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市警署，晴朗的美好清晨。任誰都能看出娜塔莉的心情愉悅。

    走進辦公室時，她的嘴里還哼唱著未具名的曲調(diào)。手里則懷抱兩杯咖啡，像是生怕孩子著涼似的，外頭甚至以圍巾妥善包裹著。

    也不管其馀人拋來的疑惑目光，她便這么蹬著高跟鞋，一路往最里間走去。

    作為國內(nèi)頂尖的法醫(yī)之一，娜塔莉有解析千百種死亡方式的絕對把握。但一論起咖啡品種，她卻得承認自己是真正的一竅不通。

    可幸運的是，作為一名現(xiàn)代人，她至少還懂得網(wǎng)路。于是一鐘頭前，她不惜遠行數(shù)個街區(qū)，只因那里販賣評價最好的濃縮咖啡。她點了兩杯，假裝自己只是順道購買。并為了讓那人嘗到最好的溫度，她一路小跑著，還差點在旋轉(zhuǎn)大門絆了一跤。

    但這不要緊，娜塔莉揚起高傲的下巴：為了得到那人，就是要去南極汲取一塊冰磚，她都義不容辭。

    這么想著，娜塔莉心情也平復許多。站在象徵古老歷史的沉重木門前，她深呼吸一口氣。先檢查自己的儀容，確認好每根發(fā)絲都完美無缺后，這才輕叩兩聲推門走進。

    「下午好，總警司。」她語態(tài)傲慢地說，「很不幸，我的咖啡又買多了。誰曉得那家店總是做特惠?！顾焐霞毸楸г怪?，邊將咖啡放在玻璃矮幾上。清脆的吭當聲響，如同幽夜的警鐘，喚醒某人沉溺多時的思緒。

    印象中，這間辦公室似乎總是不點燈。昏暗環(huán)境里僅有窗簾縫隙透進來的微光。但這單薄的阻礙，仍不妨讓娜塔莉注視辦公桌前那人。

    桌前坐著一名男子。微弱光線映照著他刀削般的側(cè)臉線條，像是披著一圈光暈似的，帶有一種不真實感。一頭濃密黑發(fā)形同潑墨，與下頷胡青連綿相連。坦桑石色的沉鬱眼神總是迷人?？上胫舻眯冶荒请p眼注視，靈魂都能在一瞬凍結(jié)。

    但很顯然，娜塔莉來的不是時候。

    「那可真是壞消息，娜塔莉?！沟椭^，男人敷衍地說。他的身旁總有堆積如山的卷宗，象徵他忙碌的見鬼生活?！柑嫖曳旁谀蔷托辛耍x謝。」他蹙緊眉頭不耐地道。同時快速翻閱手中的資料。他恰好解讀到緊要關頭，片刻都不得分神。

    由于相識多年，妮塔利很清楚這傢伙「不輕易言謝」的生活準則，以及尖酸刻薄的一貫套路。所以聰穎如她，自然聽出他潛藏的逐客令。就像打發(fā)一個無關緊要的傭人似的，半點也不留情面。

    但不幸的是，她可不是個任人擺弄的女人。她亦有她必須問完的話。

    「那么文森特，你明天有空嗎？」娜塔莉不死心地問。且沒意外地，收到男人一瞥遞來的探究眼神?！该魈焓且Q假期，也許我們能吃頓飯。我有個朋友開了家法國餐廳，總讓我去捧場，這陣子你總該有假吧？」她主動邀約道。

    但實際上，娜塔莉老早就查閱過對方的班表了……天可憐見！讓這工作狂瘋了幾年，總算愿意為自己安排三天的喘息時間！

    布蘭登這下終于抬頭?！改愕呐笥?？……我無意冒犯，但你的好友名單里有活人么？」他疑惑地問。但也不想對法醫(yī)女士的生活深入瞭解，低頭又道：「很抱歉，我明天還有事，得去遠方看一位故人。娜塔莉，很感謝你的咖啡。但誠如你所見，現(xiàn)在我忙得不可開交，無法招待你。出口就在你后頭，麻煩走時記得將門帶上?！?/br>
    但不必他說。這頭尾音剛落下，門口處便傳來「砰」地巨大聲響。用力之劇，引得墻壁與玻璃陣陣暈震，彰顯某人濃烈的負面情緒。

