太貪玩,別犯下不可挽回的錯,有些傷害也是無法恢復(fù)的,明白么?」

    金霞綰燦爛微笑,點(diǎn)頭應(yīng):「徒兒明白?!?/br>
    金霞綰回自己房里,稍早的感動已經(jīng)平淡許多,想起江東云有意無意的暗示,他咋舌:「還就還吧,反正只要我想要,隨時都能再偷出來。哈?!?/br>
    夤夜時分,金霞綰再次潛入長公主府第,正欲將古琴掛回書齋就感到后頸一陣無由冷意,倏地回頭瞥見一道高大人影立在門口,他又警覺的收回古琴抱著。夜空叢云散去,月光此時照出了那人半邊臉的輪廓,是嚴(yán)穹淵!

    金霞綰心道又是你這姓嚴(yán)的,同時暗自慶幸自己蒙面,應(yīng)該沒這么好認(rèn)出來吧。

    嚴(yán)穹淵靜靜注視書齋中的黑衣人,黑衣人刻意壓低嗓音說:「做什么?」

    「捉鬼?!?/br>
    「鬼?」

    「荒廢的寧王府鬧鬼?!?/br>
    「這里是長公主府!」

    嚴(yán)穹淵唇角若有似無揚(yáng)起:「你也知道。」

    嘖,金霞綰暗惱自己被戲弄,眼神一轉(zhuǎn),食指抹過琴弦使出一招鶴鳴在陰,那是彈琴的一種指法,不過施以內(nèi)力發(fā)出,書齋蕩開的就不僅僅是琴音,而是殺招。

    嚴(yán)穹淵抬手輕拂,朝他正面而來的鋒銳殺氣被化開,馀波散到一旁,門邊一支紫琉璃花瓶當(dāng)即被削成兩半。

    金霞綰暗驚,姓嚴(yán)的方才那么輕易化解他的攻擊,那一掌他一直學(xué)不好:「云堤掌法?」怎么師父教過的功夫這人也會?難道童年玩伴也學(xué)一樣的武功?

    「古琴是樂器,不該拿來做這種事?!箛?yán)穹淵話音平靜,就像是單純的提醒、勸說。

    不過金霞綰毫不領(lǐng)情,冷哼道:「少拿矯情文人那套說詞來講,什么圣王之器,太古遺音,講得好聽,最后還不是愛去聽教坊里那些yin樂。老子我偏要如此,你奈我何?」話未說完又陸續(xù)撥動琴弦,嚴(yán)穹淵飛來奪他古琴,他往外撥出一道虛庭鶴舞,沒想到嚴(yán)穹淵中指勾住同一根弦低吟:「孤鶩顧群?!?/br>
    金霞綰有種錯覺,他好像聽出嚴(yán)穹淵話語含笑,氣得他朝對方踢出一腳,欲奪回古琴的主導(dǎo),只不過那腳沒踢中,他霸道將琴按到桌上,食指、中指、無名指同時撥兩弦,往內(nèi)撥弦隨即再往外掃蕩。

    嚴(yán)穹淵瞧出少年蓄足了勁,唇角微揚(yáng),指法瞬變并連連彈撥,以鵾鷂翱翔壓制,看少年錯愕瞪來時,語氣淺淡悠然的指教道:「游魚擺尾學(xué)得不錯。」

    「你!哼!」

    金霞綰知道單憑琴音無法擊退嚴(yán)穹淵,粗暴推開古琴轉(zhuǎn)身抽出掛在后方的寶劍,寒光一閃,劍刃直往古琴劈下,嚴(yán)穹淵及時挪開古琴并兩指拈住劍尖,他狠狠抽劍的當(dāng)下,對方指尖飛出一小串血珠,他冷笑說:「人是血rou之軀,自以為是神仙么?」

    嚴(yán)穹淵輕抹指腹,傷口平整俐落而暫時閉合,他說:「就當(dāng)一時活絡(luò)血?dú)?。你既是來還琴,又何必鬧這一齣?」

    「還琴?哈,你聽過鬼會還琴的?我只是把東西借放在此,要你多事!」金霞綰并不笨,他已經(jīng)知道對方修為高深莫測,方才能傷到對方也只是一點(diǎn)僥倖,加上對方或許對他放水,他也不想在這里爭輸贏?!缚磩?!」他吼著把寶劍朝嚴(yán)穹淵門面擲出,趁嚴(yán)穹淵閃避的間隙破窗溜走。

    「呼……呼……」金霞綰聽到自己氣息微亂,是因?yàn)榉讲疟粐?yán)穹淵嚇到,也是因?yàn)榫o張,更是因?yàn)榇碳ず涂簥^,他盡速飛出這座豪奢的長公主府,沒想到回頭一瞅,嚴(yán)穹淵居然追了上來。

    他逃進(jìn)民戶巷弄里,嚴(yán)穹淵追得越來越緊,好像隨時能逮住他,卻又偏不這么做,這讓他覺得對方根本是在戲弄自己,后來被逼著飛到江邊柳樹下,他踏著輕靈步法閃躲對方的擒拿術(shù),一面變著手勢與之攻防。這是他跟江東云學(xué)的輕功,夢里尋香,不過他沒能引對方入夢,反而陷在對方給的恐慌之中。

