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俐芝，現(xiàn)在，五十歲

    李俐芝剛洗完碗回到客廳，就看見母親坐在電視機前面看新聞，手上還一邊拿著唸珠在唸佛號，她暗笑在心里，母親這樣一心二用，怕是二頭皆空吧？她父親則坐在搖椅上，雖然面對著電視，但是她不確定父親有沒有聽進(jìn)任何一則新聞。父親已老年癡呆，肯乖乖坐在搖椅上，她就萬幸了。

    父母都老了，真應(yīng)該多回臺北陪陪二老，還好平時小咪住在娘家，父母還有個人陪，只希望小咪沒那么愛玩，可以多一點時間陪伴外公外婆。

    她想起小咪的房間，在新竹都是由她收拾，臺北這里一定亂到不行。她不得不怨嘆，兒女、兒女，都是來討債的，她不知道還得跟在小咪后頭收拾多久？依小咪的個性，恐怕還是得要外婆跟前跟后的收拾，房間才能看得到地板。

    她急忙走到小咪的房間查看。

    小咪就住在以前她和大姐共用的房間里，果然一片狼藉，不是說暑假搬回家住嗎？這里怎么不先整理乾凈？唉，大學(xué)女生都是這個樣子吧？

    李俐芝看看這間亂七八糟的房間，只能自己動手收拾。地板上散落著各式各樣的東西，衣服、書本、音樂光碟、皮帶、鞋子，還有垃圾，那么，垃圾筒呢？看來最需要出現(xiàn)在地板上的東西，已然被其他東西淹沒。

    真是夠了。

    她撿起地上一本小冊子，竟然是佛經(jīng)，一定是母親給小咪的，小咪什么都不珍惜，就這樣亂丟，要是給母親看到，怎么得了？

    她看著那本佛經(jīng)，突然想起什么，于是在小咪書桌抽屜里翻找東西，怎么看都是小咪的東西，她停下來，思考著，她出嫁前的東西呢？那些曾經(jīng)被她當(dāng)成寶貝一般收起來的東西，現(xiàn)在在哪里？

    她母親正好在這時走進(jìn)來。

    「在找什么？不要亂翻，那是你們小咪的東西?！鼓赣H用臺語說，看來還比她這個母親更護(hù)著小咪，她不禁有點吃醋，她想提醒母親：我才是你女兒。

    「我以前的東西，我想找以前的東西?！估罾δ赣H說，眼光還在這屋內(nèi)搜尋，不知道母親把她年少時的東西收在哪里。

    「以前的東西？是多久以前？」

    多久以前？很久了吧？她也不記得，只記得是她年輕時候的東西，心里一急起來，忘了該怎么對母親說明。

    「就是...就是...」

    母親鎮(zhèn)定地打開衣柜，指指衣柜下方的幾個箱子。

    「你和大姐以前的東西都在這里，我沒有丟，不過，我分不出來是誰的。」

    李俐芝走近一看，有好幾個箱子，有些東西塞不下，還從箱緣透了出來，她點點頭，心想，「應(yīng)該就在這里?！?/br>
    母親一離開小咪房間，她就把衣柜里的幾個箱子搬出來，坐在小咪的書桌前，一一檢視里面的東西，結(jié)果擺得滿桌都是，全部都是陳年舊物和一些已經(jīng)泛黃的文件。

    她在箱子里找到一張照片，那是她高中時和大鼓的合照，李俐芝看著看著，想起自己和大鼓那一段感情，曾經(jīng)那么熾烈，但各自上大學(xué)后，竟無聲無息地淡了。年輕時，任何事在當(dāng)下都是轟轟烈烈，但來得快，去得也快，在她還搞不清楚發(fā)生什么事之前，就已結(jié)束。

    她想起這張照片背后的字，于是翻到背面，看到「義德商專會統(tǒng)科林佑嗣攝」那一行小字，心里有些感傷。這些字是柚子寫的嗎？如果柚子認(rèn)得出她，為什么不來找她？她回想起當(dāng)年的自己，不也是沒有勇氣去找柚子？責(zé)怪柚子做什么？只是，若二人當(dāng)年都能多一些勇氣，如今局面是否會有所不同？她不知道答案，也不需要知道，這些都已成為事實的過去，沒有人能改變，也毋需追究。至于寫這些字的人，到底是要試探什么？這倒是她一直好奇的疑問，只是這宗無頭懸案，她從沒有機會親自問過柚子，以后也沒有機會。

