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開闊的一間屋子，擺放一張長到霸道的辦公桌，兩組沙發(fā)，叁把座椅，再無其他裝飾。墻壁亦是空落，唯獨(dú)左側(cè)正對沙發(fā)的地方掛了一幅秀氣的簪花小楷。

    那女工識得幾個字，依稀辨出一句“記當(dāng)日門掩梨花，翦燈深夜語”。

    徐志懷快步走到窗邊，望了一眼停在門關(guān)的林肯轎車。

    人潮將汽車堵得水泄不通，個個手拿武器，七嘴八舌地亂嚷，好在暫時沒有暴動的跡象。

    他蹙眉，轉(zhuǎn)回頭對女工代表說：“把斧頭放下?！?/br>
    女工心生警惕，后退半步，反道：“我不跟你廢話，就問你，工人們的條件你答應(yīng)不答應(yīng)！”

    “倘使我一條也不答應(yīng)，你們預(yù)備怎么辦。沖廠？”徐志懷肩頭倚在窗楞，目光時不時瞥向窗外?！霸伊宋业膹S，傳出去，往后哪個廠子敢用你。你在老家的爹娘，你的兒女，都不管了？”

    “徐糞桶，你少威脅我們！”女工掄起斧頭，示威般揮舞兩下。“我們一天干十個鐘頭，從天亮到天黑，不吃不睡給你干活，結(jié)果你們說降薪就降薪，說裁員就裁員！我們卻連一毛錢都要從牙縫里省出來！你們這些老爺，拿錢去嫖舞女，去養(yǎng)姨太太，去當(dāng)官的跟前溜須拍馬，卻連每天上工多出的一角錢補(bǔ)貼都不愿給我們留！我告訴你，這件事要不解決，絲廠的姐妹們永遠(yuǎn)不上工！”

    “不，我從頭到尾，沒有一句話是在威脅?！毙熘緫训?。“你在我這干，起了矛盾，市政府偶爾還樂意發(fā)點(diǎn)善心來調(diào)解。等我破產(chǎn)清算，廠子轉(zhuǎn)手給外國人，死生就不是你們說了算。到那時候，誰還會給你們撐腰？”

    女工緊握斧頭，一張臉紫紅，嘴唇卻漸漸失了血色。

    她腦海里盤旋著學(xué)來的“術(shù)語”，“自發(fā)的斗爭”、“直接革命的形勢”之類的話，可滿嘴話堵在嗓子眼，說不出來，興許是因?yàn)檫B她自己也沒搞明白這些詞句究竟代表什么含義，又或許正如徐志懷所說的，沒人在背后給她撐腰，說什么話都不夠硬氣。

    徐志懷眼皮微抬，打量起女工的神情。

    降薪這事，他本就是為了護(hù)同行前輩們的利益，才趟的這趟渾水。手頭的幾家紡織工廠，雖利潤大不如前，但仍勉強(qiáng)處于收支平衡的狀態(tài)，沒必要跟閘北似的，非逼著工人搞罷工?？伤齻兎爬錁?，把這事牽連到阿瑤身上，著實(shí)有些將他給惹惱了。

    “降薪的部分，我可以用工廠福利的形式貼給你們，至于工時，沒得談?！毙熘緫央p手插兜，冷淡地開口?！斑€是那句話，干得了就干，干不了滾蛋。不光指你，也指我。你們要在這里干得要不滿意，就卷鋪蓋滾蛋。我也一樣，假如下半年絲織品的銷路還打不開，我關(guān)廠走人?！?/br>
    徐志懷說著，朝女工的方向踱了兩步。他的個頭在國人里算是高挑，又是闊肩膀，但并不蠢笨，倒像一座鉛灰色的枯山，巍巍然立在人跟前。