    嚴(yán)穹淵一雙冷漠的眼在今夜多了些光亮,他早就猜出這黑衣人是誰,并且識得這少年學(xué)的是什么武功,但這少年隨興施展,有時甚至有點(diǎn)亂無章法,卻也因?yàn)楹翢o框架而增添不少意趣。他并不認(rèn)為武術(shù)是用來殺生傷人的,就像樂曲、字畫那些美好的事物一樣,都該是有趣且能被欣賞的,只是這孩子走偏了。

    嚴(yán)穹淵知道金霞綰氣得厲害,也著實(shí)被自己嚇壞了,于是不再試探跟戲弄,倏地制住金霞綰的手腳將人壓在樹干上問:「你學(xué)得不錯,但還能更好,不如拜我為師?」

    「我呸!」金霞綰不忘壓著嗓音說:「我已經(jīng)有師父了,不稀罕你。你去死吧!」

    「你師父沒能教好你?!?/br>
    「不許你說他!」金霞綰張口往嚴(yán)穹淵的前臂用力咬,嚴(yán)穹淵只悶哼一聲,他松口嫌棄道:「矯情得要命,痛就叫啊?!?/br>
    「你不必裝腔作勢,我知道你是誰?!?/br>
    金霞綰靜默半晌說:「知道又如何?不怕我殺人滅口?」

    「你沒殺過人?!?/br>
    「那是你沒見過,我殺的人可多了?!菇鹣季U刻意露出陰險的眼神,無奈他眼睛圓亮無辜,實(shí)在裝不出那種兇狠模樣。

    嚴(yán)穹淵看了好笑,故意湊近金霞綰面前說:「你右眼尾有顆很小很小的痣?!?/br>
    「……」金霞綰忽然被放開,踉蹌往樹旁躲開了兩、三步,他瞪著嚴(yán)穹淵氣到說不出話,粗喘兩口氣吼道:「滾回你的琉璃天!」

    少年吼完就溜走,嚴(yán)穹淵低頭拉起袖子,看著被咬出的瘀傷失笑:「牙口不錯。可惜了……」

    金霞綰回花晨院時,天已經(jīng)快亮了。一直以來他被欺負(fù)也不敢找江東云哭訴,江東云只會念他自己學(xué)藝不精,絕不會輕易幫他出頭,說不定還得挨罰。不過這次是嚴(yán)穹淵招惹他,又不是他故意的,他越想越委屈,決定去找?guī)煾刚f些嚴(yán)穹淵的壞話,但是一接近江東云的房間,聽到那房里有客人和師父交談,加上早春的冷風(fēng)一吹,他腦子就清醒不少,果斷放棄這不明智的念頭。

    他注意力被師父房里的人轉(zhuǎn)移,不曉得來了什么貴客,天剛亮就跑來的么?還是昨晚就來了,待到現(xiàn)在,而且還能留在師父房里?

    「算了,不關(guān)我的事。」金霞綰有些睏,打算先回房換個衣服小睡一會兒。江東云這時在屋里喊他說:「霞綰在外面?去弄醒酒湯來?!?/br>
    金霞綰在外面稱是,匆匆換下夜行衣跑去煮醒酒湯,他把湯送到江東云房外:「醒酒湯來了。」

    「擱著吧?!菇瓥|云剛說完,房里的客人就說:「是小綰啊,許久不見,該長大了吧?」客人講這話的同時走來把房門打開。

    金霞綰不想打擾師父和貴客,低著頭說:「那我就先退下了?!?/br>
    江東云應(yīng)了一聲:「去吧。」

    金霞綰馀光瞥了江東云寢室一眼,江東云長發(fā)垂散下來,一襲繡了金色梅花的艷紅衣袍披在肩上,精實(shí)與柔和并存的身軀被半掩住,青絲籠著大半的側(cè)顏,就算一臉倦容也無損其半分俊美絕色。房中另一人也是個英俊健壯的男人,膚色相對黝黑,身形和嚴(yán)穹淵差不多高大,似乎更魁梧一些,濃眉大眼且五官深邃,是會令人印象深刻的長相,所以金霞綰只瞥一眼就認(rèn)出那傢伙是當(dāng)今天子最年輕的叔叔,陸永觀,也是榮親王。

    「是。」金霞綰應(yīng)完這一聲就迅速退出去,幾乎像是逃命一般,他記得榮親王的脾氣不太好,喜怒無常,雖然他師父江東云總能哄得住這人,不過陸永觀渾身的戾氣很重,每次都讓他感到很不自在,他一點(diǎn)也不想多待。這大概也是因?yàn)殛懹烙^是個殺業(yè)深重的武人吧?

    據(jù)說當(dāng)初銀華國進(jìn)犯錦山國,陸永觀可是立了不少戰(zhàn)功的,后來也常駐邊關(guān),似乎是個對權(quán)勢沒多少興趣的人,因此當(dāng)朝天子雖然對其有所忌憚,可是也沒有卸磨殺驢的意圖,只是封了陸永觀為榮親王,讓這人偶爾回京。

    金霞綰有些心疼江東云,畢竟榮親王是當(dāng)初收了江東云發(fā)簪的人,他雖然不太清楚皇族內(nèi)幕,但也知道長公主得喊陸永觀一聲叔公的,長公主年近五十,陸永觀卻只有三十多歲吧?

    「亂七八糟的……」金霞綰回房洗了把臉,嘆氣低喃:「還是不去煩師父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