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我們誰也沒再開口說話。

    沒過多久，盧米調(diào)好了他那把詩琴。他抱起我，像把我?guī)н^來時一樣迅速，就是一個眨眼的功夫，我們回到了屋頂，高空呼嘯的風不停灌進耳畔。

    我們坐在那把小的詩琴旁邊。他又說了一個長長的精靈語單詞。

    “這是這支樂曲的名字?！彼f，又露出了遺憾的表情，因為我不懂精靈語，只能介紹到這里了。

    盧米開始了他的演奏。

    剛開始的時候，他的手放在高音的那幾根弦上，撥出零落的清響，聽起來就像早春時剛剛下起的雨，雨絲又疏又細，清淺地飄散進風里。漸漸的，一段輕快的旋律出現(xiàn)了，像是早晨的陽光破開薄霧，琴聲蓋過了風聲。呼嘯的風聲退居到一個謙卑的次要地位，成為詩琴的伴奏，而不是讓琴聲為它伴奏。

    那段輕快的旋律在樂手靈巧的手上不斷回旋，每一次重復時都會加上一些全新的音符，讓它變得越來越不一樣。最終，一段全新的華麗的樂句取代了這段旋律，樂曲進入新的篇章。

    這歡樂而激昂的琴聲一下子就沖進我的心里，我感到一陣陣的戰(zhàn)栗隨著旋律的起伏從頭皮散開。如果盧米之前沒有告訴過我這是一首關于生命的贊歌，我大概不會聯(lián)想到生命。即使不去聯(lián)想生命，這音樂也聽起來足夠恢宏，像在展開一幅充滿繽紛色彩的畫卷，令目睹它的觀眾感到心情振奮。這的確就是生命的模樣——蓬勃的，各異的，歡樂的，激蕩的。

    然而突然間，樂聲沉落下去，肅穆的悲傷取代了蓬勃和歡樂。

    因為生命不是只有歡聲笑語，還有眼淚和痛苦。我感到我的心被旋律拖著沉落下去。跟著樂聲，我想起了不少事，穿越前經(jīng)歷的事，穿越后經(jīng)歷的事。讓人難過的事，讓人不愿回憶的事。最后，在那壓抑的沉重的樂聲里，我想起了自己的死。

    多痛苦，多絕望。又心有不甘，我還那么年輕，生活才剛剛開始。聽到那個聲音，不假思索地立刻同意，哪怕并沒有聽清它要求的代價。

    那時候，不論代價是什么，我都會同意。

    我低下頭，抬起手擦擦眼淚，再抬頭時，一下子就對上了盧米的視線。銀發(fā)的半精靈在這些低沉而凝重的音符里，用他猩紅的眼睛認真地注視著我，接著，他美麗的臉上綻放出一個明媚的笑容。

    然后，那一段熟悉的輕快活潑的旋律重新出現(xiàn)，在樂曲的尾聲。像江水入海，縱然一去不返，卻也滿意沿途的風景，高興地說：我不負此行。

    我也對他笑了。

    盧米放下手中的詩琴，安靜地陪我坐在那里，像是在給我時間回味、感受，以及平復。

    “非常動聽，”片刻后，我開口，“的確就是……生命。你真的是個很厲害的藝術家，盧米?！?/br>
    “我并不是總能表現(xiàn)得很好，”他說，“但你是個很好的觀眾，你總能感受到。你和別的魔族真不一樣，瓦琳娜瑞亞。說句冒犯您的話——總覺得比起我這個半精靈，好像您的精靈血統(tǒng)更多一樣……雖說魔王和魔后的確流著精靈的血，或許你遺傳到了很多精靈的部分？但是明明我聽說瓦爾達里亞看上去像是遺傳了很多龍的部分啊……”

    “是什么種族又有什么關系呢？藝術，或者說感情，是能跨越種族和等級身份的。”

    可是他搖搖頭。

    “我之前和卡狄莉娜跳的那支舞，我不論看多少次，親自跳多少次，都聯(lián)想不到‘求愛’?！?/br>
    “那你聯(lián)想到了什么呢？”