    看著娜塔莉的激烈反應，布蘭登嘆了口氣，也起身走到門邊。他拿起擺置矮幾的咖啡，感受它還殘存的溫度。

    其實他所沒說的是，早在許久之前，他便已得知娜塔莉的心意。但他同時也清楚，自己無法再輕易接受任何一段感情。只好以委婉，作為最殘忍的拒絕。

    這讓布蘭登不經(jīng)想起一段話：這是生命中令人悲傷的一件事。當你遇見一個于你至關重要的人，卻發(fā)現(xiàn)你倆有緣無分，最后你不得不放手。

    翌日，布蘭登掌握方向盤，行駛在一條蜿蜒的雙線道上。

    每到這時節(jié)，北方總會飄降細雪片片。尤其是托瑪斯山群，陰魂似的霧氣總是不肯甘休。它霸道地竄奪每一吋空氣，直到將一切全數(shù)侵佔。

    而觀看這千篇一律的風景，無疑是件令人心生倦怠的事。于是布蘭登只好轉(zhuǎn)響音響，隨意切換一個電臺，并將音量開到極致。

    這時電臺正播放一首曲子，歌名沒聽清楚，只聽見一個磁性女聲竭力唱著：

    若你尋覓真實，請別找我。

    你最好永遠純真無邪。因為唯有活在自我世界，你才能守住凈土一片……

    這幾年，布蘭登也不曉得自己是怎么過的。

    繼那件事后，轉(zhuǎn)眼過了七年。期間，布蘭登如其所愿的戴罪立功，并且因由不分日夜的高效率辦案，他一路升官，現(xiàn)在被分發(fā)至繁榮的一級都市，也就是艾瑞克曾經(jīng)居住的a市，擔任總警司一職。

    社交場合中，人們總稱羨他的際遇，說他是難得的青年才俊，國家的中流柢柱。不過三十歲的年紀，便已經(jīng)擔當位階極高的職位。

    對于這些言不由衷的客套話，布蘭登永遠只謙虛地微笑應承。卻唯獨他自己曉得，他的狀況遠不如表面的好。因為不知為何，這些年來他總覺得心里空落落的。這是不管破獲再多懸案、拯救再多人質(zhì)、賺進再多金錢與讚賞，都無法填補的心靈空缺。

    至于原因，布蘭登也一直知道是什么，只是從來不愿面對?；蛟S人類總是如此，不愿承認傷處，唯恐意識自己并非堅不可摧。所以在每個夢回驚醒的夜晚，布蘭登也只是不斷催眠自己，趕緊投入工作；忘掉那晚，忘掉那人，便彷彿能忘去一切。

    卻不料，這傷口就像繁殖力極強的菌。一旦決定不正視它，它便從此扎根長居。等到猛然驚覺時，靈魂深處早已蛀食潰爛。即便再好的醫(yī)師也回天乏術。

    所以漸漸的，布蘭登不敢再多睡眠。他始終無法忘卻那雙碧綠眼眸，彷佛一闔上雙眼，那抹噴濺空中的紅花還歷歷在目。它們總在夜里盯著他，無聲叫囂著他的罪孽。

    你是殺手。

    布蘭登，你這卑鄙傢伙。是你殺死了艾倫。

    為了解決這個困境，布蘭登甚至買下艾瑞克曾經(jīng)的居宅，希望能借此消滅一丁點的不安感。每當他惶恐不安時，便會解開那道銅繡嚴重的鎖，坐在屋內(nèi)，讓黑暗包裹自己，想像艾倫還待在身邊。

    但他也清楚，自己終究無法敵抗日漸壯大的心魔。于是相隔七年的這個圣誕假期，他終于下定決心安排一個久違的假期。讓緊繃的神經(jīng)稍微寬怠也好，更重要的是：回返那個多年來不敢涉足的地方，正視一切的起源。

    七年間，佛格鎮(zhèn)的變化實在不大。

    漫走在清晰度欠缺的灰褐巷道中，你依舊遇不到行人。這段時日里，沒有倒閉的店，也沒有新興的店家。一絲消長生滅也無，彷佛這才是真正的死亡。

    抵達小鎮(zhèn)后，布蘭登首先前往警局。今天的他，特別換上一身西裝，希望能借著表面的光鮮，掩飾他眼底的青黑。他的副駕駛座處還放置一盒甜甜圈，那是今早他排隊買的。他相信以它的高知名度，待會肯定能投其所好。

