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隔世:并蒂同心,不離不棄(二)
「時光過了那么久,你曾經(jīng)愛戀過的后冠都已化為塵土了,但是你還是捨棄不了對他的愛,即使靈魂落在蓮花尊中,但你還是一心一意要找他,不是嗎?」蘭流蘇緩緩向前,一手捧著李蓮的下顎道。 「你是誰?這又是哪里?」此時她頭上戴鳳冠已然墜落,漆黑如云的高髻也垂至腳邊,只有額上還貼著一朵蓮花形狀的花鈿,像是大夢初醒般,李蓮驚訝的看著周遭,但當(dāng)她瞧見李嫣的魂魄時,帶點驚訝的向前道:「你是……嫣兒?」 望著那一張幾乎是一模一樣的容顏,她開口道:「沒錯,是我。蓮兒,我一直想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為什么那日我苦等不著凌將軍,為什么本來說好要三人一塊離去,你卻真的代替我成了弘化公主,又為何那日你竟要置我與孟昶哥哥于死地?」 李蓮的身影逐漸清晰靠攏,隨著記憶的甦醒,她緩緩向前道:「嫣兒,你錯了,你不該給我這樣一個機會。 你一直不知道,我其實很恨你吧! 你一直覺得自己孤苦無依、無從享受天倫之樂,但,你可有想過,作為一名公主、即使是庶出,你也以比他人擁有更多享之不盡的富貴與無憂了,你常哀嘆自己身不自由,但你可有想過,當(dāng)你在象牙床上、湘繡暖被中睡不安寢時,我可是躺臥在階梯之下觳觫著。因此為什么,與囚徒相比,我寧可帶著黃金的枷鎖錦衣玉食,也不要跣足披發(fā)淪為溝中餓莩?!?/br> 「你說什么?」李嫣一臉錯愕的望著她,但李蓮繼續(xù)道:「我不明白,和你一樣出自一母同胞,但我卻不能成為公主,那是為什么?你可有想過,為什么我們倆生的如此像?為什么我扮你、你扮我,幾乎沒幾人會發(fā)覺?」 「我還是不懂,蓮兒,你的意思是……」 「那日,你根本沒有給我多少選擇的機會,從你的眼睛我清清楚楚看出,你一定會離開此地,與凌青霜長相廝守,這可怎么辦?私縱公主可是滅九族的大罪,但是當(dāng)我默默走出營帳時,我看見洪尚宮在外頭,一雙眼睛以一種了然一切的方式看著我,蚊蚋般的聲響道:『你們玩的把戲我早就清清楚楚,你們一直交換身分是吧!別人或許看不出來,但我可是早從一開始便一清二楚,現(xiàn)在公主要命令你什么?他是愛上了那名年輕的將領(lǐng),想與他私奔,是吧!誘騙公主該當(dāng)何罪?這可是剮刑,要把你身上一吋吋的rou給割下來……』」 這話說得我一陣心驚,我立即下跪道:『尚宮饒命,蓮兒萬萬不敢了?!?/br> 『抬頭,看我。』 我依言抬頭,只見洪尚宮一雙眼睛寒芒似的,刺的我渾身發(fā)疼,洪尚宮的手段我是清楚的,以前在后宮,她便是武后的親信,作為武娘娘底下最得力的爪牙,她整治宮女絕不手軟,之前宮女稍有不合意之處便是一頓好打,平日就算有嫣兒護著我,她也會以武后賦予她的手諭為由,狠狠的將我杖打一番,一想到前日金鳳沒泡好茶,挨得一頓杖責(zé),我忍不住顫抖起來。 『早從第一天,你們交換身分,是去草原吧!我就知道了,但我卻不點破,你可知道,是為什么?』 我搖搖頭。 『那你可否想過,為何你和公主生的如此相像呢?』話語方了,我內(nèi)心也忍不住疑惑? 『來,我先跟你說個故事,從前,在一個富庶的國家中,有一個尊貴的王室,這國家的國主乃是尊貴無比的天王、與國色天香的天后,一日,一名被天王臨幸過、身分卑微的宮人誕下子嗣,奉了天后命令,我前去巡視,來到里頭,只見床褥上竟是一對小女嬰,臉頰粉粉嫩嫩的,像是從荷花尖端上誕生出來一樣……你猜,那對小女嬰是誰?』 我的心砰砰跳,抬頭對上洪尚宮一眼后隨即低頭道:『奴婢不知?!?