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青瑤去到客廳，天光大亮。

    她拎起綢袍，往主客共用的浴室走，擰開水龍頭，熱水管子半晌放不出水，她站在一旁空等，腰酸背痛。過不久，水龍頭咕嚕嚕一陣雜音，水流越變越細(xì)，最后干脆沒水了。

    蘇青瑤太陽xue突突直跳，轉(zhuǎn)回客廳，扶著沙發(fā)靠背挨過去坐下。寶藍(lán)色的綢袍層層堆迭，迎著光，彷如昆蟲的甲殼。她側(cè)身，躺倒，蟲殼頓時(shí)黯淡，衣褶化作窸窸窣窣的暗流，滲入毛孔，涼意潛藏體內(nèi)無處排解。

    客房內(nèi)隱約有腳步聲，大抵是于錦銘在收拾自己。

    蘇青瑤聽著那聲響，感覺自己太卑鄙。

    她不敢承認(rèn)，在聽到徐志懷說想她的剎那，腦海里第一個(gè)想法是拋下于錦銘，帶上行李回家去。幸而體內(nèi)涌現(xiàn)出一股力量抑制住了她，教唆她——憑什么只要他承認(rèn)愛你，你就要放下介懷？不，他甚至沒說愛，他只是有一點(diǎn)想你，仿佛你是他生命中微不足道的注腳，被偶然的、小小的想了一下。

    可緊跟著，她又覺得太對不起他。徐志懷是個(gè)好男人，蘇青瑤一直這么覺得，有時(shí)候，她也會覺得他很迷人，難以形容的感覺，像是能在他的目光里將自己碎成無數(shù)瓷片……但每到一生一世的關(guān)卡，又有一根刺扎在她心頭。她好怕變成深愛他的女人，讓自己人生結(jié)束在還未開始之前，因?yàn)榕嗽缫蚜?xí)慣為所愛的男人傾盡一切、不求回報(bào)。

    那一瞬間……她從未經(jīng)歷過如此漫長的瞬間。

    門關(guān)突得一響。

    譚碧趿拉著高跟鞋，進(jìn)門來。

    蘇青瑤望見她，臉一紅，胳膊飛快撩起睡袍，將半裸的身體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地裹起來，只露一個(gè)腦袋在外頭。這模樣落在譚碧眼里，活像埋在沙土里的小鵪鶉。

    “羞什么？男男女女，不就那點(diǎn)東西。我不清楚？”譚碧又好氣又好笑，扭著腰進(jìn)屋。“你是沒見過我夜馭十男?！?/br>
    “你去哪里了？現(xiàn)在才回來?！?/br>
    “打麻將通宵了?！彼嵬嵝毙痹谏嘲l(fā)癱倒。“難得弘祖在，拿他的錢包好好爽了一回?！?/br>
    蘇青瑤自覺往旁邊挪挪。

    “不知道你平?？词裁磮?bào)，路上隨便買了幾張?！弊T碧說著，指指手包。

    蘇青瑤取出一迭整齊的報(bào)紙，心尖一熱?！拔也惶舻?。”

    “對了，四少呢？回去了？”

    “沒，在屋里?！碧K青瑤垂首，指甲蓋戳著報(bào)紙上“今德國賢妻良母論”幾個(gè)小字，指尖蹭出一道道油墨印。

    譚碧眼尖地瞧出其中異樣?！俺臣芾?？”

    蘇青瑤不語。

    “服氣。”譚碧翻白眼。

    于錦銘應(yīng)是聽見譚碧的話音，走出來。他裝作無事發(fā)生，右手胳膊肘撐著沙發(fā)靠背，上身前傾，嬉皮笑臉問：“譚姐，打牌贏了輸了？”

    “看你那油嘴滑舌的樣子?！弊T碧牽動(dòng)唇角，似笑非笑，眼珠子挪到頂?！拜斄?，怎的，你替我買單？”

    于錦銘眼角余光下意識掃過蘇青瑤，爽快地答應(yīng)。“行啊。”