    “尋找?？謶帧＊q豫?！彼f，“第一次看的時候，她故意不告訴我這是什么舞，只說是獻給盧克西烏斯大人的消遣，而恰好，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舞……我的母親死的太早了，之前遇到的精靈，關系也不怎么好，沒有和我提過這支舞。我看著她一個人跳這支舞，我能看出這應該是一個雙人舞，我感到應該有一個舞伴配合她，被她尋找，被她抓住，被她躲開，被她擁抱。但是我一點也沒有聯(lián)想到‘求愛’，只覺得，她看起來很‘孤獨’?！彼麚u搖頭，“藝術跨越不了種族的隔閡，即使被相同的作品打動，心里浮現(xiàn)的感受也完全不一樣?！?/br>
    我感覺到了他話語里透露出的某種失落。我想：他果然還是喜歡卡狄莉娜吧？所以，為自己沒有第一時間明白她的舞蹈表達了什么而失落。

    “那不是完全不一樣啊，盧米，”我安慰他說，“那是——不完全不一樣！是有一樣的地方！而且……你沒理解，肯定是因為你在魔界長大，要是你在精靈那邊長大，你一定就理解了！”

    他好笑地看向我。

    “你也在魔界長大啊，瓦琳娜瑞亞大人，”他說，“你是怎么看出來它和‘愛情’有關系的？居然直接問出了我和卡狄莉娜是不是戀人這種問題?！?/br>
    完了，一不小心暴露了什么。

    “我……我是因為……羅萊莎莉亞閣下給我看的那些異族情調(diào)的戲劇故事里，有很多關于愛情的情節(jié)……孤獨啊，尋找啊，愛啊，都是這種感覺……”

    幸好，盧米看起來沒有懷疑。本來也是他之前這樣猜測的，羅萊會給我看那些……其實羅萊沒有過……

    “也對?！彼c點頭，“羅萊莎莉亞大人嘛，除了我的主人盧克西烏斯大人，要論誰還毫不掩飾自己沉迷于‘半魔和奴隸才感興趣的東西’，那就數(shù)她了。哈哈哈，等十年以后，說不定你就是她之后的第三個貴族中的異類，瓦琳娜瑞亞大人。真期待那個時候啊……”

    “十年……聽起來好久遠的以后了……”

    “時間過得很快的，尤其是我們……魔族?！彼f，“強的人會活很久，可是每一天看著都差不多，沒什么特別的，時間感覺起來很快。弱的人很容易死，匆匆來到世間又匆匆離開，時間本來就很快。啊……十年后，說不定我就因為說錯了什么話，終于惹得我的主人忍無可忍，把我殺了。”

    ……他也知道他說不定會因為說錯話死掉啊！

    “那、那你就稍微控制一下自己的嘴呀……”

    “嘿，我不愿意。怎么，很希望我能活到十年后嗎？”

    那不然呢？他這話說的真奇怪。

    “當然啊，誰不希望自己的朋友一直活下去呢……”

    “哈哈哈——原來我在您心里已經(jīng)是您的朋友了??！”

    “……所以在你心里，我是嗎？”

    “什么？”

    “就是，朋友啊?！?/br>
    “我是一個半魔呀，瓦琳娜瑞亞大人……好吧，請您千萬別對別人提起我居然膽大包天到這份上哦——能認識您這樣懂得如何欣賞藝術的朋友，我很高興?！?/br>
    “我也很高興，盧米！你真的是一個非常厲害的樂手，我出生以來見過的最好的藝術家……我明天還能在這里見到你嗎？最近羅萊莎莉亞閣下有事，我沒有課，整個白天都是空閑的。”

    “嗯……我可能沒時間了，瓦琳娜瑞亞大人，很抱歉。接下來幾天，我的主人盧克西烏斯有別的事務交代給我完成，大概在誕生節(jié)宴會結束之前，我都沒有今天和昨天這樣的閑暇了。而宴會一結束，我們這些白沙林的仆役就要跟著我們的主人一起，回到白沙林了?！?/br>
    感到非常沮喪。這么說我豈不是接下來一年都見不到盧米了？才認識就要告別啊……

