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是為了讓宋知遇散心的旅程，反倒讓許恒和周遙犯了愁。

    雖說讀書時，宋知遇也是獨來獨往，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一個人，可那時他并不孤獨寂寥，也并不消沉頹廢。他有自己的事情可以做，叁個人在一起時，也能看到他開懷一笑的時刻。

    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

    “他剃個頭就能出家了?！痹S恒說。

    “得了吧，和尚才不肯收他。出家人要六根清凈，四大皆空?！敝苓b翻白眼，“你看他符合哪一點？”

    許恒和周遙正商量著何時去找沉來尋，卻在旅程的最后一天遇到了一位故人。

    準確的來說，是沉來尋的故人。

    “宋叔叔？”

    與一位牽著白色薩摩耶的高大帥氣的少年迎面相撞時，少年開口說了這么叁個字。

    這里只有一個人姓宋，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宋知遇身上。

    他一時之間沒說話，面上的神色有些奇怪。

    許恒覺得這男孩兒眼熟的很，還沒開口，周遙就主動問道：“Meet，這小帥哥誰啊，怪眼熟的?！?/br>
    宋知遇說：“來尋的高中同學(xué)?！?/br>
    一句話讓所有人都沉默了，宋知遇朝他點了點頭：“你好，喬尚青?！?/br>
    尚青。

    許恒總算是想起來了，八年前在G市出差，逮到來尋和同學(xué)在酒吧喝酒，其中有一個男孩子就是這位叫喬尚青的同學(xué)，許恒記得來尋叫他“尚青哥”。

    這小孩兒個子長高了不少，模樣倒是沒多大變化，依舊是陽光開朗的樣子。

    “宋叔叔是來這里度假嗎？”喬尚青問。

    宋知遇說：“嗯?！?/br>
    “太巧了，我就住在這附近?！蹦泻盒θ轄N爛熱情，“叔叔明天什么安排，我?guī)銈內(nèi)ブ苓吂涔洹！?/br>
    宋知遇說：“謝謝，不過我們明天就要走了?！?/br>
    “這樣啊……”喬尚青說，“那叔叔下次來，讓漣漣提前告訴我，我好招待你們?！?/br>
    話音一落，大家都是愣怔。

    除了宋知遇，唯一知道漣漣是誰的許恒看了眼喬尚青，再看宋知遇，他如同被釘在了原地一般，rou眼可見地僵硬了片刻，才含糊地“嗯”了一聲。

    “漣漣是誰？”周遙也察覺出了不對勁，小聲問。

    漣漣是誰，這句話，許恒也問過宋知遇。

    “是來尋的小名。”宋知遇當時這么回答他，眼神中流露出難得的繾綣。他這么叫沉來尋的時候，第二個字會放輕一些，像是羽毛劃過心底。

    只不過許恒那時并不知道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這些細小又隱晦的情感他壓根沒有察覺。直到他知道了一切，才回味過來這兩個字有多么親密又纏綿。

    而現(xiàn)在，眼前的這個男孩子，語氣熟稔自然，話里話外都透露著和“漣漣”的親近自然。

    他一個外人都能感受到，更別提當事人。

    清清此時分外給力地來了了一句：“爸爸，清清餓?！?/br>
    許恒立刻答道：“走吧，該去吃晚飯了?！?/br>
    喬尚青十分有眼力見地和他們一行人道別，擦肩而過數(shù)十步后，他突然又叫道。

    “宋叔叔！”

    宋知遇示意他們先走，他獨自一人走向喬尚青。

    喬尚青站在海灘邊，白色的薩摩耶在他腿邊打著轉(zhuǎn)，太陽快落山，絢麗的晚霞落在他身后，少年笑容明朗清澈，人如其名，像是一顆挺拔喬木，充滿朝氣。

    對比之下，宋知遇便顯得越發(fā)頹靡低沉。

    周遙遠遠看著，又問了一遍：“漣漣究竟是誰啊？”

    許恒說：“沉來尋?！?/br>
    周遙：“？”

    她啞然：“那這個男生是沉來尋的……”

    “不知道。”許恒搖頭。

    宋知遇和喬尚青并沒有攀談多久，雙方都掏出了手機，看來是在加聯(lián)系方式。

    不過多久宋知遇就回來了。

    吃晚飯時，周遙突然說：“我知道為什么覺得他眼熟了。”

