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俱利磨王〉
步入白色的宮殿,四周密布著成林的撐頂石柱,懸粱間也垂掛著繡有橄欖枝的布幔,而在宮殿深處一個身著青色華袍、頭裹包巾的沉穩(wěn)男人,他有著烏黑剛毅的眉眼,長達胸前的茂密鬍子,氣宇軒昂的端坐于殿中央的高臺上,正埋首于白石桌上的成堆文書之中。 俱利磨王放下手中的鵝毛筆,睇了眼下方的人影,「帝釋天,你可知你的任意妄為可是忤逆了你我之間的協(xié)定?!?/br> 因陀羅自知理虧,環(huán)胸抱臂,默不作聲。 「紫目的丹努許,你現(xiàn)在是以何種身分站在此地與本王會晤?」俱利磨王拄著藍玉握柄的手杖走到桌前,睥睨著面前的二人。 『那把手杖大概就是維薩恩的化身吧。』丹努許暗中思忖著,一面恭謹?shù)谋?/br> 「丹努許眼下是以黃國使者的身分佇立于此。」說著,解開胸前如意鎖的暗盒,取出內(nèi)中的書件。 「此書信乃是黃國的芑姬殿下親筆寫下的,欲與俱利磨通商建交之事宜…」 「俱利磨與黃,從未有通商與外交關(guān)係,從前沒有,今后更不可能,而黃企圖以通商名義打破俱利磨門戶之計畫是不可能如你們所愿的,你離開吧?!咕憷鹾敛涣羟榈拇驍嗟?。 「陛下無論說什么都不肯開國與世建交嗎?」丹努許再次問及。 俱利魔王脾氣倔硬的說道,「沒有錯,無論來多少人,歷經(jīng)多少歲月,只要本王尚為俱利磨之王,本王便不會允許開國,而你們?nèi)羰窍胍?,等到我亡,那你們恐要失望了,百年之后,你們早已身埋黃土,而本王仍老當益壯,猶能茍活上百年呢?!?/br> 丹努許可沒忘記穆蒂提過的關(guān)于俱利磨王的故事,食下人魚血rou的俱利磨王可享千年不衰的生命,事實便如俱利磨王所說的,他丹努許不過一介凡軀,壽命比之俱利磨王,不過滄海一粟,不足掛齒。 眼見俱利磨一意孤行,丹努許輕嘆一息,思忖這事兒看來是談不成了,隨后卸下芑姬託付的銀飾,『匡噹』一聲,銀飾擱置在地。 「方才陛下問我,究竟以何種身分站在此與您會晤,既然身為黃國使者的我任務(wù)失敗了,那我只能引咎辭去使者一職,現(xiàn)在的丹努許,就只是丹努許?!沟づS卸下銀飾,以西域之禮向俱利磨王鞠躬道。 俱利磨王兩手疊在手杖上,冷眼一瞥,沒有說話。 「丹努許敢問陛下,這究竟是為何呢,將俱利磨鎖國將近百年與世隔絕的用意究竟為何……」 俱利磨王卻是置若罔聞,「帝釋天,本王不欲追究你走私外人進入俱利磨的過錯,本王限你一天內(nèi)將此人帶離開俱利磨?!?/br> 因陀羅面露為難,丹努許頑固道,「陛下,丹努許沒有得到想要的答案前是不會離開的。」 俱利磨王冷酷道,「那就進大牢里去等你的答案吧?!?/br> 丹努許聞言,忐忑的吞嚥了一口唾液,歛目深吸,再睜眼,覺悟瞭然,「如若丹努許的入獄可換得陛下的坦承,丹努許甘愿……」 「不可以丹努許!你會死的!」因陀羅駭目喝阻著。 「無所謂!」丹努許伸手攔阻了因陀羅,「入獄刑求,丹努許早已司空見慣。丹努許早年便因能夠預(yù)言末世而飽受刑求苦痛,這一點皮rou痛,丹努許還承受的了?!?