    譚碧笑笑，不答話。

    于錦銘僵了僵，又很快軟和下來。他看向蘇青瑤，輕聲問：“洗完澡了嗎？”

    “沒水?！碧K青瑤有意躲開他。

    “我去瞅瞅?！庇阱\銘趕忙直起身，往浴室走。

    譚碧望著他的背影，不由調(diào)笑：“真能顯擺呀?！?/br>
    他搗鼓了一陣，敲敲打打，從管子里擠出一臉盆的熱水。蘇青瑤拿毛巾沾水，簡單擦干凈身子。收拾完，于錦銘殷切地湊近，問蘇青瑤想不想去看電影。蘇青瑤覺得自己先前說話太過，心里有愧，想答應(yīng)，可又不愿同他單獨(dú)去。她只好拉住譚碧的胳膊，也不吱聲，眼珠子直勾勾盯著她。譚碧瞥瞥她的小臉，嘀咕了聲冤家。

    叁人買票看了一場淘金記。

    擁擠的影院，吃瓜子談天，脫鞋吐口水，小孩在哭，大人在笑，情侶調(diào)情，夫妻吵架，你來我往，亂得不行。卓別林的片子是大熱門，影院找來專業(yè)樂隊(duì)到現(xiàn)場配音效。大提琴的音調(diào)不準(zhǔn)，配上演員夸張的表情，更顯滑稽。

    于錦銘買了一玻璃罐的摩爾登糖果。作夾心的板栗甜極了，譚碧一粒一粒地吃起來，偶爾摸出兩顆塞進(jìn)蘇青瑤嘴里。

    放到半途，后排的男青年突然翹起二郎腿，跟女朋友聊起電影，這卓別林啊，如何如何，我看好萊塢電影，如何如何，咱們中國的電影啊，如何如何……蘇青瑤的注意全被后頭高談闊論的男青年吸引走，一時(shí)間忘了看影片。

    散場，臨近日暮。幾人出來，于錦銘又說請吃飯，于是叫來兩輛黃包車，去沙遜大廈。于錦銘拎著空玻璃罐，原打算扔掉，可摸摸上頭的余溫，又覺得不舍，便一路提在手里。到飯店，譚碧挺不客氣，轉(zhuǎn)撿貴的吃。

    轉(zhuǎn)眼餐盤空掉，譚碧拿過手包，起身去衛(wèi)生間補(bǔ)妝。留下蘇青瑤跟于錦銘兩兩相對，空氣里有種莫名的淤塞，潮了、臭了，像菜葉堵在水管太久。

    于錦銘耐不住這股死寂，開口問她?！艾幀帲阌X得金陵女大怎么樣？我托兄長問了，說可以先當(dāng)旁聽生，等通過學(xué)年考試，就辦正式的入學(xué)手續(xù)……不是叫你離婚，我沒那個(gè)意思?！?/br>
    蘇青瑤心尖一抽搐?！澳暇眠h(yuǎn)啊。”

    “好吧，你當(dāng)我沒說?！庇阱\銘鼻子酸酸地笑了聲?！拔铱偢悴磺迥阍谙胧裁?。”

    蘇青瑤苦笑，心道，別說你，有時(shí)連我自己都搞不清自己的想法。

    這個(gè)時(shí)代，面前有千萬條路，向左向走，學(xué)英法德美俄，看上去，每一條都能走，可每走一步，都需付出血淋淋的代價(jià)。真是十字街頭，萬般困苦。

    過不久，譚碧甜笑著回來，紅唇鮮亮。于錦銘結(jié)賬，跟在兩個(gè)姑娘身后，一同出門。

    天完全暗下來，到了不得不分離的時(shí)候。他找來人力車，送她倆上去。蘇青瑤抿抿唇，問他停在公寓門口的那輛斯蒂龐克該怎么辦。于錦銘說不礙事，過幾天賀常君要去找譚碧，到時(shí)候叫他開回來。說罷，眾人揮手作別。

