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把生命獻給內(nèi)心的追求,這生命何其無趣
我站在深淵前。 我對深淵最初的印象,是來自于維洛,維洛肩膀上那些觸手是移植的深淵某種怪物的觸手。想想那些觸手惡心的樣子,就覺得那種怪物也一定很惡心,就覺得深淵也一定是個惡心的地方。 我現(xiàn)在暫時看不出深淵惡不惡心——濃煙遮蔽了視野,只能看見一片涌動的黑暗,看起來是挺深的,不知道有多深。稍微伸出手去,就能感覺到熱風。這股裹著煙的風聞起來已經(jīng)不是硫化氫的臭味了——吸一口就覺得整個氣道都是火辣辣的,肺在隱痛,需要運轉(zhuǎn)魔力來治愈它的腐蝕帶來的損傷。側(cè)耳細聽,能聽見不知名的野獸的恐怖的嚎叫。 深淵是硫海的中心,有充沛的魔力,惡劣的環(huán)境,所以養(yǎng)育出了很多奇特的生物,比在外部的森林里游蕩的普通野獸長相更離奇,體型更巨大,力量更驚人——這是洛公爵告訴我的。這些天襲擊我們的怪物,都是從深淵爬出來的。 “那個,我就不用一起下去了吧,陛下,大公閣下,你們看,我還帶著這么多行李,萬一丟了,多不好……我就在這附近守著——反正您和陛下總不會是去到硫磺湖邊過夜的吧?呃,就算過夜,在那里用這些東西搭建營地也很麻煩……還有阿格利亞斯閣下要是出現(xiàn)了,我還能給他指個路,告訴他你們?nèi)ド顪Y了……” 我本來以為瓦爾達里亞會干脆利落地打斷他的廢話,告訴他:一起下去。沒想到,瓦爾達里亞干脆利落地打斷他的廢后,告訴他: “隨你?!?/br> 接著,瓦爾達里亞就向我伸出手。 “請,陛下?!?/br> 我真想也說:我就不用下去了吧! 我內(nèi)心默默流淚,不情不愿地把手放在他的手上,讓他攥緊。我問:“我們要從哪——” 話還沒說完,我就感覺自己被他用力一拉,跳進這片黑暗,跳進深淵。熱風和腐蝕性的煙霧簡直讓我窒息,突然間的黑暗和下墜的失重感讓我恐懼。我覺得自己沒有心臟驟停全賴我現(xiàn)在不是人類。我在失重中抓著他的手臂,像攀援救命的繩索一樣攀過去,靠近他。很艱難,不知道該怎么在半空中調(diào)整自己的方向,四面八方都是空氣,沒有給我施力的點。唯一的實體是他。 我抱住了他。 在呼呼的風聲中,我覺得我沒聽錯——他特么的又笑了!嘲笑我!笑完,他空出的那只手環(huán)住我的腰,讓我緊緊貼上他,然后—— 他磅礴的魔力擋住了那個在黑暗中突然襲擊我們的東西。我聽見血rou被切開的聲音,風的呼號里摻雜進另一種呼號聲,離我非常近,好像就是擦肩而過。 我感覺到他魔力的變化,雙翼張開,切開空氣,靈活地躲過了又一次襲擊,不知道在哪里找到了一個立足點,踏上去,我們停止了下落,但接著,他又帶我繼續(xù)向下跳??磥磉@里不是個完全垂直的懸崖。 “現(xiàn)在,我要松開你。你必須靠自己抓緊我?!彼蝗贿@么告訴我,話音剛落,他就真松開了。 我在心里罵臟話,抓緊他,連腿都用上了。我什么也看不見,但我的感知很清楚地傳達給我發(fā)生了什么——瓦爾達里亞騰出雙手,凝出長劍,切開了許多東西,許多……感覺起來,有點熟悉的東西。 “這些就是你那只蟲子縫進自己身體里的東西。是不是很親切?要不要我留一片給您帶回去作紀念?”瓦爾達里亞問。 “……不了,謝謝?!?/br> 穿過了真觸手怪的觸手,我終于看見光在我們前面出現(xiàn)了。