    “不過我明年肯定還會跟著他回來的，”盧米說，“就在差不多的時間，明年的昨天那個日期。嗯……像你這樣的小孩子，平時肯定不會關注日歷……那就記住誕生節(jié)吧，比誕生節(jié)提前兩周左右，我算算具體是哪一天……”

    “我記得這個日期，”我說，“昨天正好就是我的生日，我絕對不會錯過的，盧米！”

    “……生日？”他吃驚地說，“你特意記住了自己的生日？！”

    ……??！我又暴露了！他們魔族不記生日！完蛋……不、不過，就算看出我是個古里古怪的小孩，身為一個半魔，盧米也不可能對我造成什么危害吧？

    這么想著，我稍微冷靜了一點。我對盧米點點頭：“我就是覺得，好像出生的日期還挺值得記住的……而且我聽說，他們好多奴隸都會特意記住自己的生日，在這個日子到來時慶祝一番。是不是別的種族那邊，慶祝生日是挺重要的風俗？”

    “的確……”盧米回答，“我知道精靈有過生日的習俗時，就很想知道自己的生日……可惜那時候我的母親已經(jīng)死去很久了……別的人，也沒有一個把我的生日放在心上，特意記住那個日期。沒人記得，我找不到自己的生日了。哎呀，瓦琳娜瑞亞大人，既然你記住了，以后也一定要牢牢記住啊！在魔界，除了你自己，誰都是靠不住的，根本沒人會幫你記下你在意的東西——你的仆役們也不會?！?/br>
    他又開始走極端了，我想。我覺得有點害怕他愛走極端的氣質(zhì)，又覺得有點同情他。他母親早逝，父親又是不認他的魔王，而且他性格桀驁不馴，想來和周圍人格格不入，沒什么朋友。所以他才會有這些感受吧？

    ……要是能幫幫他就好了。

    我想了想，和他說：“如果你很想過生日，也可以給自己定一個吧?！?/br>
    “啊，定一個？”盧米那副驚異的表情向我表明，我又說出了對他來說聞所未聞的奇思妙想。

    我不知道該怎么說。我也不能說是我在漫畫小說里經(jīng)?？催^這種情節(jié)吧？沒生日，那就找個有紀念意義的日子當生日唄。

    “就是……生日……本來就是慶祝自己生命誕生的儀式……所以，如果不記得自己的生日，就找一個特別的日子當做生日，也可以吧？”

    “嗯……你覺得什么才是特別的日子呢，瓦琳娜瑞亞？”

    “呃……一個格外開心的日子？……完成了什么……比、比如你第一次彈詩琴的日子？”

    “那個日期我也不記得了?！?/br>
    “呃……那……那還有什么你記得的日子……你一想起這個日子就會感到，活著多么幸?！?/br>
    “那就昨天吧，瓦琳娜瑞亞，”他說，“昨天是我認識了你的日子。魔族都覺得惦念出生的日子是下賤的奴隸才做的事，沒有哪個魔族會真心想要慶祝某個人出生的日子。哪怕是魔王繼任的那個日子，坐在宴席上的所有人包括魔王自己也沒有一個是在真心慶祝魔王的誕生。只有你和我是不一樣的。所以明年我們一起慶祝我們的生日吧！我知道那個時候，你會真摯地為我的出生高興，而我也會為你的出生高興。對了，慶祝生日是不是還應該送禮物？唉——”他撫摸了一下被我們冷落多時的那把給兒童用的詩琴，“如果這把琴不是屬于盧克西烏斯而是屬于我的話，我一定要把它當做今年的生日禮物送給你?？上Я?。等我明年送你一份禮物，meimei?！?/br>
    “好啊，”我高興地對他說，“我也會給你準備一份禮物的，盧米哥哥。”

    “那就這么約定了，”他笑著揉揉我的頭發(fā)，“一定不要失約啊，我尊貴又可愛的領主meimei?！?/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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