    但意外的是，他沒想到以往總視甜如命的彼得羅恩，居然早已戒除甜甜圈癮了。

    一個友好擁抱后，彼得笑著謝謝布蘭登的美意。他說早在前年健檢之后，他便徹底戒斷甜食了。并在去年底，他新娶了一個醫(yī)師美嬌娘，名作妮可凡斯，現(xiàn)在小倆口正過著幸福健康的輕食日子。

    又在將近一鐘頭的寒喧中，布蘭登得知，原來米蘭達莫妮卡早在七年前便已離開這座城鎮(zhèn)。并在相隔一個月后，任期未滿的迪倫市長竟也不知所蹤。

    這是個極其微妙的巧合。所以理所當然，市井里又開始流傳一些新謠言。但無論它們是真是假，又或真假摻半。可以確定的是，再沒人能說出他們的確切去向了。

    拜訪完彼得之后，布蘭登又前往吉兒費爾普斯的居所。

    彼得說，自從家宅遭致祝融后，吉兒便獨身落居在一棟靠近小鎮(zhèn)入口的老舊公寓。由于出發(fā)前已先行聯(lián)絡過了，當布蘭登接近目的地時，吉兒就站在門口等他。

    透過玻璃窗，布蘭登能看見吉兒正朝著自己揮手。此外，他也注意到，以往對容貌十分自卑的吉兒，這會竟是將頭發(fā)全數(shù)綰到腦后了。即便上頭仍火紋未退，左右面容也依舊不相等，但那抹笑容，卻明媚得能融化凜冬的寒溫。

    吉兒微笑著告訴布蘭登，要他別再擔心自己，她現(xiàn)在過得很好。生活清凈悠間，并且第八本懸疑小說即將在連鎖書店上架！

    看見這樣自信的吉兒，布蘭登也由衷為她感到驕傲。畢竟她過去的悲慘遭遇，時常讓人忘記她僅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女孩。而這個女孩沒有新潮服飾，甚至失卻生命摯愛，但她卻以勇氣克服一切，向上帝證實生命的堅韌與不摧。

    布蘭登不由得失笑地想：原來所有人都前進了，唯有自己仍裹足不前。

    交談半晌，吉兒又急匆匆地轉(zhuǎn)進屋里。再出現(xiàn)時，她的手里多了兩束桔梗。布蘭登不明就里地看著她，她笑著將一束遞給布蘭登，沿路也不多說什么，就神秘兮兮地直領著他前往城郊一處。

    歷經(jīng)約莫十五分鐘的路程之后，吉兒才終于止住腳步。

    這時布蘭登也看見，不遠處位在鋪滿皚皚白雪的山坡頂端，佇立著一塊看似突兀的黑色石碑。然而，就彷彿有所感應似的，布蘭登不敢置信地睜大雙眼，連忙提起步伐連忙跑近。他站在石碑前，看著上頭銘刻的字，突然感到一陣鼻酸。

    我的存在是永恆的奇跡，這即是生命?！?001年1月，艾倫沃爾頓。

    他原以為，他再也見不到他。

    「沃爾頓先生說過，這是《漂鳥集》里他最喜歡的句子?！辜獌涸谂暂p聲說，并將桔梗放在碑前。布蘭登一陣深呼吸后，也隨后放下他的。

    「自我出院后，老師的尸首早被佛格鎮(zhèn)所驅(qū)逐，不知流往何處。但我實在捨不得他。像他這樣的人，不該受到這般遭遇。于是我便將他曾借予我、我卻永遠來不及還的外套與書籍，偷偷埋葬此處。每相隔一個月，就來探望一次。分享心情也好，或者述說小鎮(zhèn)的細微變化也罷。彷佛每見一次面，我就能勇敢一些?！?/br>
    看著后頭的布蘭登，吉兒貼心地遞過手帕，又微笑著說：「他們總以為，我不曉得那些事……這小鎮(zhèn)之所以不再歡迎他的原因。但不管他曾經(jīng)遭遇什么事，又或曾做過什么。在我的世界里，我知道他拯救了我?！?/br>
    「他，拯救了我，也拯救了你，戴維斯先生——所以請相信，善良的他現(xiàn)在一定在天堂微笑看著我們?！箍催M布蘭登的眼，吉兒鄭重地說。

    知道吉兒正安慰自己。布蘭登也失笑地點點頭。「我知道，吉兒。我知道?！顾p聲說。即便此時吉兒的面容、石碑上的歪扭字眼，以及記憶里艾倫的燦爛笑容，在他眼里早已模糊成片。

    但在這一刻，布蘭登非常清楚：他們都得到了救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