但是,瓦大公沒有帶我落進那片昏黃的光里。他雙翼又一次張開,扭轉(zhuǎn)了方向,飛進黑暗。 我們沖出了煙霧,熱風不見了,四周漸漸變冷。似乎是一個隧道,飛行的聲音在這里有一點輕微的回響。他平穩(wěn)地帶我落地,把我放下。我聽見一些窸窸窣窣的聲音,似乎有什么東西因為我們的到來受到驚嚇,從我們附近爬走。 他再次握緊了我的手,領(lǐng)我往前走。 “這是一條捷徑?!彼嬖V我,接著,我感覺腳下一空——我差點就叫出來了!他故意的吧! 腳下很濕,很滑,傾斜的。我們沿著這條路往下滑。如果讓我自己滑,我肯定幾秒鐘后變成滾,但是瓦爾達里亞抓著我的手,他總能在我是去平衡時把我扶回來。這樣一來,還挺好玩的??諝庖呀?jīng)完全變成另一種感覺,又濕又冷,帶著淡淡的霉味。沒多久,我看見前面有光。這一次,瓦爾達里亞沒有再改變方向,再躲開光,去黑暗里。 我們滑出黑暗的隧道,眼前驟然明亮起來。這是一個很大的洞xue,巖壁上附著著很多泛著幽冷藍色熒光的植物。還有一些透明的蜥蜴似的東西在植物間爬行。在這片洞xue中,自然形成的巖石路七拐八拐,崎嶇嶙峋。 我忍不住吐槽:“這是,捷徑?” 他假笑著回答我:“這里的怪物比較少,只要走就好了。對此刻的您來說,不是再合適不過了嗎?” 哼。 我們沿著路慢慢往下走,真的很慢,他也不著急,不用魔法,和我在這里散步似的就用兩條腿走。不過,這里真漂亮!熒光點綴在黑暗里,有種夢幻而朦朧的美。越往下走,那些植物和透明的動物越少,取而代之的是螢火蟲似的的東西在飛。我伸出手去,讓一只螢火蟲落在我的手上,感覺它輕輕咬住了我手上覆蓋的魔甲,吃掉了一點如同砂礫的魔力。之后,它的光芒變得更明亮。它快樂地飛走,在半空中來回飛舞,像某種舞蹈。接著…… ??!好多螢火蟲突然飛過來了!什么玩意——救命—— 我聽見瓦大公輕笑一聲。他抬起手,一個魔法附著在了我們的身上,立刻,他從我的感知里消失了,那磅礴的魔力變成了絲毫不存在。那一團螢火蟲形成的光飛過我們,沒有停留。還有少數(shù)一點已經(jīng)咬住了我們的魔甲,但瓦爾達里亞直接讓那部分魔力散開,又隨便丟出了一團魔力做誘餌,這團光就完全忽略了我們,追逐誘餌去了。 “那是什么東西?”我問。 “不知道,沒有看過它的記載?!彼卮稹?/br> 我們在這個像立體迷宮一樣錯綜復雜的巖洞里走了好一會,終于來到了底部。底下的螢火蟲更多,它們似乎只會追逐魔力,完全聽不到我們的腳步聲,我們從離光團非常近的地方走過,它們也一動不動。其實在這個寂靜的巖洞里,所有聲音都好清晰。我還能聽見水滴的滴答聲。 這里,巖壁上幾乎都覆蓋著這些發(fā)光的蟲子,但是有一塊地方卻是一片突兀的黑色,沒有任何光覆蓋在那上面,所以注意到那里是理所當然的。而且非常古怪的是,我能感受到那塊地方覆蓋著流動的魔力,那些吃魔力的螢火蟲卻不去吃——這簡直就是在高呼“快來注意我”嘛! 瓦爾達里亞一路上很熟悉這里,顯然之前來過,見過這個。他是特意帶我來看這個的嗎? 我看向他,他看著我,臉上沒什么表情,我不懂他的意思。 我于是再次看過去。四周只有那些螢火蟲的微光,但是魔族的眼睛很好使,我稍微走近些就能看清楚巖壁上有什么——是字母,魔族人的文字,一行一行,好長一段,看著像是……詩? 我懷疑自己是不是誤會了,迅速把每一行的末尾掃了一遍,真是詩,押韻的。所以那上面覆蓋的魔力是一種驅(qū)逐魔法?為了保留這首詩? 