/br> 丹努許說著,仰望臺上的俱利磨王,「如若丹努許入獄,還請俱利磨王莫要食言,務(wù)必告訴丹努許您不愿開國的初衷。」若要比固執(zhí),丹努許也是不惶多讓。 「丹努許……」因陀羅不安的呼喚道。 「愚蠢。」俱利磨王以手杖踱了一下地板,擲地回聲,隨即朝著殿外大喝道,「來人啊,將不速之客丹努許押進海牢,施以溺刑。」 「溺刑…不可以,丹努許會死的,俱利磨王!」因陀羅失態(tài)的咆嘯著,并隨即將丹努許護在身后,瞪視著士兵不許他們靠近。 「溺刑?」眼見因陀羅態(tài)度大駭,丹努許也不禁不安了起來。 「溺刑,可是俱利磨最殘酷的死刑,犯人會被銬上鹽礦冶煉而成的特殊腳鐐,隨后被扔進礁帶深窟,待漲潮時,海水將會淹沒整個深窟,鹽礦雖能溶于水,但至少要浸足三天才會開始溶解,犯人若能活著回到岸上,則視同赦免了一切罪過,但是常人根本不可能浸在海底三天不死的。」因陀羅齜牙裂嘴的怒視著逼近的士兵。 「丹努許,你不是想要知道為何本王不肯使俱利磨開國嗎?」俱利磨王一手撫著鬍鬚,意味深長的笑著。 「你若能熬過溺刑,本王便告訴你你想要知道的一切,就讓本王見識見識吧,你的生命力是否同你的脾氣一般頑強?!?/br> 丹努許徬徨的望著來意不善的俱利磨王,內(nèi)心掙扎著,雖不知內(nèi)幕,但丹努許可以確信,俱利磨的國祚勢必與維薩恩的存在緊密相連著,若欲進一步收復(fù)維薩恩,那么,與俱利磨王的衝突在所難免。 『丹努許,我等著?!?/br> 丹努許的腦海中回盪著夢中背影的話語,“他”始終是那一句,那一句簡單的等待成了丹努許邁步的唯一的信念,他深信著,深信著自己,此命尚不該絕。 雖然那個辦法還只是紙上談兵從未實際演練過,但現(xiàn)在可顧不上了。丹努許暗中思忖良久,隨即掙開因陀羅的保護,站到俱利磨王的面前,「望陛下莫要食言而肥?!?/br> 俱利磨王捧腹大笑,「君無戲言?!?/br> 「丹努許不要,你會死的,不要啊?!挂蛲恿_捉緊了丹努許的手腕,苦苦哀求著。 「因陀羅,噓……因陀羅,相信我?!沟づS撫著因陀羅的臉龐,眉目堅毅而溫朗,「等我回來,相信我?!?/br> 「丹努許……」因陀羅眷戀的感受著掌心傳來的溫暖,這才不捨的松開了箝制。 丹努許任俱利磨的士兵把他押走,在施行溺刑前,丹努許被暫置在一般的地牢,被卸下衣物凈身時,丹努許向獄卒問道,「何時漲潮?」 「明天。」 丹努許被迫卸下黃國的衣飾,渾身上下只有一件白色的短裳裹住下身,他待在地牢里,內(nèi)心千頭萬緒,隨即深吸一息,放松全身肌rou,歛目入定。 漫長的一天過去,眼見時刻將臨,獄卒來到丹努許的牢獄前,「喂!出來?!?/br> 牢中沒有一絲回應(yīng),獄卒不耐煩的大吼,「喂!耳聾了啊,我叫你出來,難不成是怕了吧,哼,讓你不知好歹膽敢頂撞我們的王,活該,出來!再不出來我就把你拖出來?!?/br> 牢內(nèi)依舊無半點聲息。 「嘖。」獄卒蹙眉咂嘴,轉(zhuǎn)動牢門進入,看見了盤坐在角落閉目安逸的丹努許,「喂,你這傢伙要說到什么時候啊,你的死期到了,喂!」 無論獄卒如何斥喝,丹努許仍是無動于衷,獄卒不耐煩的上前搖晃著丹努許,試圖喚醒丹努許,然而丹努許的眼簾始終緊閉著,獄卒甚至一個粗魯?shù)耐频沽说づS,后者仍毫無動靜。 