    Timo問她什么意思。

    周遙說：“他是不是前幾天在一個什么錦標賽上，拿了金牌的中國小帥哥？”

    這一堆人沒誰關(guān)注體育運動，所有人都是一臉懵，只有宋知遇應(yīng)了一句：“嗯，他是運動員。”

    許恒咂舌：“好家伙，上次見還是個小屁孩兒呢，現(xiàn)在竟然進國家隊了?！?/br>
    萬宜給清清夾了菜，問道：“你見過那個男孩子嗎？”

    許恒愣住，這才發(fā)覺自己說漏了嘴，掃了眼宋知遇，對方也放下了碗筷，似乎在等他回答。

    周遙看熱鬧不嫌事大，追問道：“是啊，Meet不是說是來尋的高中同學(xué)嗎？你怎么會見過?。俊?/br>
    一桌子的人都看向了他，就連吧唧吧唧啃雞腿的兩個小不點兒，都瞪著大眼睛，等待回答。

    許恒頗為窘迫地咳了聲，才含糊其辭地說：“很多年前的事情了，有次去G市出差，  剛好碰到他和來尋在那兒參加夏令營。”

    說完后，大家都紛紛道，那還真是挺巧的。宋知遇沒說話，只是兀自盯著碗筷出神。

    G市，出差，夏令營。

    這些詞連成了線，又進一步組成了畫面，灌進宋知遇的腦海里——八年前的國慶，沉來尋去參加了夏令營，許恒在大晚上的給他打了電話，讓他多關(guān)心關(guān)心來尋。

    而那個時候，他和夏瑾在一起。

    宋知遇停止了回憶。

    喬尚青和他約的時間是晚上九點，他洗了個澡準備出門時，看到許恒在大門口抽煙，像是有意在等他。

    果然，等他也走到大門口時，許恒問：“干嘛去??？”

    宋知遇：“怎么，這兒還有門禁？”

    “對啊?！痹S恒說，“回來太晚，吵到我老婆孩子怎么辦？”

    宋知遇無語：“我?guī)ц€匙了?！?/br>
    許恒掐滅了煙，干脆直接問了：“那小子約你？”

    “嗯?！?/br>
    “約你干嘛？”

    “聊聊。”他跟擠牙膏似的，問一句才答一句。

    許恒納悶了：“他跟你有什么好聊的?！?/br>
    “我也想知道?！彼沃鰮荛_他，“走了。”

    許恒在他背后喊了句：“少喝點兒?！?/br>
    宋知遇沒回頭也沒回應(yīng)，自然是把這話當做耳旁風(fēng)。

    酒吧就在度假村附近，步行十分鐘都不用就能到，生意還不錯，宋知遇推門而入的時候，竟然隱隱覺得這里的裝潢布置，有些像邂逅。

    喬尚青已經(jīng)提前到了，坐在角落的卡座里等他，正在打電話，看到他后站起來揮手示意。

    宋知遇走過去，服務(wù)員也過來遞了酒單。

    宋知遇低頭看酒單時，聽到喬尚青對電話那頭的人說：“先不跟你說了?！?/br>
    “嗯，對?！彼麙吡搜鬯沃?，說：“知道了，保證滴酒不沾?！?/br>
    宋知遇已經(jīng)點好了酒，將酒單遞給喬尚青，他看也沒看就直接還給服務(wù)生：“檸檬水，謝謝。”

    宋知遇掃了眼喬尚青左手中指的戒指，隨意問道：“女朋友不讓喝？”

    喬尚青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接下來二人的對話基本是喬尚青單方面地在維持。

    “叔叔是第一次來H市嗎？”

    “嗯?！?/br>
    “H市的氣候比A市要宜居許多吧？”

    “是?！?/br>
    “我舅舅住在這里，高二的時候，爸媽帶我來舅舅家玩兒，當時他們就說這地方適合養(yǎng)老，過幾年退休了也打算搬過來?！?/br>
    “確實適合?！?/br>
    他們從未交談過，沉來尋是他們之間唯一的交集和共同話題。脫離這個話題，宋知遇并沒有太多談話的興趣。