/br> 『你是知道的,不然,你可否想過,為何?你和李嫣生的如此之像呢? 那時,我把兩個小女嬰都抱起,她們睡得極熟,突然,一個小女嬰動了一下,我看見她右臂上露出三顆紅色的硃砂痣,你要不要拉開手臂一看?!?/br> 我依言拉開,但內(nèi)心卻了如明鏡,我怎么會不知呢!自幼便跟隨于我藕色右臂上,那三顆星點般的硃砂痣呢! 『你看,我說的沒錯吧!』洪尚宮道:『當(dāng)時我立即稟明天后此事,天后身邊的術(shù)者告誡他雙生子乃不詳,只能留下一個,另一名必須除去,才不會妨礙皇家運勢,因此,那時我必須決定將誰留下,要留誰呢?此時,跟隨我于后的術(shù)者告訴我,有痣或胎記者不詳,于是我留下李嫣,將你放入提籃之中?!?/br> 『當(dāng)時我提著提籃,走呀走的,預(yù)計往永安宮那走去,自從高祖李淵陛下仙逝后,那里便成了冷宮妃嬪的終老之所,那兒居住的白頭宮女、失寵的宮人可比天上的星星還要多,即使是哭斷了腸、或是上吊自盡了幾日,都不會有人發(fā)現(xiàn)的,因此,也是最理想的埋葬之所?!?/br> 聞言,雖然往事已成過去,但李蓮想到自己可能經(jīng)歷過的死亡,仍是心中一悸。 『然而,還未到永安宮,遠遠的,我便聞到一陣淡雅芳菲的香氣,像一曲凌波舞,步步生蓮而來,只見眼前水榭下,自太液池渠道引來的一彎曲水上,竟開著滿滿的芙渠。 我瞬間想起我還在民間時,也曾經(jīng)有一名雙生meimei,但在一歲時,便夭折了。 我對她其實一點印象也沒有,但是,那日不知道為什么?見著你之后,我突然想起了她,我也曾經(jīng)和她這樣依偎在一塊安睡、直到命運將我們扯散嗎? 此時,我感覺提籃動了一下。 我打開提籃,只見你睜了一雙丹鳳眼,迷濛的像是在確認什么似的,我不自覺將手逗弄你的小臉,然而,你笑了一下。 我想起我有一個金鎖片,上頭寫著:『并蒂同心,不離不棄?!荒鞘且粚Φ模粋€在我脖子上,而另一個則在我同胞姊妹的墳塚里,我不自覺取下,置于你襁褓中,此時,一陣沁涼的夜風(fēng)帶著馥郁的菡萏花香芳菲前來,我感覺雙手一松,你便隨著提籃落在曲水之上,順流飄動,你可看看,你脖子上是否有那金鎖片?!?/br> 李蓮依言將脖子上鎖片取出,只見月光清輝下,鎖片上浮凸一朵蓮花、上方小小篆字,她只認得『不』與『心』二字,但其馀字為何?她問過雙親卻怎么也說不出來,此時她心止不住砰砰跳,她自小便有這鎖片,雖然她家不過是匠人,但自童年便習(xí)以為常掛在脖子上,也未想過非富厚之家為何會有這樣值錢的事物? 我又看見洪尚宮似笑非笑的看著我,一雙眼睛似乎不若之前那樣寒霜了,對我道:『看著你的提籃消失在層層疊疊的荷葉中,那時,我有種幸、又不幸之感,此后你性命如何,可全是交給上天來決定了,我忍不住默默祝禱。 之后,我度過數(shù)十年宮中無甲子,寒盡不知年的生活,也未細想過你是生、是死,但數(shù)年后在宮中又看見你出現(xiàn),著實嚇了我一大跳,那張活脫脫與李嫣相似的容顏,為了確認,你還記得第一天吧!我故意撞上你讓你將茶盤上的數(shù)盞茶盡數(shù)傾倒,接著要你挽袖將地板擦得乾凈,為的是什么?就是確認你右臂上是否有紅痣?』 『你不感傷嗎?同樣是王室血統(tǒng),李嫣是公主,你卻只能是奴婢,一在天、一在地,命運是多么的不公,老實說,自從見著你后,我便后悔當(dāng)初的決定,但今日老天爺又重新送了一個機會給我,讓我再選一次,蓮兒,你附耳過來。』 記得那夜,八月飛雪瑩瑩的自上空飄落,像是天女玲瓏的指尖剔透下的玉屑,不過三炷香的時間,地面已是瓊瑤碎玉一般的積雪了,每走一步便愈覺泥足深陷,望著前方軍隊熒熒的火把,腦中回想方才洪尚宮的話語,她說的都是真的嗎?