「喂,喂???」獄卒這才察覺不對勁的湊近,他膽戰(zhàn)心驚的伸手探了探丹努許的鼻下,頓時駭然,「啊啊──死了!」 「怎么回事???」另一名獄卒聽聞聲響連忙趕到。 「他、他、他……他沒呼吸了,這傢伙死了??!」被丹努許的死給震撼的獄卒癱坐在地上,指著丹努許的尸體顫抖的說著。 「什么!你仔細檢查過了嗎?」 「我、我檢查過了,既沒呼吸也沒脈動,真、真的死了??!」那人神色惶恐的結(jié)巴道,「這…囚犯死于牢中,我倆值班的獄卒可是難辭其咎,俱利磨王必定追究我倆的?!?/br> 他的同僚面露困惑,「他被關(guān)進來也不過一天啊,水和食物都是我們發(fā)送的總不可能摻了毒吧,還是他自縊了,但這不可能啊,入獄前我們都把他的衣物全部凈空了。」 「我檢查過了,他身上沒有任何外傷?!?/br> 「口腔內(nèi)呢,說不定是在口腔里藏了毒,或是咬舌自盡?!孤勓裕敲z卒隨即掰開丹努許的嘴巴,仔細檢查。 「他的舌頭和牙齒全部都好好的,也無服毒痕跡。」那人搖搖頭。 「這,查不出死因,唉,總之還是去和俱利磨王秉報此事吧,至于處分,還盼俱利磨王看在這傢伙自然死亡的分上對我們網(wǎng)開一面啊?!?/br> 「唉,希望不會被革職?!鼓侨藨嵑薜氐闪艘谎鄣厣系づS的尸體,洩憤的往他身上重踹,「該死的,你為什么偏偏趕在我們值班死掉啊,該死的!」 「喂喂!別這樣啊?!沽硪蝗藷o奈地出聲喝阻著。 「嘔咳!」忽地,牢獄中傳來一陣急咳,「咳咳咳……」 「??!怎么會……」獄卒面目驚慌地看著重新有了氣息的丹努許。 「咳咳咳咳……」丹努許蜷縮在地的身子戰(zhàn)慄著,急喘的咳嗽聲不斷溢出,最后猛得咳出一地鮮紅,驚詫了在場的兩名獄卒。 「咳,呵……呵……好痛!」丹努許蹣跚的撐起身子,回過頭這才發(fā)現(xiàn)在場還有兩個神色驚恐瞪著自己的獄卒,「你們好?!?/br> 「啊──你這傢伙怎么死了之后又活過來了啊???你到底是什么東西,妖怪嗎???」那名飽受刺激的獄卒憤然掐住丹努許的頸,咆嘯著。 「咳咳…有話、有話好好說,咳咳……」丹努許面上掙扎著,心下卻是一陣洶涌澎拜,他成功了。 「好了好了,快放了他吧,俱利磨王最忌諱對囚犯動用私刑,還不快住手。」另一人厲聲嚇阻,這才讓丹努許沒有在溺刑前先斃于獄卒之手。 「你這傢伙又是怎么回事,忽地沒了呼吸,我們都以為你死了,結(jié)果你現(xiàn)在有好端端的醒著,還有你怎么咳了一灘血啊?!?/br> 丹努許隨口胡謅一番,「這個,哈哈哈…不好意思,我這是陳年舊疾了,容易睡得很深,睡著睡著就像死了一樣,用暴力點的方式就能把我喚醒了,老毛病不打緊的?!箍妊拇_是老毛病了,他可沒說謊喔。 「對了,現(xiàn)在什么時間了,漲潮了嗎?」丹努許此話一出,立刻點醒了準備施刑的兩位獄卒。 「啊───」都怪丹努許忽然上演的一齣睡死戲碼,害得他們都忘了時間,兩獄卒也不再計較細節(jié),連忙把丹努許拖出了牢房。 「這個就是鹽礦啊,真的能溶于水嗎?」丹努許看著獄卒給自己裝上的鍊著沉重鹽礦的鐐銬,不免好奇道。 「你何不親身驗證呢,下去?!