    喬尚青自顧自地說著話，絲毫沒被他的興致缺缺所影響到，直到服務(wù)生將酒端上桌。

    宋知遇在伸手去拿自己的酒時，喬尚青握住了酒杯，他將那杯檸檬水推至宋知遇面前，微微笑著，抬眸對上宋知遇疑惑的眼神。

    喬尚青一句話，在平靜的湖面上，扔下了幾顆石子。

    “漣漣剛剛說，您胃不好，不能讓您喝酒?！?/br>
    宋知遇抬眸看向他，喬尚青微微笑著，毫無異色，自若地繼續(xù)說：“這家酒吧是我舅舅開的，生意不錯吧？說起來，還有漣漣的一份功勞?！?/br>
    宋知遇看著那杯清澈的檸檬水，僵坐在卡座里，聽喬尚青一次又一次自然而隨意地提起他連想念都需要克制的人。

    “前年春天我和漣漣隨口說了句，我舅舅想開家酒吧，她就告訴我說她小姨是開酒吧的，后來設(shè)計裝潢，經(jīng)營管理什么的，還找林小姨幫了不少忙?！?/br>
    宋知遇沉默地聽著。喬尚青和沉來尋一直保持著聯(lián)系，他是知道的。

    畢竟，每個月都有照片送過來，而宋知遇也親眼見過他們在一起的樣子，雖然沒有親密的舉止，可和喬尚青在一起的沉來尋，是輕松而愜意的。

    宋知遇突然煩躁起來，他端起那杯受沉來尋叮囑過的檸檬水，灌了一大口，卻絲毫沒有緩解心中的憋悶，這水像是比酒還烈，燒得他心慌。

    喬尚青終于轉(zhuǎn)入了正題：“我想您應(yīng)該看出來了，我喜歡漣漣，很早以前就喜歡了?！?/br>
    宋知遇握著酒杯的指尖微微泛白。

    ——我喜歡你，很早以前就喜歡了。

    也有人對他說過這樣的話。

    宋知遇閉了閉眼，看向喬尚青，示意他繼續(xù)說。

    “我過兩年退役后應(yīng)該會留校當教練，這份工作很穩(wěn)定收入也不錯。家里父母雙全，他們都很喜歡漣漣?！毕雭磉@段話已經(jīng)揣摩準備了許久，喬尚青說得順暢而平靜，“我今后也會一直對她好，會讓她過得很幸福?！?/br>
    喬尚青是個好孩子，宋知遇不得不承認，他就是當初自己口中“更好的男孩”。

    自身卓越，家境良好，最重要的是，他對來尋好，而兩人站在一起時，也很……般配。

    酒吧里音樂躁動，人來人往傳遞著熱氣，宋知遇卻覺得這里的空調(diào)開得太足了，他聽著這無異于見家長表決心的話語，血液都似乎在一點點發(fā)冷。

    宋知遇沉默了許久，才吐出兩個字：“她呢？”

    喬尚青說：“我剛剛和她打過電話，她知道我會對您說這些。”

    宋知遇從他的話語中得出答案：喬尚青和沉來尋在一起了。

    此時此刻，喬尚青左手中指上的那枚戒指變得針扎一般無比刺眼。宋知遇挪開目光，喝完了杯子里剩下的檸檬水。

    喬尚青問：“所以，您是什么意見？”

    他是什么意見？

    他能有什么意見。

    宋知遇轉(zhuǎn)動著空杯子，一直沒有開口，喬尚青也沒有出聲相催，耐心地等待著他的回答。

    酒吧里的音樂又換了一首，不再是剛剛的震耳欲聾，變得舒緩許多，宋知遇聲音很低，卻依舊能聽得清。

    “我當然，”他微微笑著，眼里霧蒙蒙的一片，像是陰天前的夜晚，毫無一絲光亮，“沒有意見?！?/br>
    他自己聽著自己的聲音都覺得恍惚：“只要她高興，只要你對她好，我沒有什么意見?！?/br>
    這些話已經(jīng)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明明應(yīng)該問得再詳細一點：以后打算怎么辦？她回國還是你過去？你們家里人的情況如何？

    作為父親，他至少應(yīng)該問這些。

    可現(xiàn)在宋知遇只覺得多呆一秒都覺得是折磨，他幾乎是倉促地站起身：“時間不早了，回吧?！?/br>
    喬尚青低頭看了眼表，十點都不到。但他也沒說什么，依舊保持著那客氣又得體的微笑：“謝謝叔叔?！?/br>
    宋知遇自然清楚他究竟在謝什么，沒有領(lǐng)這個謝，一言不發(fā)地走到前臺結(jié)賬。