我又看了一眼瓦爾達里亞,他還是什么提示也沒有?;蛘咭部梢哉f有:他松開了我的手。 我便向那首詩走過去,仔細讀起來。它的用詞和我讀過的魔族人的書有點不一樣,好像夾雜著別的語言,但我卻都能看懂。這首詩的內(nèi)容也和我讀過的魔族人的詩很不一樣,不是在講色情: “我該去往何方,既當此時 這片土地上也沒有我的盟友? 我該去往何方?在此時 我所能依靠的還有誰?” 呃,寫詩的這個魔族是在被追殺嗎?被追殺還有心情在墻上寫詩,你們魔族還出過這樣的人物???這么想著,我腦海里又冒出另一個念頭:該不會這位不是魔族吧? 然而緊接著,我就看到下面兩端寫的是: “母親,我想起你,想起我不曾認識過你, 我只聽聞比起人你更似一只野獸。 父親,我也想起你,想起我走向你, 你欣然笑著,讓我?guī)砟愕慕K結(jié)。 “女兒,別怪我最后一個想起你,既然我深知, 你正熱望用我的尸體來做你最鐘愛的yin戲, 我該去往何方,我該去往何方, 當這整個世界都想把我置于死地。” 行吧,這就是一個魔族寫的,著重口味的身世背景,很魔族。 我接著讀下去: “正注視大地上一切圖景的,不朽的真魔! 你是否正看我此刻的彷徨,不住嗤笑? 你的笑聲是否也類同那些奴隸? 他們卑弱到不曾贏得任何一次勝利。” 哎你們魔族啊,思維方式永遠沒新鮮的,慕強,嘲笑弱。不過,這種質(zhì)問真魔的句式我還是頭一次讀到,他好像在嘲諷真魔呢。我感覺這幫魔族人雖然平時不把宗教掛在嘴上,但有些時候還挺有宗教情結(jié),挺敬重真魔,做什么事除了說這是他們自己樂意就說這是真魔的意思真魔給你的使命……而且說起來,真魔到底是個什么玩意,有沒有自主意識,我這個無限魔力的真魔眷寵buff到底是憑什么選拔機制獲得的……真魔,或者說,神,在這個世界存在嗎? 嗯……想不出答案的問題。我輕輕搖搖頭,不再想真魔,繼續(xù)看這首詩: “我究竟該去往何方,在我為我的不馴 付出代價的此刻,我該去往何方? 當我站在這吞噬了我無數(shù)先祖的水里, 當我站在這命運的湍流中?!?/br> 哦,所以他大概是反抗了什么要死了……或許他是反叛了他的魔王所以被魔王追殺到這里?我繼續(xù)往下讀,看到緊接著他話鋒一轉(zhuǎn),嘴硬地說他不后悔,哈哈哈! “我后悔嗎?不,我不后悔。 若不把生命獻給內(nèi)心的追求, 這生命何其無趣! 想要酒,想要詩,想要歡歌,想要起舞, “想要枕在愛人膝頭的歡愉, 想要再一次,騎龍在天上翱翔。 我怎忍心說出,我后悔占有過如數(shù)的幸福, 占有過這有盡頭的生命里,無盡的歡笑。 “當然,你可以統(tǒng)治這些有死的生命, 但你不能支配他們的方方面面; 你可以引誘他們追逐空洞的威權(quán), 但你不能斬斷生命對靈魂的渴望。 “我該去往何方——將死的人啊, 為何你還在低語這個問題? 為何你仍然彷徨在這飄零的大地, 在這讓每個人孤身赴死的世界里?” 我說不清楚,到底是哪個字眼觸動了我,是“幸?!边€是“孤身赴死”,總之我感覺自己眼眶一熱。但真正讓我流下眼淚的是下面兩段,他的結(jié)尾: “未來將讀到我這詩行的陌生人啊, 站在石壁前的,我的同胞,我祝福你—— 愿你身側(cè),總有愛侶相伴, 不論你是一個魔王,還是一個奴隸。 “至于我,我將終結(jié)我來這世間一趟旅程。” 我抬起手擦掉自己的眼淚,聽見瓦爾達里亞開口了:“為什么哭?” 