    于錦銘望著漸行漸遠(yuǎn)的人力車，在原地愣了許久，而后獨(dú)自往租來的寓所走。

    夏夜?jié)u漸吹起晚風(fēng)，沒落雨，卻有雨氣。上海的天氣很怪，熱，是潮熱；冷，是濕冷。于錦銘走在街上，忽然很想念哈爾濱。雖說那兒冷到眉毛結(jié)冰渣，但進(jìn)屋里，坐在炕上，還是暖烘烘的。

    母親有時(shí)會在禮拜日帶他去索菲亞大教堂，聽晚禱的鐘聲，回家后，煮白菜湯，米飯里放紅腸。睡覺前，她會拍著他的背，輕聲唱起沙俄民歌。于錦銘隱約知道，她是沙俄的罪人，一路南下逃到哈爾濱，后來遇到父親。她自稱是他的情人，而非姨太太。情人是出于愛，但愛，總會叫人傷心。

    走到夜市的盡頭，再往前，僅有零星幾盞路燈。

    頭頂，一抹細(xì)彎的月顯出鵝黃的光暈。

    于錦銘停下腳步，覺得體內(nèi)的熱氣，逐漸隨呼氣蒸發(fā)出去，彷徨徹底席卷了他。

    是的，我是她的情人，可她不愛我。

    至少不像我愛她……

    那頭，蘇青瑤跟譚碧回家。打開浴室的水龍頭，熱水管子一抽一抽，嘰里咕嚕地叫喚。譚碧說明早叫人來修，今晚一起洗澡，先應(yīng)付一下。蘇青瑤答應(yīng)，去客房拿睡衣。譚碧給她找出新毛巾，跟自己的并排放。

    兩人拿搪瓷盆，先一人接一盆水，再蓋上浴缸的橡皮塞，叫熱水慢慢在池子里蓄著。脫了衣裳，蘇青瑤是弱柳扶風(fēng)，譚碧是華容婀娜，剪影交迭一處，熱霧濕了鏡面。

    趁著洗浴，譚碧暗暗問起她跟于錦銘的事，蘇青瑤交代得含糊，但譚碧閱遍天下男人，聽了叁四分，也能大概猜透其中曲折。

    按譚碧的想法，男人這玩意兒，最怕動(dòng)感情。玩玩是很好的，厭了，大不了說一聲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但她也知道，女人的身子總愛跟心連一起，分不開，起頭是覺得對方年輕，胸大腰細(xì)，腹肌八塊，可等一脫衣裳，來回搞幾次，心就被jiba戳壞了。

    “阿碧，要是你，你會選誰？”蘇青瑤輕輕問。

    “你是你，我是我。要我說，能問出這個(gè)問題，就代表你誰也不愛?！弊T碧一針見血?！爸辽倌銓ψ约旱膼郏哂趷坌炖习寤蛩纳?。”

    “是啊，這就是我。要走不敢走，想留又不甘心?！碧K青瑤苦笑，慢慢擰干毛巾，熱水順著指縫往下淌。“都說破鏡難圓，覆水難收。在我背叛他的那一刻，就代表我跟他，已經(jīng)完蛋了。女人總會為了家庭原諒丈夫，反過來，不會的。他要真一輩子不知道，我要真能瞞一輩子，也就算了。一旦他知道——阿碧，志懷是個(gè)很高傲的人，我比任何人都了解他到底多傲氣，但又偏偏是我，親手砸碎了他的高傲?！?/br>
    “徐老板是傲慢?！弊T碧不屑地哼哼?！八獙δ闵闲?，在四少看你第一眼的時(shí)候，就該把你捧手掌心了。”

    蘇青瑤張張嘴，沒出聲。

    “小可憐?！弊T碧看她那愁腸百結(jié)的小模樣，直嘆氣。

    蘇青瑤道：“我是自作自受。”

    譚碧半晌不作聲，過了會兒，她突然將手慢慢伸去，握住她的，兩人十指相扣。

    “阿瑤，選徐老板吧。”譚碧輕聲道?！澳暇┨珡?fù)雜，我不想叫你受苦?！?/br>