    喬尚青跟在他身后走出酒吧，在路口分別時他說：“這次是我招待不周，等漣漣回國了，我再請您吃飯?！?/br>
    宋知遇被夜晚的風(fēng)吹得有些發(fā)冷，昏黃的路燈將他的影子拉得細長消瘦，他明明沒喝酒，卻覺得頭暈?zāi)X脹，滿身疲倦。連招呼都沒有打就轉(zhuǎn)身離去，像是逃離一般。

    更沒有看到身后的喬尚青撥通了電話。

    “嗯，他剛走?！眴躺星嗫嘈?，“和你預(yù)料的反應(yīng)一模一樣?！?/br>
    -

    許恒和周遙一直沒睡，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等宋知遇回來。

    “你和來尋還有聯(lián)系嗎？”周遙問許恒。

    許恒搖頭：“沒有，也就過年以及她生日的時候會問候兩句?！?/br>
    “她朋友圈呢？也沒動態(tài)？”

    “一個月能更新一條就不錯了?！痹S恒無奈道，“還不如宋知遇收到東西詳細?！?/br>
    周遙犯難，現(xiàn)在沒有人了解沉來尋的近況，更不知道七年過去，她變成了什么樣的人。真要去找她聊一聊，的確是件難事。

    一來是無從開口，二來是不確定她究竟是怎么想的。

    “那就當是去看看情況了?！敝苓b說，“我明天就得和Timo回芬蘭，壯壯新學(xué)期的課程開始了，得先把他安頓好。之后應(yīng)該沒什么事兒，可以和你一起去?！?/br>
    許恒說：“還是我一個人去吧，聊聊而已，又不是要把她綁回來。真要綁回來，我一個人也夠了?！?/br>
    周遙思考了一瞬：“也好，兩個人去倒像是欺負人了?！?/br>
    ……

    將近凌晨，宋知遇終于回來。

    “聊什么了啊，這么久？”許恒問

    話音剛落，周遙就在桌底碰了碰他的胳膊。

    許恒立刻就發(fā)現(xiàn)宋知遇的臉色很差，庭院里就開了盞小燈，他蒼白的面色簡直是觸目驚心。

    周遙擔(dān)憂地站起身，怎么聊個天把人聊成這樣了。

    “喝多了？”許恒還沒走過去，就聞到了濃重的酒味，順著夜風(fēng)吹過來。

    宋知遇聲音也是啞的：“沒事?！?/br>
    周遙皺眉：“還說沒事？你自己去照照鏡子，臉白得都可以去演白無常了?！?/br>
    宋知遇徑直往房間走，也不知道是說給他們聽的，還是說給自己聽的，重復(fù)道：“我沒事?！?/br>
    可下一瞬，他就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許恒和周遙嚇了一大跳，忙沖上去，一人去扶他一人叫救護車。驚動了樓上的Timo和萬宜，兩人睡眼惺忪地下樓詢問情況，看到宋知遇躺在地上不省人事，都清醒了過來。

    萬宜說：“救護車一來一去太慢了，阿恒你開車，帶著他們?nèi)メt(yī)院，我留下來照顧孩子們?！?/br>
    許恒捏了捏妻子的手，當機立斷：“好，辛苦你了。”

    叁個人話不多說立刻將宋知遇帶上了車，一路狂飆到達醫(yī)院，檢查過后的確還是胃的問題。

    醫(yī)生看著化驗單，眉頭皺得比山高：“你們家屬怎么回事？不知道他胃做過手術(shù)，不能過度飲酒嗎？”

    “家屬”們哪能說得出話，只能連聲道歉。

    宋知遇掛了水，在病床上沉沉睡去，剩下叁人卻已經(jīng)忙得滿頭大汗。

    Timo看著病床上單薄脆弱的宋知遇，喃喃道：“他怎么變成這樣了，明明七年前在芬蘭……”

    他沒再說下去，做了七年的中國女婿，他早就知道了當初周遙所說的“亡命鴛鴦”是什么意思。

    許恒悵然：“胃穿孔那次，是沉來尋一個人把他弄到醫(yī)院里去的。”

    周遙霍然起身：“反正明天也回不去了，改簽吧，明天就去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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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遙，一個徹底的行動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