他的腳步聲靠近,站在我身邊,仍舊沒有看這首詩,只是看著我。 “十二歲的時候,你沒有哭?!?/br> ……好吧,我懂了,所以,這是我們小時候來過的地方,他帶我故地重游,還是在嘗試恢復我的記憶。 “那我當時是什么反應(yīng)?”我問。 他不答反問:“你現(xiàn)在感覺到了什么?” “我不覺得這一切很熟悉。我沒有恢復記憶?!蔽抑苯恿水?shù)馗嬖V他。 他露出很不滿意的表情,移開視線,終于看向了這首詩。 “你那時候說這首詩很美,讓你想起了……你那里的詩?!彼卮?。 我沉默。每次他提及他知道我來自哪,都讓我感到非常不自在,不知道該怎樣面對他。 “所以,你現(xiàn)在為什么哭?”他又問了一遍,好像他真的很關(guān)心這個問題的答案。 但這叫我怎么回答呢?我也沒法說清楚我為什么哭。而且就算我嘗試說一下——我喜歡他字里行間透露出來的平等的觀念和友善的態(tài)度,在這個破地方長大還被魔王追殺著呢,他還能說不論魔王還是奴隸,還能說祝你不孤獨——我打賭瓦大公會無情地嘲笑我竟然為這觸動到落淚。 他沒等來我的回答,于是又發(fā)出了他標志性的輕笑聲??磥聿还芪一夭换卮鹚家靶ξ乙环?。 瓦爾達里亞開口對我說:“因為你覺得孤獨?因為你覺得此刻你身邊沒有伴從?” ……??? 天啊……想想瓦大公那超級無敵神秘又自戀得無人可敵的腦回路……他該不會是想告訴我,我十二歲時讀這首詩沒哭是因為我那時候和他關(guān)系好,我不孤獨,我現(xiàn)在哭是因為我和他關(guān)系不好,我就應(yīng)該好好痛改前非和他相親相愛,讓他做那個讓我不再孤獨總在我身側(cè)陪伴我的“愛侶”吧?! 我思考我要不要說實話,說實話的話該怎么把實話說得不讓他覺得我又在侮辱他了。我看向他。 他也看向我。我們注視彼此,接著我意識到,不需要我說出來,他知道我在想什么。 “算了。”他說,“既然沒有效果,就別再浪費時間了,陛下,我們還有更重要的事得做。走吧?!?/br> 我愣愣地被他牽著走,走了幾步,突然反應(yīng)過來了。 “你帶我來硫海是因為這里有可能讓我恢復的東西?”我問。 “羅萊莎莉亞認為或許可行?!彼f,“反正失敗也沒關(guān)系,您的威望已經(jīng)完全沒有了,隨便怎么做都可以?!?/br> 我有種不祥的預感。 “是要做什么?”我問。 “你馬上就知道了,何必問呢?” 我沒有馬上就知道。我們走了好一會才走出這個洞xue,來到了一個熱騰騰亮堂堂的地方,硫磺湖邊。在我來得及欣賞一下這里的奇觀,這片龐大的翻滾著亮黃色濃稠溶液的大湖,或者來得及感受一下我的呼吸系統(tǒng)在混合著毒氣體和魔力的煙霧的腐蝕下有多么痛苦之前,我馬上就被告知: “您總是抱怨我事先不過問您的意思,所以,陛下,這次我問問您的意思——你自己下去,還是我把你扔下去?” 我指著這湖:“我——你讓我——這就是——” “下去。放心,我會一直在旁邊守著,不會不小心讓你死了。”他說。 放心個鬼??!我又怕又怒,張口結(jié)舌。瓦爾達里亞笑笑。 “哦?您的意思是讓我把您扔下去?好,謹遵您的命令——” “不——等等——” 魔力凝成的雙翼從他背后展開,他抓起我的手臂,帶我飛向了湖中心,接著,松開了手。 “我cao你——”我罵了中文。 我還沒罵完,燃燒的黃色湖水就吞沒了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