的確,我不只一次的羨慕過嫣兒,只是念頭一起便知這是大不敬罪,一介草民豈可和尊貴的公主相比呢!然而,洪尚宮一字一句卻令我感覺到,其實,我與嫣兒并不是那樣的遙不可及,第一次代替她坐于鳳輦上假傳號令時,除了一點點心驚rou跳的情感外,更多的是興奮感,權(quán)力,眾多人匍匐于自己膝前,有時我實在無法明白嫣兒對公主這身分的厭惡與棄絕為何?至少不需仰人鼻息處處低聲下氣。 快到軍營時,我將懷中金鈴取出,搖了三聲后,此時,我聽見黑暗中有人喊道:『誰?』 我道:『我是弘化公主的貼身侍女,李蓮,奉公主口諭深夜求見將軍?!?/br> 一個矯健的身影躍出,道:『原來是蓮姑娘,在下失禮了?!?/br> 我記得這人名喚高戰(zhàn),是凌將軍身邊的一名百夫長,由于漠北之處夜間常有胡人劫掠商旅,因此夜間將士們自是枕戈以待,為了避免同伴誤傷彼此,因此才以金鈴三聲為信。 『蓮姑娘,這三更半夜的外頭可不平靜,你怎么還不回去歇息,要是有了什么閃失,我們將軍可就無法對公主交代了?!?/br> 我道:『多謝高百夫長提醒,只是公主有要是要通知凌將軍,還請百夫長行個方便,讓我進去見將軍一面?!?/br> 『這……蓮姑娘,最近將軍公務(wù)繁忙,此刻估計已經(jīng)睡下了,我若是讓你進去,打攪將軍的安歇,豈不突兀?!?/br> 『這……可是我真有要緊的事物要交與將軍,還請百夫長恕罪則箇?!?/br> 『敢問,是什么事物呢?』 我從懷中取出嫣兒交與我的錦帕和玉珮,錦帕里頭包著書信,而玉佩則是信物。我對高戰(zhàn)道:『就是此物?!?/br> 高戰(zhàn)道:『蓮姑娘,不如就由在下為您轉(zhuǎn)交吧!這樣既不打攪將軍,你也不會有辱公主使命,如何?』 我內(nèi)心斟酌一番,的確,高戰(zhàn)所言也是實情,雖然我離去時嫣兒反覆一定要我親手交與凌青霜,但此刻卻也只有這個變通方式。 于是我盈盈一拜道:『那就有勞高百夫長了?!?/br> 隔日亭午時分,正是吐谷渾軍隊來此,與凌青霜麾下的驍騏軍交接之時,我感覺李嫣的神色十分緊張,一雙玉手不時緊扭著錦帕,直到我聽到人傳令道:『高百夫長晉見?!晃伊⒓闯鰻I帳,只見高戰(zhàn)策馬跑來,將一封錦書交予我道:『蓮姑娘,這是將軍的回信?!徽f畢,駕了一聲又策馬離去。 我將錦書拿回去,此時,洪尚宮卻進來道:『殿下,吐谷渾使者已到,此刻正是吉時,請公主起駕。』 『我身子不適,你請再等等,你先退下吧!』感覺嫣兒的聲音隱隱顫抖道。 『是……』 她拆開書信瞬間雙手摀面,接著以極輕卻掩抑不住的興奮之情對我道:『蓮兒,他應(yīng)允我了,就照昨日的計畫,可好?』 我曾經(jīng)是多么想要成為一國的公主,但那日,李嫣在我眼前乞求時,我卻猶豫了。畢竟,成為公主的代價便是嫁給吐谷渾之主,一個我未曾謀面、也未曾見過之男子,而我的心,一向都是系在孟昶哥哥身上的,而我知道,他也是。 但我沒時間考慮,因為幾乎是同時,我想起洪尚宮對我說的話,真真切切,她說,她要將我失去的人生彌補于我。 當(dāng)李嫣換上宮女的衣著,在孟昶哥哥的幫助下離去之際,望著堆在眼前的珠冠翠鈿,我呆了半晌。 直到洪尚宮掀開簾子,為木頭似的我整理妝容,接著道:『弘化公主千歲千歲千千歲,吉時已到,請公主下令,起駕?!晃衣犚娮约呵驳穆曇舻溃骸浩瘃{?!?/br> 但接著李蓮掩袖哭泣著:「我曾經(jīng)是多么想得到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榮寵,想讓晶瑩的琉璃與硨磲,裝飾在我身上,但嫁入皇宮之際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這皇宮玉石做得衾褥是如此冰冷,即使鋪上厚厚的喀什米爾羊毛與波斯地毯,還是無法阻絕內(nèi)心的簌簌冷意,當(dāng)大軍如蝗涌入之際,我聽見將士的聲響:『抓活的,并且把所有的女人都集合起來,爾后她們都是我的財產(chǎn),不可傷到她的一根頭發(fā),尤其是這個女人,她可是大唐的公主呢?