    她把照片收進(jìn)皮包里，她要帶回新竹，那是她青春時的記憶，包含了二個讓她至今無法忘懷的人。但這次要找的東西不是這個，所以她繼續(xù)在箱子里翻找，終于讓她找到了。那是一卷宣紙，捲起來的宣紙，外表泛黃，都快三十年了，紙張還沒有碎裂，真是萬幸。

    她把宣紙展開，看到一幅用毛筆手抄的心經(jīng)，字體工整，祝禱之意萬千，她能想像柚子在抄寫這幅心經(jīng)時的心情。她很感激，就算柚子那時對她沒有男女之情，這份友情的溫度，還是暖上她的心頭。

    這么多年，不管是友情還是愛情，她竟然就這樣把這幅心經(jīng)給忘了，也把寫這幅字的柚子忘了。真是太不應(yīng)該。這是身為她好朋友柚子的心意，應(yīng)該好好保存才對，不應(yīng)該被遺忘在柜櫥里。

    李俐芝拿著那一卷宣紙，又走回客廳，在母親身旁坐下。

    「媽，你還記得這個嗎？」

    她小心翼翼地把宣紙展開給母親看，母親湊過來看，瞇眼看了一會兒，才似乎看出些端倪。

    「哦，這不是佛經(jīng)嗎？」

    「嗯，是心經(jīng)?！?/br>
    「哦，這個好、這個好，好像很久了呢。」

    母親也看得出這卷宣紙有點年紀(jì)。

    「這是你寫的嗎？」

    李俐芝搖搖頭，為什么做母親的都會高估子女的實力？她明明對美術(shù)這一門學(xué)科一竅不通，母親為什么會以為這是她的作品？

    「我不會寫毛筆字啦，這是我同學(xué)送的，你忘了嗎？」

    「什么同學(xué)？我不記得?！?/br>
    母親上了年紀(jì)后，總是有選擇性失憶癥，對于不想記得的事，就推說不記得。其實有些事，母親心里記得，嘴上卻不愿意承認(rèn)。

    「你還把人家罵了一頓，你怎么忘了？」她笑了出來，這件事絕對是母親不愿意記得的事。

    「怎么可能？你同學(xué)送你東西，我怎么會罵人？」

    就是有，她在心底暗笑，母親又不記得了。

    「那時候你信基督教，你忘了？你就說基督教要讀圣經(jīng)，不是佛經(jīng)，把我同學(xué)罵了一頓?！?/br>
    那時她對柚子可心疼了，柚子的好心卻被母親當(dāng)做惡意，她急著想澄清這個誤會，只是一直無法聯(lián)絡(luò)上柚子，沒辦法親自向柚子道歉，害她耿耿于懷好一陣子，以為這一輩子都無法向柚子說明這個誤會。

    「信主得永生，阿門！」父親一聽到「基督教」這三個字，反射動作就是大聲唸唱出這一句。

    母親見父親已經(jīng)癡呆，嘆了一口氣。李俐芝只好走到搖椅旁，安撫父親。

    「爸，對，阿門?！?/br>
    「現(xiàn)在就信佛祖了說?！鼓赣H還是忍不住叨唸。

    「爸不知道啦。」她幫父親解釋。

    母親還是不記得有罵過她同學(xué)的這件事，反覆看了那卷心經(jīng)好幾次。

    「怎么會這樣？真的嗎？」母親自言自語起來，接下來是一段沉默，李俐芝看母親的表情，就知道母親想起來了。

    「哦，是一個男生吧?！鼓赣H的表情像是在回想什么，「我信基督教？那不是很久以前？這么久的事，我怎么記得？」

    母親在耍賴，又不承認(rèn)自己曾做過的事。不記得也好，有些記憶，不堪回首，倒不如不要回憶。

    她笑了出來，「你每次都說不記得?！?/br>
    「字，寫得不錯，又是佛經(jīng)，真的很好?！?/br>
    母親定定地看著那幅心經(jīng)，眼神不肯離開，李俐芝知道母親很喜歡這幅心經(jīng)。

    「你喜歡？送給你好了?！?/br>
    「好，好?！?/br>
    母親歡喜得把心經(jīng)拿到佛桌前供著，口中還唸唸有詞地唱唸起心經(jīng)。

    這樣最好，各得其所。柚子的心意，有人欣賞，她滿懷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