    女工面對他，心有些慌。

    當(dāng)老板的關(guān)廠，兜里還有錢，她們這些窮人，工資全拿來吃飯了，哪還有存款供她們待在家里享福。

    這個廠不要，那個廠不要，找不到工作，賺不到錢，人就活不下去。

    不過她是個女人，和有力氣的男人落魄到一個地步，紛紛去做地痞流氓，指使一幫流浪的小孩蹲在電影院門口偷錢包一樣。女人實(shí)在過不下去了，還能當(dāng)公娼。妓女來錢快?？伤硬凰闫?，嘴巴也不會哄男人，大概率要去窯子里。聽說那里的女人一晚上要接二十多個客人……天啊，這不得把命丟了。

    不行，她不能沒有這份工作。

    “補(bǔ)貼怎么搞，”女工抿唇，斧頭朝下壓了幾寸。

    徐志懷道：“一部分漲米貼，一部分變作開工的激勵獎?！?/br>
    “放屁！獎金本來就是我們的工錢！”

    徐志懷輕輕笑了聲，說：“從來沒有什么你們的錢，只有我的錢。機(jī)器是我出錢買的，工廠也是我出資蓋的，包括你們住的宿舍和飯?zhí)美锍缘娘?。我拿錢買你們過來給我干活，你要覺得自己值錢，大可去別家干活換大洋，我也沒跟你簽賣身協(xié)議不是？”

    女工聽了，紫紅色的臉透出些許青白?！澳恪⒛忝踪N漲多少？”

    “一成?！毙熘緫炎呋卮斑?，右手搭在窗沿。

    人潮還擁堵在門口，紡織女工們簇?fù)碇醒氲霓I車，如同螞蟻圍住一粒四四方方的糖塊。

    徐志懷望著，短暫地分神一瞬。

    他想起，七八年前，自己大抵也像這樣，淹沒在人群中。那時候罷工為政治多，但有時政治，又像極了謊言，給人以希望，又帶來失望。

    身在其中，如烈火焚身，遙遙俯視，不過曇花一現(xiàn)。

    背后，女工握緊短斧，想掄起胳膊，劈死眼前這個惡毒的男人，可她打了個顫，想起兒女與父母，又覺此物足有千斤重。

    她內(nèi)心掙扎許久，最終，嘴唇動了一動，啞著嗓子說：“不成，不成，還得再漲一漲。徐老板，我們也要過日子?！?/br>
    “叁成，我的底線?！毙熘緫丫従?fù)鲁鲞@個他早已準(zhǔn)備好的答案。

    女工再度陷入沉默。

    房內(nèi)，誰都沒有話，一派死寂。窗戶開著，隱約有風(fēng)。層云席卷，天漸漸轉(zhuǎn)陰，徐志懷倚在窗邊，始終注視著人潮，工人們交頭接耳的聲音涌上來，聽不清，像在嗚嗚地叫。

    良久的無言后，女工開口：“這件事，我要回去跟工友們先商量商量。如果大家不同意，我們會跟你抗?fàn)幍降住！?/br>
    “如果不同意，我會考慮直接關(guān)廠?！毙熘緫训??！瓣P(guān)廠的損失可比你們一天天罷工來得少。”

    “不用你提醒，我會跟工友們說的?！迸ひа?。

    徐志懷不語，余光朝她瞥去。

    他的眼神里含著輕微的嘲笑，嘲笑她們，也嘲笑自己。

    窗戶的木頭縫隙里爬出一只黑螞蟻，沿著男人搭著的無名指，拾級而上。恰好，徐志懷收手，目光掃到手背上攀援的黑點(diǎn)。他頓了下，甩掉了它。

    “行，既然這樣，你就回去——”

    話音未落，管事打開房門，沖徐志懷道：“先生，先生，來警察了?！彼捯魩玻胫爝^來，把這些不識好歹的娘們兒統(tǒng)統(tǒng)抓進(jìn)去。

    不料徐志懷臉一黑?！罢l他媽報(bào)警的！我叫你們報(bào)警了嗎？”

    “沒，先生，不是我們……”

    恰在此刻，遠(yuǎn)方傳來兩聲槍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