待我已血洗完吐谷渾,將這女人送到我營帳內(nèi)……』像是聽見死神對我說話,瞬間,我內(nèi)心一陣戰(zhàn)慄。一路上我見到呼號的男子,以及凄異的女人哭聲,要活著成為禁臠,還是一死了之求個痛快呢?我不知道,此時我想起故鄉(xiāng)的江南煙雨,青色的屋瓦前一株半人高的茉莉花,孟昶哥哥曾經(jīng)為我用那細白的茉莉花,串成一串瓔珞似的項鍊,那濕潤芬芳的氣息此時不自覺又縈繞回我心田,但此時一陣血腥的氣息傳來,我望向前方,那一大團柴火嗶剝?nèi)紵?,不正是嬰兒的尸骨嗎?我?nèi)心一陣抖索,一個踉蹌,只見侍衛(wèi)一只彎刀逼來催促我前進,那刀鋒兀自滴血,那名將軍又出現(xiàn)了,我看見他的眼睛如豺狼,那是要將我分尸、嚼碎的神情,剎那間我決心寧可一死,也不受人污辱,將心口往那侍衛(wèi)彎刀撲去…… 但我沒有死,洪尚宮站在我前方,替我擋了這一刃,轉(zhuǎn)身緩緩道:「快逃……」 但逃,又能逃到何處呢? 于是我從丹鳳樓至高處,那個我在這里改變命運的至高點,往江南處遙遙一望,中止了自己的命運。 原本我以為死了,就能回到那魂牽夢縈的江南小鎮(zhèn),但沒有,我落入漆黑的虛空中,這就是我的報應(yīng)吧!因我竊取了她人的富貴,辜負了他人的情意,因此活著與死去都該受盡苦楚……」 只見一個聲音瑯瑯傳來,穿透碎玉一般的時空,那是守墓人西加汗,他為什么會在這里呢?這里不是亡者殘碎的夢境嗎?只見他龍鐘朝李蓮走去,但隨著每一步前進原本佝僂的身子逐漸挺立,起身直立為青衣束帶的弱冠少年,他牽起李蓮的手,對她道:「蓮妹,你還記得我嗎?我已經(jīng)在這里,等了你數(shù)千年了。」 「你是?孟昶哥哥?」 「沒錯,那日吐蕃大軍攻入城的一刻,滿天箭雨中我跑回宮中,想尋找你的身影,但當(dāng)我回到皇宮之際,卻發(fā)現(xiàn)你已被軍隊帶走了,當(dāng)下我真的很后悔,不管嫣兒怎么勸我,我都不該離開你才是。 此時他聽見蘭流蘇低語道:「不好,這夢境只能容納一人的魂魄,但此時李嫣受到感應(yīng)前來,夢境承受不住,要是再不快處理,這里遲早會塌陷。」 「那我們呢?結(jié)果會如何?」 「灰飛煙滅。」流蘇篤定道。 開什么玩笑,宗翰緊張道:「那該怎么辦呢?」 「至少得先送一人升天?!?/br> 只見孟昶牽著李蓮的手,穿越煙霧來到太極窯前,自左方取出一尊通體清透、無瑕的曼陀羅蓮花尊,另一側(cè),卻取出了一尊布滿碎紋的蓮花尊,他道:「蓮兒,那日吐蕃軍隊衝入宮內(nèi),自馀火中我耙梳出這尊窯燒過久的蓮花尊,本來是想要燒成『雨過天青』獻給你的,但沒想到火候控制不當(dāng),卻成了這副模樣,真是對不住,讓你失望了?!?/br> 「不,別這樣說,孟昶哥哥,這栩栩如生的并蒂蓮、細潤濛濛的青空,這不就是我曾經(jīng)與執(zhí)手同心的長干里嗎?倒是你,真的還愿意與我并蒂同心嗎?」說完,李蓮低首,聲音已是細若游絲。 「那當(dāng)然,此心此意,不離不棄?!?/br> 隨著李蓮將螓首靠在孟昶肩上,只見并蒂蓮花尊的開片魚鱗一般碎裂,隨著氣流化成一陣扶搖,片片相續(xù)的在半空中瀲灩出朵朵青蓮,將兩人的魂魄旋扭至上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