构潭ê昧绥備D,獄卒粗魯?shù)膶⒌づS踹進溺刑用的深窟里。 「啊───撲通!」所幸深窟內(nèi)已經(jīng)積了不少水,沒讓丹努許直接摔死在礁巖上。 「??!還真粗魯?!沟づS慶幸之馀不免抱怨道,他還試著現(xiàn)如今的困境,深窟如井,井深窄口,洞口已開始涌進潮水了。 「漲潮囉!」遠遠的尚能聽見獄卒的呼聲,丹努許試著扯了扯禁錮四肢的鐐銬,海水急升,轉(zhuǎn)眼已淹沒至丹努許胸前了。 「呵,呼,呵,呼,哈──。」丹努許一吐一吶,當潮水即將淹過口鼻之際,大口一吸,將最后的空氣灌進自己肺腑。 丹努許全身沁在海水中,埋首捲縮,歛目入定,隨即意識如墜深淵,重回到他最熟悉的黑暗之中。 「再一次,打散我吧?!购诎抵校づS念頭一閃,任憑潛伏體內(nèi)的那兩股力量扯碎自己,然而這一次,他只允許破碎掉了一小塊的自己。 一旦意識的一部份破碎,丹努許便會潛入自我修復(fù)的過程中,進而使身體機能停擺,呈現(xiàn)假死狀態(tài)。 昨天的測試非常成功,因為只有一天,所以丹努許還不太能拿捏分寸,花了比預(yù)料中更久的時間才將自己的手掌拼湊回來,要是再延遲一點,自己的計畫肯定敗露。 一天是一個手掌,那三天的份量約莫就是一條手臂了。 「開始拼湊吧?!沟づS重cao舊業(yè),開始了漫長的深潛與自我修復(fù)的作業(yè)。 滿潮的岸邊,因陀羅在崖上不安的徘徊著,而他一道前來的還有俱利磨王與王妃,以及因陀羅成群的侍者們。 「帝釋天,行刑中可容不得你插手干預(yù)?!咕憷ネ踔糁L杖,俯瞰著漲潮的海面,語氣中威脅意味濃厚。 「哼。」因陀羅捏緊了拳頭,卻不敢妄動。 「你們還傻楞楞的站著干嘛,還不趕緊服侍帝釋天回宮休憩?!咕憷ネ蹂覟?zāi)樂禍的起鬨著。 「帝釋天大人,您的行宮已經(jīng)重新修茸好了,您不回去看看嗎?」 「帝釋天大人,溺刑要三天才能見分曉,這樣枯等是沒意義的,請回吧?!?/br> 「帝釋天大人,懇請您回去吧。」服侍著因陀羅的一眾侍者們殷勤勸說著。 「吵死了,你們通通給我滾!我就要待在這,我答應(yīng)過我會等丹努許的,我相信他一定會回來的,我要當?shù)谝粋€迎接他的人。」 因陀羅和衣而坐,志在必行,「丹努許現(xiàn)在正在深海底受苦著,我卻束手無策,我要在這里陪著他?!?/br> 「帝釋天大人……」一眾侍者苦勸無用,只能氣餒不甘的瞪視著海面,并忿忿不滿的暗中咒毒著丹努許,最好痛苦的溺死,然后變成丑陋噁心的浮尸吧。 對于丹努許,一眾侍者從未抱持好感,甚至可以說是心懷怨恨,因為丹努許的存在只會分走因陀羅對他們的關(guān)注,他們愛著因陀羅,他們可以包容侍者間彼此對因陀羅的愛慕,卻不能夠容忍因陀羅對丹努許的關(guān)愛。 他們既忌妒,又羨慕,因為那是他們永遠奢求不得的,來自因陀羅的真心。 「哼呵呵?!咕憷ネ蹂陨妊谛?,早已將一眾侍者惡毒地心思盡收眼底了。 「特莉悉娜,走吧?!咕憷ネ鹾魡镜溃S即攬住王妃的腰離開了崖上。 你一定會活著回來的,我可是對你懷抱著莫大的期望喔,丹努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